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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醮筵


建明八年,丹阳国公主契尔那珂罗·明纱入宫,册封为明妃。

        宫中内侍尖细的嗓子里仿佛糅杂了砂石,展轴捧在手中,高声念着明纱公主安贞叶吉,雍和粹纯,着即册封为明妃云云,陆欺欺摸着耳朵里的茧子,瞧向一旁的教引姑姑,神色凝练,再瞧向这两日被她折磨得不轻的明纱公主,雍容华美的面容之上已是一副早死早超生的倦怠神情。

        “公主,醒醒,接旨了。”她轻轻戳了戳明纱的后腰,低声提醒。

        明纱这厢方回过神来,稽首叩谢了圣恩。

        已近吉时。

        一张秾桃艳李的面容之上堆砌着满面的惶惑,那华服之下干搓了无数个来回的双手冷汗涔涔,严妆也盖不住的急促不安之意自那双溜溜的瞳仁中流出,但凡听得耳边一点轻响,便要作那惊弓之鸟的慌张情状。

        “小陆,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眼下房中唯余她二人,明纱方开口道。

        “公主在怕什么?”陆欺欺一边收拾着妆奁,一边问道,“今晚的夜宴至关重要,这一路明枪暗箭都躲过来了,如今却畏葸不前?”

        “我、我不是说这个。”难掩面上的难色,明纱急得直顿脚。

        “那……是说陛下?”陆欺欺眼珠子轱辘一转,便猜到了实情,“陛下不是已经被你撩得找不着北了么,对你关怀备至且不说,这长得也是一表人才,龙章凤姿,又不是个七八十岁的糟老头子,你害怕什么?”

        “就是这样我才……”明纱公主紧咬着嘴唇,忌惮着满头的珠翠不敢左右动弹,“他对我确实百般讨好,除了阿相,还未曾有人对我这般好过……”

        那黯然神伤的面容之上依旧是美艳无双,更添了几分捧心泣血的娇媚可怜。

        阿相,便是明纱公主死去的那个情郎。

        “公主这是对陛下动了恻隐之心?”

        “绝对没有!”她厉声辩解,呼吸急促。

        陆欺欺眯起眼睛:“那你在怕什么?你又不喜欢他……哦,我知道了,莫非你是在怕……闺房之乐?”

        “小陆!”她涨红了脸,若不是碍于这金银累身,怕是要箭步上前捂住陆欺欺那张口无遮拦的破嘴。

        正说着,玉扶笙轻合门扉,走进了房内。

        “这是在聊些什么呢?”

        陆欺欺连忙敛裙立起:“玉姐姐可是将事情置办妥当了?”

        玉扶笙皓齿轻启,轻声应允,转身又想起了什么,向着陆欺欺道:“小欺妹子,那日饮酒时,你向我提起的归荑渊,你可还记得?”

        陆欺欺顿时双目放光,头点如捣蒜:“可有眉目?”

        玉扶笙若有所思,一只眼睛注视着陆欺欺:“我方才路过前院,听到两个守卒谈论起,近来西北蜃人部频繁滋扰寻衅,大疏国小皇帝不堪其扰,已是起了操戈剿匪的心思。经那二人三言两语点拨,我这才想起来,那西北边陲的蜃人部,生于瀚海之滨,敬奉瀚海之神,在他们的传说中,蜃人部的祖先是瀚海神殿的使者,那座神殿所在之处,便唤作‘归荑渊’。”

        陆欺欺频频颔首:“这么说来,归荑渊是在海上?”

        玉扶气定神闲地斟了半盏茶,抿了一口,偏着头道:“不,也许是在海底,抑或是,根本不存在。传说中千年前蜃人部所居之地原本是片水草丰茂的陆地,因海啸淹没了家园才迁徙至瀚海之滨。不过毕竟传说只是传说,许多部族不也常常编撰些鬼神之说故弄玄虚,以彰显自己的血脉高贵么?小欺妹子是如何得知这归荑渊的?莫说归荑渊,便是蜃人部,也是近日突然向大疏发难,世人才有所耳闻。”

        陆欺欺面如菜色,无语凝噎,于心中暗暗将那什么狗屁神仙骂了一通,她能不能给自己找个简单的任务先试试水?好家伙一上来就是沉没古迹这种级别的游戏难度,她可怎么玩?

