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赏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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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清冷冷的大殿之内,燃着千百盏无尽长明灯,却是霄霭霭不见天日。
黄琉璃瓦铺满整个藻井,映着煌煌的烛光,鎏金柱上吐水的螭首眼冒金光,似瞰殿中云霞浮动。
此处乃是凤京皇城之中最为隐秘的一隅,玉衡宫。
白衣人手持短柄凌风麈尾拂,侍立在侧,不动声色地望着殿中跪拜之人,而在他身旁,一个头戴面具的瘦小身影赫然赴目,几乎被满身的衣甲包裹得密不透风,连那面具都找不出一个气口来,只见他佝偻着身子,一副风烛残年的身形,一张难辨悲喜的面具,一动不动宛若一樽土偶。
一片死寂。
殿前四体伏地之人声线颤抖,止不住地低嘶了一声,发梢上的血丝渗入室内铺就的金丝毯,但见她颤颤巍巍地跪着,砉然间又是一阵凌厉的风刃,那残败的身体顿时如飞蓬般落入坐地画屏之上,腥甜的血液再次从檀口溢出,受伤的女子却依旧不敢放声大喊。
几乎找不到任何反抗的迹象。
“姑指挥使,得罪了。”
白衣人敛起眼中的清辉,双指熨帖过襟口上的微尘,目色不抑不扬地望向一片残砾之中的女子,将对方的狼狈尽收眼底。
他是绝对的指令执行者,没有那个人的吩咐,便不会收手。
但很显然,她不是。
这种自作聪明的姿态,早已超过了逾矩的边界。
“公爷,真的不是我……”
砰——
又是一道重击,无形的风刃无孔不入,那残破之躯再度落在了一片残屑之中,女人又是一声闷哼,口中鲜血喷涌而出。
白衣人抬眼望向身后的佝偻身影,他似乎没有收手之意。
口吐血沫的女子哆哆嗦嗦地匍匐在地,十指上精心妆点着玄色蔻丹的长甲裂得七零八落,露出了指甲下的肉/芽,锥心之痛令她动弹不得,却还是以一种拜伏的姿态,稽首叩头。
但见那清癯的身子缓步向她移来,苍白而嘶哑的声音似野火炮烙,仿佛桎梏一般紧紧钳缚着她的头颅:“宸若甫入凤京,便去了掖庭殿,你猜他会跟座上说些什么?”
“公爷……”姑厌唇角筋肉一颤,几乎不敢看向那张让人头皮发麻的冰冷面具。
那一道沉重的步伐堪堪落入她的视线,幽昧的声音如临深渊:“听说你近日得了新玩意儿,六天赤螣?”
“我……”
那人嗤笑了一声,止步旋身,最终没有走近她:“你们要做什么,我向来懒与理会,但若是牵涉到掖庭殿,让座上不高兴……”
“公爷,是宸若!”
“姑指挥使……”白衣人低沉的声音熨过她发颤的耳廓,打断了其诡辩之词。
这样的攀咬,根本苍白无力。
况且这个笨女人,一直都不了解这个名字对于面前这个始终一言不发的高位者而言,是何等的分量。
饶是无足轻重的宸若,一旦牵扯上了掖庭殿,那么作为七杀众之首的镇国公,就不会坐视不管。
只见姑厌紧咬着下唇,难得一见的虚弱攀上那张本该风姿绰约的面庞,远远地,便听着身前之人腕子浅转,骨节响动。
他是真的动怒了。
她不敢再做声,任其发落,只求对方留她一条贱命。
那矮小的身影一步一步拾阶而下,朽木一般的沉闷声音忽远忽近:“座上说不能动他,便不能动,姑厌,你无须记得是谁亲手造就你今日的荣华,但你必须时刻谨记,是谁可以在一夕之间让你一损俱损。白勿,把她扔出去,扔远一点,切勿污了宫门。”
“是。”白衣人躬身示意,对姑厌做了个“请”的手势,倒还算客气。
冷风飒飒,方出殿门,便有人一拥而上,将她伤痕累累的身子扶住。
终于得以解脱的女子顿觉松了一口气,颤抖着裹上风帽,蹒跚离去。
这样的刑罚,已是许久不曾领受。
即便,她习以为常。
醒来时已是晓钟初动。
烈酒穿肠而过,她只觉喉头滚烫,满脑的思绪被呼啸的冷风打乱,又分外清醒。
“蔻之,斟酒!”
姑厌两颊飞上赤霞,酢红如潮,借着酒劲,上至大疏天子,下至府中婢女通通痛斥了个遍,房中唯余她与侍女蔻之二人,一个痛言詈辞,一个扪口不言,好生怪异。
“主人,您不能再喝了。”
蔻之慨然将桌上酒盅挪过半寸,抖了抖虾玉色的葳蕤绣腰襦裙,冷声劝道。
主人最见不得惺惺作态奴颜婢膝的狗奴才,她常说自家养的狗,就得有狗的气节,除了她姑厌,容不得谁作践。
所以蔻之跟了她这些年,早已忘记了何为喜怒哀乐,脸上的面具戴久了,再想摘下,谈何容易。
“贱人,让你多嘴,只管斟酒便是!”
