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言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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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竹声不绝于耳,蝉鬓美人雀钗粉面,慵拈香扇,伴着瑞脑销金兽中香气渐暾,翩翩起舞。
雾屏云幔之中,斜坐着一柳腰美人,转眄如波,银鲜绢幌,及至罗幕卷起,一婢子在他耳边低语一二,他方撇下手中的玉箸,柔声相问:“宸若带着怀瑟帝姬去了兰楼?”
“据说买断了兰楼新行首的□□之夜,包了场子。”
那张略带风尘的面庞之上冷笑一声,不屑道:“荒谬,那兰楼花魁是个什么货色,令他这般痴醉?”
“是个清族女人,听说是鸨母拐来的。”
傅粉铅面的男子抿起朱唇,似是不悦:“这些老奴才真是越来越不听使唤,自作主张,怙勇行事,那个清族女子是何人?调查清楚了么?”
“奴婢也是今日才得到消息,正派人去查。”
“姑厌大人可有来信呢?”
“姑大人烧毁密林之后,寻不到明纱公主的尸骨,便一路往御空城追去了,不日收到凤京那边的消息,又急匆匆地赶回京城。”
“所以,这烂摊子要我给她收拾?”
“侯爷……”
“行了。”鹤不归摆摆手,又于眉心朱砂处掐了数个来回,懒言惫语道:“派人去兰楼盯着,看看宸若究竟想耍什么花样?另将那个来路不明的清族女子‘请’到府上来。吩咐暗卫注意城中异动,尤其是兰楼,容不得有任何闪失!”
“遵命。”
夜色阑珊的芦城,絮乱风轻。
清冷的客栈之内,两名少年持剑而立,虎视眈眈地与眼前蛾眉皓齿的女子相对峙,不让半步。
狐哀高扬起下颌,鼻孔里喷气,不敢有丝毫松懈。“我家公子凭什么相信你,之前在密林,可是被你害得够呛。”
玉扶笙瞥一眼满腹怨气呼之欲出的狐哀,娇笑一声:“泓公子,管好你的狗,我是来和你谈和,狗吠就免了。”
就在那二人身后,满眼倨傲的泓洢注目略无所睹,却又像在有意无意地盯着她。
玉扶笙不禁刮目而看,几日不见,这小兔崽子竟像是脱胎换骨,连着眉眼都冷冽逼人了许多。
由此她更加确信,自己苦心孤诣多年,成败皆在此一举。
“玉姑娘,你口口声声说小欺和明纱公主就在兰楼,那你为何不救她出来?如此谈和,不是更加诚意昭然么?”
玉扶笙露齿一笑,将耳边鬓发一撩:“这种英雄救美的肥差,交给小公子你来做,不是更好么?”
“恐怕你是想引蛇出洞吧?”
泓洢眸光一闪,正中其下怀。
这女人自言与姑厌有不共戴天之仇,那日观她二人对战,她与姑厌相持不下,却有一丝力所不逮,若是想借自己的手联袂御敌,于双方来说都是合作共赢的局面。
“泓公子聪慧,自然知道我想要什么,只不过那兰楼是个什么样的莺歌场,北庭侯与姑厌之间又是何等关系?若是公子依旧委顿不决,我可保不准小美人会否有什么闪失,还望公子三思哪。”
“是吗?”泓洢轻声嗟叹,目光如炬,“若是小欺有任何闪失,你也不能苟活。”
这人情卖得,可真是叫人火冒三丈。
可她又不得不摆低姿态,向他谋求合作。
虽不知是何因由,但那日在密林之中杀神般的男子,与眼前这个目色沉冷之人,她确定是同一人无疑。
而他们如今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便是东玄界权力倾轧的滥觞,各方势力血肉蹀躞的战场——千年古都,凤京。
兰楼后院,陆欺欺灰头土脸地出现在宸若面前,捧着一堆黑黢黢的破铜烂铁,形容狼狈。
“这就是你要的东西?底下还有好多。”
宸若一笑置之,摸摸她蓬松的头发:“小刺猬干得不错,井底这些东西,足够他鹤不归喝一壶了。”
陆欺欺看着这张欠揍的脸,自知不是他的对手,只好将那一把破铜烂铁塞到他手中,暗自在心中将他千刀万剐。
此井果不出她所料,别有洞天。
甫一进入,她便听到一阵清脆的声响,循声探去,竟是一座座熔炉。
浓厚的血腥味自熔炉中溢出,周围错落堆放着那积累如山的金属,不仔细看,黑漆漆的一团,还以为是柴垛子,其间不断有人来来往往,将其从暗道中运走。
“你果真是来抓人家北庭侯小辫子的。”陆欺欺根本不想掺和他的破事,心中暗自祈祷,他最好就此作罢,别再使唤她去冲锋陷阵。
这人也太不要脸了,欺负一个弱女子,算什么本事?