        不过经玉扶笙这么一说,她倒对那个梦境信了几分,不像是稀里糊涂地做了个冗长的梦,真实得让人毛骨悚然。

        只见她注目略无所睹,佯作云淡风轻:“啊,我在老王府的典藏里无意间看到的,还挺好听的地名,就随口问了下。”

        玉扶笙不以为然,便不再追问下去。

        陆欺欺面上无言,心中却有些焦躁起来,也不知如何再度进入梦境,向那女人问个清楚明白。

        吉时已到。

        大红幔帐中的皇妃娘娘,朝天髻上立一顶累丝凤冠,左右珠石随风而动,重绛唇脂,红底绣金缎的喜服与胜雪妍肌相得益彰,恰若那红梅开在凛冬,说不尽她风致。

        丹陛大乐设在九龙门内,进得九龙门再往前行过一门,便是设有法驾卤簿的皇极殿。

        皇家排场宏大,琼林玉树,互相照耀,直令人目不暇接。

        陆欺欺只敢偷眼去瞧,待得观赏过一盏茶的功夫,便觉那莺歌燕舞索然无味,打足了精神,侍立于明纱公主身侧,左右顾眄着殿前百态。

        其中不乏那逢场作戏的旧相识,姑厌。

        陆欺欺凝起目力察其面上颜色,其与周围人雍容揖逊之情态全然不似平日里那凶神恶煞的无赦卫指挥使,虽是身居要津,但在这济济盈廷的文官武将面前,仍免不了朝堂上那些夤缘之词。

        百官悉数到场,唯不见了皇后娘娘,想来是被明纱公主那一出毒计给害出了旧疾,自那日之后,便一直蝟缩蠖屈称病躲在中宫,哪里还敢大张旗鼓地来立威?

        “膳食、寝宫皆已查看,并无异样。”侍女装扮的玉扶笙悄然回到明纱公主身边,压低了声音道。

        陆欺欺听罢,偷偷瞥了一眼那厢擎杯浇怀的姑厌,分明恨极了明纱,却还要打碎了牙往肚里吞,佯作若无其事地与左右推灯把盏。

        酒过三巡,丹阳使团献来歌舞,明纱公主亦于那歌舞淹留的玳瑁筵上亲自操琴奏曲,霎时间艳惊四座,掌声雷动,她方盈盈一拜,如流水般抱琴退去。

        此时皇帝龙颜大悦,飘飘然九重天之上,伴着那仙乐曼妙,只见佳人醉颜酡,眉眼起波澜,便唤她近身去侍奉。

        明纱轻飞锦帛,迈开窄窄莲步,向着那御案处走去,敛袖轻捧琼卮,亲自为眼前的皇帝陛下斟倒了一杯紫参酒。

        一丝稍纵即逝的诡谲的笑意立时攀上唇缘,似暗中鬼蜮初展头角,一口咬定了饵食。

        不曾有所察觉的皇帝满脸春风,将她呈上来的紫参酒一饮而尽,咂摸唇舌半晌,吃吃地将面前佳人望定,真是越看,越是喜不自禁。

        未及多时,但听得推灯把盏间,那御案之上锦衣华服的男子低吟了一声,那声音似断未断,众目睽睽之下,前一刻还酒兴大发的皇帝陛下,此一时,那金光璀璨的头壳,竟脆生生地磕在了那御案之上。

        “陛下——”

        此起彼伏的惊骇声中,不过须臾,笑斟玉斝的满朝的文武百官纷纷耸眼缩唇,哪里还有什么酒意,寒风衣拂,一个个都解酲当场。

        此时传太医的传太医,鬼哭狼嚎的鬼哭狼嚎,唯有一个百转低吟的声音,镇定自若,不紧不慢,向着群臣高声道:“看来有人意图当众弑君!”

