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预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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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繁微是顶着一对黑眼圈被叫起来的。
在她年少时的记忆中,冬天是休养生息的季节。许多动物都会开始冬眠,而人也是如此。经过了一年的忙忙碌碌,粮食收成已经入库,可以数着日子等过年了。这样天寒地冻的时节,大家也都不爱往外面跑,偶尔赏雪赏梅,但更多的时候还是更愿意在烧得暖暖的屋子里懒洋洋地度过这几个月。
但这是有钱有粮的人家才能过的日子,对于穷人来说,冬天就难捱了,衣食住行和取暖都要发愁,等到春风终于重新吹遍南北时,总有许多人因饥饿和寒冷没能走出这个冬天。
七岁之前她的眼中没有这些民生疾苦,七岁之后她终于看到了,但自顾尚且不暇,便也无能为力。
但这些年完全不同,她站在了这个位置上,有机会也有能力去做些什么。
她原本可以不去管这些人的死活,因为连乌戎的人上人们都不在乎这些底层人的性命,何况这些人不是她的亲人、甚至不是她的同族之人,而是在她以往所受的教育中被视作蛮夷的外族人。他们的生死,和她这个来自他国的公主有什么关系呢?她大可以躲在自己的毡帐里,只看那些她所熟悉的诗词歌赋、风花雪月,饮一杯在草原上难以寻到的茶,再看着帐外纷扬的雪感叹一句雪景之美。
但她在这里一住就是十几年,也便与他们一日日熟悉起来。
和那些死在海音诃安屠刀下的官员贵族不同,乌戎的普通人们其实不太清楚大越是什么,她这个来和亲的公主又代表着什么。他们不会考虑狄燕和大越的强弱,不会明白她的身份所代表的一切,只知道她是来自远方的贵人,和他们并不相似,美丽又脆弱。所以他们对待她时没有那些权衡审视,更不会有那些轻视敌意,他们或许只会好奇地多打量她一眼,在她望过去时下意识露出一个有些局促的笑容。
这是很微薄的善意,或许不会化作任何帮助她的行动,但这毕竟是善意。
后来海音诃安成了乌戎的太后,这些普通人也并不清楚王位交替中那些故事,他们不会愤怒、不会反对,而是继续过自己的生活,或许可被称为麻木而浑噩,但他们确实承认了海音诃安做他们的统治者,也同样承认了钟繁微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太后。
和大越不同,乌戎就这么些人,时日久了,不说记住所有人,但起码每一个在钟繁微那里都能混个眼熟。他们活生生地存在着,努力地生活着,就在她的身边,就在她的眼前。
所以她该尽她最大的努力,让更多的人能够这样活下去。
乌戎的冬天其实比大越更难捱,比起气候温软的南国,这里的冬天更冷,风也更烈,大雪仿佛永远不会停息,能将地上的一切都覆盖。过冬所需要的物资总是不够的,所以钟繁微和海音诃安总需要很仔细地权衡、花费大量的精力,才能让乌戎度过一个冬天,又一个冬天。
但还是会有人死去,钟繁微看着他们的家人用乌戎的习俗将他们送走,有的只是她看着熟悉的人,有的她能够叫出名字,还有的她知道对方多大年纪、家里有几口人、去年又新添了一个小孙女……每一次她都会想,是她做得还不够好,于是在下一年更加努力,以至于每个冬天结束,她都会瘦上一圈,甚至还会有病倒的时候。
今年的情况比往年更加严峻。
在和往年一样的、乌戎人的日常生活之外,她们还需要额外支撑一场战争。打仗需要的粮草比过日子需要的多了不止一点,就算海音诃安打算去抢西羌的粮,但军队供给总不能全指望抢。这就意味着之前几年攒下的那点家底都得投入进去,甚至仍然捉襟见肘。钟繁微知道她拦不住海音诃安,所以只能宵衣旰食地统筹后勤,努力在保证军队战斗力的同时减少普通人的牺牲。
何况海音诃安带走了乌戎几乎全部的战斗力,留给钟繁微的则是一大堆需要她操心的老弱病残,乌戎的防守力量空前虚弱,所以总让她心中不安。在这一天之前,她已经许久没有睡好觉,生生熬出这一对黑眼圈,被拖起来时还有几分困倦恍惚。
但一听说有军队在向乌戎靠近,她立刻便清醒了过来。守是肯定守不住的,就这么点有战斗力的人,若是在大越或许还能据城而守,草原上一片平坦,连点能利用的地形都没有,她拿什么守?
