第6章 第6章

自从入了冬，井区的工作就比原来困难了不止一倍，冬天对石油工人来说是最难熬的，天不亮就要连管线，做保温。没办法，那些设备比人要值钱，要是冻坏了光维修成本都不够付的。上井的时候泥浆喷到身上，还得拿木棍敲下来，因为在零下十多度的天气里很快就会冻成冰块，工人们经常是早晨还干干净净的，晚上回来就变成了疲惫不堪的泥人。

        在这样的强压之下，很多人肉眼可见从几个月前的“人间富贵花”变成了蔫不拉叽的“黄花菜”。

        大概是怕他们因此丧失斗志，井区和生活区都被适时地刷上了标语：“保生产，重安全”，“众志丹心苦探索，万丈豪情献石油”，每一句话都像在他们耳边吹着号角，不停地喊着“向前，向前，继续向前！”

        在这死冷寒天的野外，舒舒服服的来个热水澡成了大多数人一天最期待的时刻。

        站上别的好处没有，热水是管够的，在工人们住的宿舍后面是公共浴室，能够同时容纳数十人，每天晚饭之前是这里最热闹的时候。

        澡堂里蒸汽氤氲，人们一边冲澡一边大声交谈着。

        “平生，帮我搓搓背，”林原把毛巾扔给他，“后面够不着。”

        白色的水汽下，林原的后背被烫的微微发红，在手指触到他皮肤的一刹那，宋平生本能地抖了一下。

        像是一股电流顺着指尖传到心里。

        宋平生定定神，从脖颈儿开始给林原细细搓起来。

        林原的身材生的很好，用时髦的话来说，应该是符合那个什么人体黄金比例的。后背和腰上都是薄薄的肌肉，一看就是长年体力劳动留下的痕迹。

        搓到侧腰的部位，宋平生稍微使了点劲，就听见林原很轻地吸了口气。

        宋平生马上停下，“怎么了，原哥？”

        “那块儿有点疼，”林原手在腰间扶了一下，“没事，你继续吧。”

        宋平生眯着眼，才看清林原的指尖漏出一大片乌青，看颜色是几天前的事了。

        “怎么弄的？”他问。

        “前天在梁子上磕了一下，”林原说着又嘶了一声，“这他妈娇贵，都几天了还不好。”

        “我回去帮你揉揉吧，”宋平生说，“那样好的快点。”

        林原回头看他，“你会按摩啊？”

        “不是专业的，”宋平生笑笑，“但肯定比你这样干靠着强。”

        井区里工人磕碰是常有的事，从澡堂出来，宋平生管队长那要了药油，回到宿舍发现林原正盘腿坐在床上看他的书。

        是他新买的那本悲惨世界。

        宋平生有点想笑，走过去把药油放在桌上，“怎么样原哥，好看吗？”

        “啊，”林原听到他声音把书放下，“还行吧，我看这名起的有意思，随便看看。”

        其实林原没好意思说他翻了几页压根没看明白，里面光那些七荤八素的人名就把他搞得头晕脑胀。

        “那什么，平生，”林原下了床，“我想想要不还是算了，也不是什么严重伤，这药味儿太大了，再整的屋里到处都是。”

        宋平生没有马上说话，像是受了伤似的，半晌才悠悠叹了口气，“行，我听原哥的。”等转身走到门口又来了句，“我多跑一趟没事的。”

        这手以退为进玩的溜，林原一下被架了起来，让他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眼瞅着宋平生开了门一只脚迈出去了，林原还是把他叫住了。

        宋平生一秒不到回过头，“原哥？”

        林原像看着明知奸计得逞却仍旧一脸无辜的孩童，他无奈笑笑，招招手让宋平生回来。

        杨胖儿和王川一进屋，差点被药油味熏了个跟头。

        “好家伙，你开药厂呢，”杨胖儿皱皱鼻子，“味儿这么大。”

        宋平生：“原哥身上磕青了，我帮他揉揉。”

        “哪青了，我看看，”杨胖儿把脑袋凑够去，极为不屑地哼了一声，“就这，王母娘娘都没你娇气。”

        宋平生手劲儿大，林原被按地呲牙咧嘴，也懒得跟他解释来龙去脉，只说了一个字，“滚。”

        “阿生学过推拿？”王川倒了杯水给林原，饶有兴趣的看着他相当专业的手法。

        宋平生又倒了点药油在手上，“没有，小时候磕伤了院长就是这么给我们揉的，淤血揉开就好了。”

        “那你给他揉完给我也揉揉呗，”杨胖儿锤了锤自己的水桶腰，坐到林原床边，“这两天清洁给我累的…腰都快断了。”

        林原狠狠捶了他背一下，“要脸不，啊，有你这么剥削的吗，杨扒皮啊你。”