        不知是得了谁的授意,只一眨眼功夫,禁军一拥而上,将明纱公主围得水泄不通,几乎是毫无招架之力的明纱登时被挠钩拿下,屈膝跪入那一片狼藉的地坪之上。

        “本宫好歹是陛下亲自册封的明妃,陛下都还没发话,你们无权抓我!”明纱公主双手被反缚得生疼,连连咳嗽,却不忘恶狠狠地瞪向来人。

        “是啊姑厌大人,陛下尚且没有发话,你一个小小无赦卫指挥使,是想僭越么?”

        酒阑绮席,香消金鼎,满堂的鸦雀无声之中,突兀地乍现一道冷冷的声音,直叫人背脊发凉。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那气定神闲的少女身上,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朝堂之上,能有几人敢与她无赦卫指挥使当庭叫板,更何况她一个位卑身贱的女奴?

        此刻陛下正陷于神志不清之中,被左右内侍堪堪搀扶起来,移至屏榻之上,迷迷瞪瞪中勉力挤出几个字眼,却是有气无力:“姑卿,你要作甚?”

        姑厌弓身向前,矫行数步,将那散落在地的酒杯捧在手中查看:“回陛下的话,明妃娘娘这酒里有毒!微臣已经差人去请白勿大人前来解毒,陛下暂且先用微臣随身所携之药石缓其毒性发作,还请陛下宽心,此毒虽然霸道,但并非无解。”

        说罢,她便从袖笼之中取出一枚锦囊,递与一旁的内侍。

        “你血口喷人!我怎会毒害陛下?!”明纱公主蛾眉倒蹙,凤眼圆睁,哪里还有什么大家闺秀的温婉尔雅,那一双楚楚动人的眼眸,此刻目眦欲裂,只熊熊地朝着姑厌冒火星子。

        此时在殿外候旨的太医匆匆赶到,殿下恓惶不安的百官愈发坐如针毡,坐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眼巴巴望着那翠屏花影间陆陆续续有人进进出出,各自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喘上一口。

        没想到如此之快,姑厌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登台唱作。

        人人噤若寒蝉的大殿之上,那屏风中的皇帝陛下再度开口:“姑卿,你口口声声说明妃下毒,有何证据?”

        “是啊姑厌大人,您这口说无凭的,怎能叫人信服?”

        又是那个小侍女。

        姑厌抬眉疾视,那带刺的目光幽幽的掠过陆欺欺的面颊,竟有些莫名的亢奋。

        “我看,可以查查酒杯。”席间有人弱声道。

        “这方面姑指挥使是行家,用不着别人说三道四。”人群中有人附和。

        姑厌香扇一摇,含笑摇头:“酒杯里无毒。”

        “姑厌,你在给朕卖什么关子?”翠屏中的皇帝陛下鼻息渐重,语中含嗔,似是被她的故弄玄虚所触怒,胸腔之中漫火,连连咳喘起来。

        姑厌蔑然一笑,缓将那流雪香风扇擎于指缝之中旋了数个来回,高声道:“回陛下的话,微臣不敢诳语,这下毒的玄机,便藏在明妃胸前那枚价值连城的酿玉坠子之中。”

        “酿玉?”席间立时如鼎而沸,众臣议论纷纷,这酿玉在座各位似乎都有所耳闻,那可是丹阳国的奇珍,便连那丹阳国国君,也不过于御空城中收藏了三四枚而已。

        姑厌继续道:“世人只知这酿玉是丹阳瑰宝,却不知它一旦渍入酒中,只一瞬间就能催发毒性,若是进入口腹之中,一盏茶功夫便能无声无息地将人致死。更奇的是,此毒混入酒中之后会慢慢散去,杯中余下的残酒自然查验不出余毒。”

        殿中一片哗然,纷纷将目光投向明纱公主胸前那枚璀璨骄人的吊坠之上。

        好歹毒的异族女子,竟敢当众弑君!

