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惶惶

很多年后祁知曦也想过，从始至终，他对钟繁微，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十六岁时最初的相识，起源于一时兴起的怜悯之心，后来才有了欣赏之情、亲近之意，再后来这些情绪混杂在一起，便再也分不清了。

        最开始祁知曦是从来不去思考那么多的，只是想找她，哪怕只是单纯地谈天说地，都能就这样消磨一整日，反正她也没赶他，也没表现出来厌烦，那想去找便去找了；平日里见到了什么，都会去想一想她会不会喜欢、会不会有兴趣，既然想到了，那便去做了，于是每每见面，总要稍上一大堆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

        钟繁微提过许多次，叫他不要费这些钱，然后再一件件算了价钱付给他银两，他嘴上应着，不往心里去，故意把价格往低里报，下一次却还是我行我素。

        祁知曦那时候只觉得，既然他见了那些物事想起了她，那想买就买了，想带就带了，不图她感激，更不图她那点钱。当时的他也还不知道钟繁微真正的身份，就念着她赚那一点钱不容易，所以总想着他有钱他便贴一点，这也是理所应当的朋友之义。

        那他图什么呢？有时候他模模糊糊地想，或许就图钟繁微高兴一点，真心实意地对他笑一笑——那他也就很高兴了。

        但这样的想法太过轻佻孟浪，别说是出口，便是在心里转一转也显得不妥。所以这念头从来只是浮光掠影一般在他心头掠过，然后便被他抹去，又或者说藏起来，不敢细思，不敢触及。

        他就这么将这一切都归结为了义气和善心，就这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十七岁的某一天。

        那天一个旧友呼朋引伴地叫上他们去寻乐子，强行拉上了不情不愿的祁知曦。

        祁知曦当然是不情愿的，难得不必去学堂的日子，按照他的原计划，是打算去乐阳王府寻钟繁微，结果临要出门却被拽了走，偏偏他又不能说自己有事——不知道为什么，他总下意识不想与人提起钟繁微的存在，就像是珍重地守着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秘密。

        他跟在一群人身后走，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们交谈，梁平似乎是在抱怨什么关于他大堂姐的事，他也没怎么认真听。

        “……明明只见了一面，也不知道怎么就上了心，有意无意地总往千霞寺去，结果居然还真的让他们又遇上了。这么一来二去就到了私定终身的地步，你说奇怪不奇怪？我大堂姐以往不知道见过多少世家公子青年才俊都没什么想法，怎么就偏栽在那么一个穷书生身上了！她又不是不知道伯父伯母是什么性子的人，偏要自己找那些苦头吃！”

        “不是有句话说吗？那什么……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可能这就是有缘分吧。”另一个人难得文绉绉了一句，又取笑道，“我说梁平，你一个从小到大就没和姑娘家说过几句话的孤家寡人，懂什么情情爱爱啊！”

        梁平涨红了脸，嚷嚷道：“我……我孤家寡人怎么了？你们又比我强到哪里去了！你还嘲笑我没和姑娘家说过几句话，你难道就说过吗？”

        这一下可就捅了篓子，一群其实本质都没见过多少除了亲戚之外姑娘的半大少年瞬间开始互相攻击起来，吵了半天之后，他们忽然注意到有两个人始终没有参与其中。

        一个宋阳……家里一堆亲姐妹堂姐妹表姐妹甚至连姐妹们的闺中密友都能混一个眼熟的……和他比太自取其辱了，这个跳过。

        另一个便是今天始终沉默不语的祁知曦。

        祁知曦这一日虽然被他们拖着出了门，但心中却始终有一股没来由的烦躁，尽管已经努力不表现出来了，然而身边都是多年的老朋友，哪里看不出来他的异样？

        有人就忍不住大声道：“祁哥你最近怎么回事？约都约不出来，出来了还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巧得很，此时正有两个少女从他们身边经过，抱怨声便也清晰极了，正压在那句话的结尾上：“最近想约你可真是难，上次找你出来玩，你说你和周公子有约了；再上次找你出来玩，你还是说你和周公子有约了……自从有了你家周公子，我看你是就把我扔在一边，根本不记得我了！”

        与她同行的少女被这话闹得羞红了脸，哀求一般低声道：“你小点声……我这是刚订了婚事，所以才事情多些，这不是一闲下来，便来寻你了吗？”

        头一个少女撇撇嘴，还是不太高兴的样子：“人是来了，心就不知道有没有来了，看见这个也想到你家周公子，看见那个也想到你家周公子，我看你是一颗心都挂在人家身上，犯相思病呢！”

        ——也不知是不是时节正好，最近玉京中谈婚论嫁的人家也是格外的多。

        两个少女笑闹着走了过去，没关注他们这群路人。然而这话题实在卡得太巧，少年人们面面相觑了一番，便都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了。

        总感觉再接着往下问，思路就会跟着刚刚的两个姑娘跑，仿佛是在怀疑祁知曦……那什么什么。

        但是吧……见祁知曦冷冷的目光扫了过来，少年们一个个缩着脖子闭了嘴，果断地换了话题。

        虽然估摸着祁知曦和他们是一个情况，根本不会认识什么同龄的姑娘，然而他们敢互相攻击对方，却实在不敢攻击到祁知曦的身上。毕竟虽说他往日脾气不错，但好歹是被他们叫一声“哥”的存在，老大的威严还是有的。

        所以老大的面子也是要给的。

        但想想就连祁知曦都和他们一样，那还有什么好恼羞成怒的呢？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建功立业做出一番成绩来，怎么能沉湎于温柔乡！