        杨胖儿贱兮兮地笑，“这叫服务于人民。”

        “没事儿，”宋平生嘴上说着，手上力度不减，“等我给原哥揉完的，马上。”

        最后的结果是，三个人全部享受了一遍贵宾按摩。杨胖儿看着皮糙肉厚，实际却是个身娇肉贵的主儿，哪怕宋平生已经尽量手下留情，他还是叫得十分不客气，甚至招来了旁边屋子的人，以为他们在做什么不法活动。

        “误会，”王川拉开门，冲外面的人赔笑，“在按摩呢。”

        林原也跟着附和，“是，我让他小点声。”

        那一伙人刚走，林原就冲杨胖儿腿上甩了一巴掌，“小点动静，你杀猪呢！”

        到了十一月，益城下了第一场大雪，纷飞的雪片盖住了荒芜的土地，整个世界显出一片白茫茫的颜色，显得比往日可爱许多。站上也跟着发生一件大事，生活区唯一一栋二层建筑，办公楼里多了两台电话。

        这一举措得到了工人们的热情回应，往常那一台电话要供上百人用，要是刚好脾气急的碰上说话不利索的，说不准能直接变成全武行。为了工友之间的团结友爱，也为了保障生产质量——至少孙万乾的报告里是这么写的，他特别向上头请示，要来了这个福利。

        从此之后，一条长龙变成了三条泾渭分明的河流，每当吃完晚饭，办公楼里都会排起固定的三支长队。

        不过谁也没想到，两台小小的电话竟然会招来一场冲突。

        在装新电话之前，站上的人有一大部分是通过写信这种古老的通讯方式跟家人联络的，一是嫌电话等的时间太长，二是电话费比邮票贵。有了新电话之后，站上的信件数量锐减，寥寥几封全都被一股脑儿扔在收发室的桌上，纯靠自觉领取。

        这天王川下了工从澡堂出来，路过广场的时候，看见702的一个工人蹲在石台子上，手里举着什么东西，身边围了一堆他的狐朋狗友，一众人跟开大会似的在吆喝。

        703和702同属一个采油站，但关系一直不太对付，虽说没什么大的冲突，可小摩擦始终不断。矿上到现在也没下派702的队长，导致702的人对□□这个兼任队长总是不太服气，这里面有几个热衷于找茬的刺儿头，为首的就是这个跟大马猴一样跳得正欢的，叫宁冉。

        王川皱了皱眉，他跟这些人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当即绕开石台往宿舍走。

        可是等听到那群人接下来的话，他就走不动了。

        “这儿有封信，我给哥儿几个念念啊。”宁冉手里的信封被风吹的劈劈啪啪响。

        底下有人揶揄他，“你不是小学都没上完，能认全字吗？”

        “去你妈的，”宁冉给了他一脚，“老子不比你个破文盲强。”

        宁冉粗暴地把信撕开，半眯着看了一会儿，从开头读起来，“咳咳…囝囝，最近生活可好，衣服可还够用，听说你那边气温降的厉害，妈妈新缝了两件衣服…”

        其实平心而论这几句话宁冉读的还不错，声情并茂堪比电视台的广播员，但是落在王川耳朵里却让他遍体生寒，血液仿佛凝固在了北风中。

        因为这是他的信。

        王川的家族往上数是典型的落魄贵族，祖上阔绰过，养出不少少爷小姐，实打实有过一段风光日子。但就和历史上那些高门大户一样，家产再多也熬不过子孙折腾，经过无数场战争和那十年浩劫，到头来只剩一副风雨飘摇的空架子，到了王川这辈，迫不得已出来谋生。王川他妈也曾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当年还差点出了国，但最终还是没能走出祖屋那一方天地。尽管生活落魄了，但是往日的习惯却保留下来，相比于大庭广众之下电话内容全都被人家听去，王妈妈还是更偏爱写信，导致几个月下来，王川的抽屉里就攒了厚厚一摞信。

        而眼下，它正被另外一个人拿着，当众像笑话一样朗读。

        王川生性绵软，很少和人动气，但此刻他却有种把这个宁冉的头拧下来当皮球踢的冲动。

        王川攥紧拳头，朝石台走过去。

        身后有股力量拽住了他。

        他一回头，正对上宋平生漆黑如碳的双眸。

        宋平生用眼神示意王川原地等着，自己则大步朝洋洋得意的宁冉走去，一把抢走了他手里的信。

        宁冉并没有阻止他，脸上始终挂着冷笑，等他转身的时候才不轻不重来了一句，“原来没娘养的野狗也会替人出头。”

        宋平生停住了。

        按道理来讲，宁冉这句话说对了一半，他确实没娘养，但他是人，不是狗。

        宋平生没有半点犹豫地扭过头，挥拳朝那张让人生厌的脸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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