        听她一席话,那席间的丹阳使者已然坐不住了,蹭地从那蒲团之上站了起来,怒指其道:“你这是污蔑!明纱公主久居深闺,如何懂得这般毒术?我丹阳国向来与大疏交好,公主又何故行此离经叛道之举?”

        “这便要问问你们丹阳人了。”姑厌疾言厉色,面上气焰高涨,毫不留情地反唇相击,“为何偏偏选中一个出身卑微,母亲是炽族余孽的庶出公主到我大疏来和亲?这恐怕,不是无心之举吧?”

        “你……!”那丹阳使者瞠目扼腕,似是被对方一语中的,拙口难辨之下,竟是无言以对。

        听罢此言,便连那屏风中的陛下也不禁错愕:“炽族后裔?”

        “回陛下的话,正是微臣十多年前奉命歼灭的炽族一脉,若陛下不信,便可查证明纱公主身边的那位独眼侍女,亦是炽族一脉的巫女。”

        看热闹不嫌事大,陆欺欺与玉扶笙所立之处,几乎被那一道道逼人目光搠成了筛子。

        难怪明纱公主会留一个满身江湖气的独眼侍女在身边,若无那蝇营狗苟的心思,哪个好人家的女子会与炽族余孽为伍,更不消说她明纱公主出身御空城皇族,理应避之若浼才是。

        玉扶笙低垂着眉眼,懒去理会。

        明纱听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姑厌啊姑厌,你可真是长了一张颠倒缁素的伶俐口齿,在下佩服。陛下,您千万别听她信口雌黄!明纱对您一片赤诚,绝无二心!”

        “明纱……你……”屏风中人缓纳口气,颤声唤她,那声线分明是清晰明朗了许多,却又似苦不堪言,涩于言论,终将那满舌的苦涩吞入喉中。

        “如此说来,想必密林一案,也与明妃娘娘脱不了干系。”

        不知是否是刻意为之,那人群中的高声附和出现得恰如其分,竟有一语惊醒梦中人之势,无异于救焚投薪,再次将众人心中的猜疑推向了爆发的顶点。

        朝堂之中早有人推测,密林血案如此诡怖,除明纱公主孤身逃出外无一人生还,若说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如何能在此劫逃出生天?又为何在失踪数月之后现身凤京,对密林一案三缄其口?她究竟怀揣着何种目的只身闯入凤京?

        种种迹象表明,她的所作所为,并非无的放矢,也并非是单枪匹马而来。

        群臣议论纷纷,交头接耳,再联系起先帝在位时炽族灭族一案,如今明纱公主与那来路不明的炽族女子勾结在一起,其反心昭然若揭。

        原来如此。

        陆欺欺扬起了下颌,凝眸望向那屏风照应,四周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姑厌那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荡然回响。

        受制于那刀戟之下,她紧咬着唇,再蒙睃四座,似乎没有见到那几位传闻中的七杀众,本来是想见识一下七杀众的威风,现如今,却能欣赏姑厌大人独自施演。

        “姑厌大人,奴婢斗胆,只想问一句,若是陛下没有中毒呢?”

        少女的背影,是如此决绝而坚毅,声音中不带一丝颤抖。

        席间的宸若浅浅抿了一口手中沁凉的清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目光迥然的少女,嘴角漾开了笑容。

        好戏,这才开始呢。

        显然被那少女突如其来的举动打乱了方寸,姑厌凌厉的眉梢微微一蹙:“贱婢,你在胡言乱语什么?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谁知那陆欺欺非但不怵她,反而转面向着屏风处朗声道:“陛下!请容奴婢斗胆说几句,姑厌大人她欺下瞒上,为了陷害明妃娘娘,竟挟天子以玩弄斧柯,其心可诛!”

        殿中又是一片哗然。

        那姑厌是个急性子,顷刻间便举步上前,离那大放厥词的少女仅一步之遥,朝其呵难道:“你这贱婢,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诬陷朝廷命官,当斩!”

        在那骇人的目光之中,少女毫不露怯,迎上她逼人的目光,极其鄙薄地冷嗤了一声:“那么意图谋害陛下呢?就不该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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