宸若仔细端详起手中的金属,哪里管她思绪万千,兀自喃喃:“他造的可不是一般兵器,你说那地方血腥味刺鼻,我看,这是在以血炼之法制造魂兵。”
“血炼之法?”她脱口而出,话音未落,就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那么好奇这些干嘛?嫌自己命长么?
宸若这下倒是不折腾她了,且头头是道地为她分析起来:“你可曾听说过‘须臾’、‘无穷’二剑,相传这两柄冠绝天下的神剑,便是以此法炼制,不过其铸法世间无人能仿制,许多铸剑名师穷其一生,也无法得其要领。”
陆欺欺有了前车之鉴,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样子仿佛在说,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关我什么事?
“这位公子,那么,我可以走了吗?”陆欺欺勾着指头指向那不远处的垂花门,急得脚后跟发痒。
“你很怕我?”宸若似是没有放她走的意思,纤长的手指再次触碰她泥鳅似的脸蛋,“怕我杀了你?”
“你不是一直想杀我么?”方才他几度起了杀心,骗不过她的眼睛。只因陆欺欺时刻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生怕错过他任何细微的表情。
宸若毫不讳饰,迢迢昭然:“是啊,像你这般三番五次挑衅我的麻烦女人,我的确很容易动了杀心,可是现在,我又有了不杀你的理由。”
“那么你杀我的理由又是什么?”本不该问,可是着实簸却她的好奇心。
她到底露出了什么破绽,才让他如此瞩目?
宸若一双灿然的眼眸深不可测,睫毛上似是氤氲着淡淡的水雾,缓缓地,他俯身贴近她的耳廓,那声音宛若流沙,夹杂着梢梢的风声贯入她耳中:“小刺猬,你不觉得,你问出这种蠢问题,只会让我反悔么?”
陆欺欺冷不丁打了个寒噤,揉揉酥麻的耳朵,佯作镇定地将手探入袖中摸索起来。
“在找这个?”宸若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拿出那只奄奄一息的蝴蝶,笑逐颜开。
陆欺欺心道完蛋,今天真是碰到克星了,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了,还不能加入,现在她只能指望着这阴晴不定的疯狗大发慈悲,赐自己个全尸,大不了再从坟堆里爬出来。
索性还有一出损招。
陆欺欺诡诈一笑,那本是与他相隔甚远的步子蓦地一旋,在对方不知其来意之际猛地俯冲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腰肢,双手作缚死死地拽在那腰间玉带之上,始料未及的宸若不知她何故如此,谁曾想,那闯入他胸怀的少女身形一晃,足尖一顿,直将那地坪踩得樀樀作响。
霎时间,石板訇然而开,二人双双坠入了地底黑洞!
经过方才一番勘察,这地底玄机她已然摸了个大概。这么大的动静,定然能把大家都引过来,众目睽睽之下,看他还怎么对自己痛下杀手?
然而就在陆欺欺打算玉石俱焚的此刻,她有所不知的是,那前一刻仍在推灯把盏的花厅,眼下已是暗流汹涌。
“是何声响?”
花厅内众人面面相觑,明纱公主冷汗涔涔的脖颈上,赫然横着一柄吹毛断发的宝刀,而持械立于她对面的则是玉扶笙与泓洢几人,与那挟持她的暗卫相持不下。
“不许动,否则我杀了她。”宿泽冷声道。
泓洢不屑一顾,怫然作色:“要杀要剐随你便,我对她可没兴趣,说,小欺她人呢?”
他也没必要当着她的面说得这么直白吧!面色煞白的明纱公主不敢轻举妄动,凉唾一吞,梗着脖子说道:“陆姑娘被他的主子抓走了,不知去向。”
宿泽低声叱道:“你最好闭上嘴。”
厅中泓洢耳廓一动,正待拔剑而起,却被一旁的玉扶笙挥臂按下,但见玉扶笙神色不定,眼风频扫,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花厅隅角,裂眦转腕,倏地掷出一枚淬毒蒺藜。
铿——
烟雾大作之中,一声脆响,惊动四座。
玉扶笙收回双袖,高声冷斥道:“阁下何人?何需用幻术遮掩,不如现身一叙?”