        祁知曦假装没看见狐朋狗友们诡异的目光，紧紧地抿着唇往前走。

        街上其实很热闹，男女老少都有，路边店家摊贩琳琅满目，都大声吆喝着招揽客人。

        远远的有清脆的啼鸣声传来，祁知曦应声望去，见是一处小摊贩，旁边围着好几个姑娘，卖的是瓷质的鸟，那鸟做得活灵活现、圆润可爱，长尾上打了孔。有少女将那长尾凑近唇边，吹出如鸟鸣一般的声音来。

        这种小玩意儿不算贵重，但是胜在精巧，也就容易讨姑娘家喜欢，祁知曦下意识便想，不知道钟繁微会不会……

        他脚步一停，猛地止住了思绪，某一句话仿佛又响在耳边。

        ——“……我看你是一颗心都挂在人家身上，犯相思病呢！”

        “怎么回事？”狐朋狗友们被他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

        祁知曦深呼吸了一下，实在是心烦意乱，便道：“我家里有些事，先回去了，你们自己玩吧。”

        他走得飞快，甚至都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只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小声嘀咕：“……祁哥他今日真的是哪里不太对劲吧？”

        而匆匆回去的祁知曦脑海中一片混乱，一时想起来的竟全是钟繁微的模样。她说话声音总不高，语调也和缓，眉目柔和，肤色白唇色淡，于是便总是显得温柔又婉转。然而她身上又常带着一种特殊的、静而缓的气质，或许是因为姿仪，或许是因为神态，所以不显得太过柔弱可欺，只是沉静又镇定，甚至带一两分疏离。

        她好像总是在笑，但他也总能分辨出来那些客气的、习惯性的微笑和真心实意的笑，后来他想，他总喜欢给她带许多东西，或许就是想看她真心笑一笑。那种不自觉的、真心的笑意往往是从眼睛里漫出来的，冲淡了眉间的疏远和眼里的矜傲，没有了往日的疏离沉静，忽然就让他明白了什么叫做眉目如画、笑靥生花。

        ——像是一整个四季的花，都在那一刻开了。

        他在想什么呢？那些唐突的、莽撞的、无法遮掩的心思，代表着什么呢？

        祁知曦越走越快、越走越急，像是想要避开什么，又像是想要追上什么。

        他走过玉京的大街小巷，走过定远侯府门口的那条长长的路，走过家中前院大堂，走过某一处院落时，忽然听见二姐清亮的声音：“辗转反侧，寤寐思之……我看不是见了春景，而是动了春心吧！”

        他停在了那处院落之前。

        二姐似乎是在招待什么客人，那话也并不是说与他听。

        可是祁知曦站在春风中，听见枝头花叶簌簌，那些烦闷情绪一刹那散去，拨云见月，只余心思澄澈。

        想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却不代表就万事大吉了。祁知曦后知后觉地生起几分赧然踌躇心思来，回想自己以前都是抱着什么念头做那些事，以后又要怎么相处，整整一个月没敢去见钟繁微。

        一个月后，他终于是把情绪调整好了。他本就不是什么心思深沉藏得住话的人，便切切地想要将心思告诉另一个当事人。

        不过在那之前，他需要把别的事情解决掉。

        于是那个傍晚，他走进母亲的院子里，去询问一件事。

        ——长兴侯府那位梁大小姐喜欢谁不喜欢谁和他没有关系，他只是借着这个曾听梁平提起来过的话题绕一绕，好引出自己的问题。

        父亲从来不插手兄长姐姐嫁娶事，所以只要能说服母亲，就不会有别的麻烦。

        他确实想不到母亲为什么会那么激动，但既然她答应了，那就万事好说。

        祁知曦把这一个多月买的、准备带给钟繁微的东西收好，兴冲冲走过木樨路，走到乐阳王府边，翻身上墙，果然见钟繁微坐在不远处竹林边。

        他心中忽然又生起几分退却心思，这么重要的事情，是不是该挑个特殊点的日子说？是不是该先买一些更珍贵的、更有意义的礼物送给她？

        她会答应吗？还是会拒绝呢？

        她会喜欢他吗？

        他与她来往一直用的都是假身份，不过是商人家的幼子，既无家世、才学可言，又不曾做出过什么成就，他有什么值得人喜欢的优点吗？

        若说商户人家能有什么优点，或许只有家中有钱。他听说有人为得女子芳心而一掷千金，但他以往送她的却全是些零零碎碎不大值钱的小玩意儿，甚至就连这些她都不怎么愿收，总是坚持要和他明算账，不肯欠他什么。

        他突兀地想起了母亲的话，母亲说，通四书五经、擅吟诗作赋的姑娘，和文采风流的人是十分相配的。

        可他既不通词赋，也没有什么文采可言。她有时候讲起来的那些书中事他都听得半懂不懂，也不感兴趣。钟繁微看得出来，所以渐渐的也不再和他说那些，只讲些更平常的小事。

        她从来是善解人意的人，不会让他尴尬，他既然不擅长那些，她便也不强求和他说，甚至没有表现出不满过，但她心里怎么想呢？会觉得他不学无术吗？

        ……仔细想想，他在钟繁微眼中的形象可能比不学无术还要差一些，成日逃课、不务正业、打架斗殴、和家里人置气……

        祁知曦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小旁人都说他长得好看，这点自知之明他是有的，但就算他想以色惑人，钟繁微也不是那种色令智昏的人啊。

        而且他听说乐阳王府的那几位公子小姐长得也挺好，她大概也已经看惯了。

        祁知曦越想心里越没底，最后轻轻吸了一口气，尽量如往日一般唤道：“卿卿！”

        二八年华的少女抬起头来，见到他时笑意便真切几分，眼中仿佛是被阳光点亮：“好久不见呀。”

        祁知曦心中忽然安定了下来。

        他对自己说，不着急，慢慢来。现在不够好，以后可以一一改正。既然她不讨厌他，那只要他做得足够好，总是有机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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