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得蔻之嘴歪眼斜,脚下一个不慎,额头撞上了桌角,她仓惶起身,首当其冲却不是查看伤口,而是提起金花酒盏,将姑厌面前的月牙色方杯斟满。
姑厌昏昏然睥睨着跟前那花容月貌的女子,厉声斥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狗东西,你说,养你这么多年有何用?若是连个酒都斟不好,这手留着也无用,不如剁了去喂狗!”
“奴婢知错。”
“坐下来,陪我喝一杯!”
蔻之理所当然地在她身侧坐下,将盏中酒一饮而尽,这才禀报道:“主人,步将军在花厅等候多时,奴婢不胜酒力,还是请他陪您痛饮吧。”
她口中的“步将军”不是别人,正是大疏武将之首,七杀众次席——大将军步飞絮。
除镇国公阿慈之外,这军声赫濯的步大将军,在凤京可谓是手眼遮天。
而此人与姑厌往来密切,也几乎是凤京朝堂人尽皆知之事。
自然,也无人敢置喙。
“不必了!”
但听一声喝断,步飞絮破门而入,一双霜白蟒靴顺势将圆杌蹴踏在脚下,只手夺过那金花酒盏,向着姑厌呵斥道:“瞧你现在什么样子,快给我起来!”
姑厌伸手去抢:“滚!谁让你进来的?给我滚!”
“你休要撩拨我!我还没发难,你倒闹起脾气来了!蔻之,去给你家奶奶拿碗醒酒汤,我可不想和一个烂醉如泥的醉鬼说话。”
“不必了!”姑厌忿忿地斜睨向蔻之,示意她把酒桌残局收拾干净,接着提声便道:“人是在我眼皮子底下跑的,要杀要刮,悉听尊便!”
“胡闹。”步飞絮摇了摇头,朗声道:“服了药,赶紧进宫领旨。”
如梦初醒,她摇摇晃晃的身子骤然立定。
“领旨?”姑厌蹙起眉头,身子向后一仰,伸手扶住了身侧的桌沿,“领何旨?”
虽是盱衡厉色,但步飞絮仍是稳声向她道:“宸若这次回来,立了大功。”
姑厌冷不丁嗤笑起来,极其鄙夷的口吻:“我们七杀众和他向来不对付,他立功与我何干?”
虎口拔牙之事,他做得还少么?
况且这小子招人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狂逸之甚,哪怕是在他们几人面前,也从不曾怀有悛心。
又偏生他出身掖庭殿,师承座上,这凤京地界上,无论是阀阅子弟,天潢贵胄,但凡听到“掖庭殿”三个字,那都得躬身声喏,执礼趋拜。
掖庭殿在凤京皇城的地位几乎不言自明,掖庭殿一日仍是皇城要津,他宸若便有一日傲睨自若的资本。
能够被特许进出掖庭殿者,不过唯他与七杀众首席阿慈二人而已,座上既给予他与镇国公同等的殊遇,其中深意,他们这些人怎会不明白?
姑厌长眉一挑,不知他又捅了什么篓子,竟令步大将军如此气恼,顿时心中油然而生一种不详的预感,晃了晃被酒水灌得迷迷瞪瞪的脑袋,定定地看他。
“北庭侯,死了。”
“什么?”姑厌身子一颤,猝然打碎了琉璃酒盏,瞠目而问:“是圣上授意宸若杀的?”
当真是狗胆包天,居然欺负到七杀众头上来了!
急火攻心之下,那翠眉谩蹙的女子扼住了胸口,掩着隐隐作痛的伤口,凝睇而不答。
“北庭侯私造兵器的罪名已是板上钉钉,恐怕京中早就收到了风声,宸若不过是借接亲之名去芦城奉旨查办。索性陛下并未怀疑到我们头上,明纱公主失踪一事足以让他焦头烂额,我倒是要问问你,可做干净了?”
步飞絮向前一步,一双鹰隼般的眸子冷冷地注视着她。
姑厌怫然不悦,压着嘶哑的嗓音道:“步大将军这是在责备我么?”
步飞絮顺手揽过桌上酾好的热酒,小啜一口,润了润燥唇,方叹道:“圣上本想命他人去寻明纱公主下落,我找了几个谏臣上疏,因兹事体大,不可声张,朝中除无赦卫之外再无人可担此任,陛下虽是不悦,也别无他法。你姑大人‘卧病’在床也好些日子,是该‘痊愈’了罢?”
“哼,这是自然。”姑厌缬眼流视,苍白的面容之上缓和了些许,显出一副傲人的光景,“不是我去,还是宸若那小子去么?”
步飞絮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说对了,宸若那小子也去。”
“什么?!”
哐啷几声清响,香醪嘉馔再度被一掌掀翻在地,溅了满室的酒香。
螓首蛾眉的妙人俯下身,一双玉指仿佛凝着白玉,朱唇紧抿,仔细地收拾着残局。
看来主人,又要出远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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