雾霭尽褪,八角琉璃灯乱颤,云母屏风之外,数十名黑影齐齐现身,将众人团团包围。
玉扶笙眸色潋滟,一片纷杂之中,一名长身玉立的傅粉郎君憬然赴目。
淡妆多态,频回眄睐,红衣灼灼如牡丹盛怒而放,乍看之下,的确是好颜色的男子,只是经不得细琢,那眼角掩不住的疲态似是在向众人宣示,这是一位年齿不轻、饱经沧桑的风月教头。
“不错,竟能破我的幻术。”檀口轻启,那声音妖妖调调,勾人神思。
玉扶笙微微蹙眉,不由暗暗摩拳架起攻势:“小女子不才,略知一二,若我猜得不错,你便是北庭侯——鹤不归?”
说罢,她小声向身旁的泓洢提醒,此人精通幻术,小心为妙。
泓洢颔首,转而将目光转向宿泽所在的之位,这泥鳅似的人竟趁乱没了踪影。
明纱公主遂娇步踉跄,跌跌撞撞地向着玉扶笙跑来,却因心下焦灼,反让腿脚不得灵光,顷刻间便被几名暗卫擒住不动。
“无妨。”鹤不归挑弄着指尖上的玉石护甲,词锋尖锐,张口诘问:“莺儿姑娘,可否到寒舍一坐?”
“我才不去!你们放开我!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我可要喊了!”明纱公主大声喧嚷起来,心里却没有底气,鬼知道这些人跟那个姑厌是不是一伙的,她还要报仇呢,怎可将命折在这烟花柳巷之中?
“放开她!”泓洢忽然大喊道。
玉扶笙有些错愕地望向他,待到泓洢眼中暗递言语,旋即心中会意。
阵头风一过,只听花厅里刀剑声此起彼伏,杯盘乱飞,瓷瓦俱碎,狐哀与翟乐在泓洢一声令下率先杀入敌群,场面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玉扶笙首当其冲,飞转身子接下鹤不归一掌,做个狮子抱关之势,内力疾推,袖中又刷刷飞出数条游蛇,吐芯响尾,直逼鹤不归命门所在,鹤不归又移步腾身,掌中蓄力,一壁厢向其顶阳骨上劈下一掌,一壁厢脚下徐腾缥缈,又要以足尖画阵,玉扶笙哪里让他得逞,步步紧逼,直斗得难分难解。
“北庭侯多年修身养性,仍有这般好身手,可真是难得。”玉扶笙赞道,反手又是一掌。
鹤不归紧咬着牙,时时不忘整理仪容,手指绾起一缕青丝,打量着她道:“异族人?”
“与你何干?”玉扶笙眼中狠厉,陡然停下了斗势。
瞬目之间,一旁的狐哀与翟乐已经成功将明纱公主救出困境,此一时,除了鹤不归,其余人等均已溃败倒地,躺得横七竖八,令人无处下脚。
“侯爷,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家小妹年少无知,无意得罪侯爷,还望侯爷将她归还与我。”玉扶笙上前一步,尽言规劝,面上却充斥着挑衅的意味。
“我若不还呢?”
“那就请侯爷找面镜子,仔细看看自己那张美若天仙的脸蛋儿。”玉扶笙做了个恭请的手势,笑意盎然。
鹤不归先是眉心一攒,继而举目望向凌乱之中那一双双错愕的眼睛,目光所及之处,地上的暗卫眼大如铃,却无一人迎目而上,一个个都瑟缩着脑袋,不敢声张。
见此情形,他心下一凉,颤着指头抚向自己的面庞。
脸?自个儿的脸怎么了?
待得他在那本该光滑的面容之上触到一丝温热,螺黛精心描摹的长眉这才方寸大乱,颦也不是,愣也不是。
血渍自脸颊滑落,他斜睨着角落里的铜镜,镜中清晰地映着自己可怖的脸庞,脓血翻腾,如有兽啮,一双眼睛死气沉沉,倒像是落在一片血沫中的两颗死珠,睽睢内陷。
面皮里膨胀的脓疮浑似蚁爬,肆意猖狂地在他脸上生长,待得将那铜镜捧近些,他甚至能清楚地看到皮面之下密密麻麻的蠕动,一路蔓延到脖颈,像是在那筋肉里扎了根,抠也抠不掉,只是一味地淌出猩红色的血液,可怖至极!
“啊!”鹤不归将手中铜镜一摔,终是神思归返。
玉扶笙冁然一笑:“此蛊名叫风烟引,上不得什么台面,但是对付你这妖人足矣。我可是听说,北庭侯对这张脸奉若珍宝,呵护备至,如今变作这副模样,恐怕比死还难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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