她是半夜被叫醒,匆匆穿了衣服出门来,没有时间梳妆打扮遮掩。本就生得白,最近甚至因为太累而有点病态的惨白意味了,那黑眼圈就更加明显,整个人都是一副憔悴到了极点的模样。
于是来汇报情况的那个年轻人说着说着便迟疑起来,或许是被她这副模样吓到,那人甚至不由自主地安慰起她来:“那支军队也不一定是冲着我们来的,或许我们可以先去打听一下到底是哪里来的兵马……”
“往这个方向来,不是冲着乌戎,难道还是冲着楼夷西羌吗?再这么犹犹豫豫,真有危险了就根本来不及了。”钟繁微冷声道,她的肤色苍白,唇色也惨淡,对比之下乌黑的眉与眼显得格外的黑,再加上眼下的青色眼中的血丝,以至于原本温柔的长相也显得气势逼人了起来,“传我的令下去,把所有人都叫起来,赶紧收拾东西,只带最要紧的家当,不重要的全部舍掉,等天一亮我们就走。”
传信人愣了一愣,原本似乎想反驳些什么,却被钟繁微的目光镇住,讷讷地低头应是。
钟繁微一边整理思路,一边接着往下说:“派一队人去清点乌戎剩下的粮草、能用的马和兵器,全部收拾好带走,并把数目回报给我;再派一队人去西羌方向给海音王后报信,请她尽快回援。把海音王后走之前留下的兵卒全部叫过来,十四岁以上、能骑马作战、不惧战斗的少年人也叫过来。”
那人应声下去了,钟繁微又嘱咐采菽采苓:“毡帐拆了带上,衣物带几套厚实的,食物带上,兵器带上,剩下的东西不用管了,最重要的可以拿一点,其他的全部丢在这里,那些琴棋书画全部别带!瓷器珠宝也丢……不,轻便的珠宝带上,易碎的别带!”
采菽采苓神情有些不安,却也没有反驳,顺从地照做了,钟繁微一边思索还有没有疏漏,一边继续指挥:“拿那些看起来就闪的,最好一眼就能吸引人的注意力,要仔细看才能看出值钱的就别要了,别管什么工艺不工艺,金银宝石越大颗越好。别直接装箱子里,拿那种半大的布袋装,每个袋子不用装太多。这边收完了就去海音姐姐帐中,一样拿看起来最贵的……”
毡帐外也渐渐嘈杂起来,沉睡中的乌戎人都被喊出来,有些人虽然一脸茫然,但还是听话地去收拾东西了,有些人却不肯,在外头高声反驳着,要钟繁微给一个解释。
钟繁微一掀门帘走出去,点起的火把照亮她的面容,她难得冷着脸,声音严厉而清晰:“海音王后将乌戎大小事务都托付给我,我的命令便是她的命令,质疑我们的命令,你是有多少脑袋可以给她砍?!”
大概这些闹事的也想起了海音诃安的手段,那个嚷嚷得最大声的人下意识退了一步。
钟繁微提高了声音:“能等到海音王后来砍你的头还算运气好,再拖延下去,说不定你我都活不到再见她!还不去收拾家当?!真不愿意走的、到时候还没有收拾完走不了的,那就留在这里,生死由天,我可不会等任何人!”
或许是海音诃安积威甚重,再加上钟繁微过往几年积累下来的声望,这些人终于嘀嘀咕咕了一阵,然后慢慢地散开了。
此时那些海音诃安留下来的青壮兵卒、还有所有乌戎族中因年纪略小了些而没有被当成正规兵所以才留下来的少年也赶到了,那些青壮还好些,少年人们全是又紧张又期待,甚至还在她的眼皮底下窃窃私语。
钟繁微转过头去看他们,此处有青壮兵卒一百二十六人,十四岁以上、十七岁以下的少年六百余人。
原本轮不到这些年轻人上战场,但是现在她没有其他的选择。
她也不隐瞒什么,而是直言道:“有一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近万人的军队意图袭击乌戎,海音王后带着大部分的兵马征战在外,单凭我们不可能是那些人的对手。我要求所有人都收拾东西,天明后离开此地。但是那支兵马离这里已经不远,族中多老弱妇孺,又带着那许多家当辎重,自然走不快,要想不被敌人追上,需要有人拖延他们的速度。我寻你们来,就是为了做这件事。”
那些细微的私语声停了一下,又响起来,比先前更大了些,钟繁微仔细地一个个看过去,发现这些少年人居然是兴奋多于恐惧。
她抿了抿唇,又说:“以数百人阻拦几十倍的军队是十分危险的事情,或许会有许多人没有办法活着回来。谁若是害怕了,可以现在离开,我不阻拦你们。”
又是一阵窃窃私语,陆陆续续有几十个人掩着面匆匆跑开了,剩下的人都站在原处,仰着脸眼睛亮亮地看着她。
去统计兵器和马数量的人此时也回来了,兵器数量还行,各种加起来有几百件;铠甲是没有的,草原上的人不常用这些东西,就算有一些也被海音诃安带走了;马算总数倒是多,但去掉老马幼马和驽马,能当战马用的也就三百余匹。
钟繁微思索了一下,从那群跃跃欲试的少年人中挑出她印象里骑射功夫比较好的一百多人,加上海音诃安留下的兵卒凑了三百,这三百人各自分了最好的马和兵器,甚至还各分了一袋珠宝,领的是最危险的骚扰拦截拖慢追兵的任务;剩下的四百余人就只有驽马和凑数的兵器,被她留下保护那些老弱妇孺。
那四百余少年中有不少有意见的,都被她一力镇压,最后才在她“若是人不够了会再来找你们”的承诺中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草原上的人本就习惯了随季节而不断迁徙,这种事情可以说是熟能生巧。冬日里格外苍白的太阳渐渐升起来时,长长的乌戎人的队伍在采苓的带领下向西而去。
他们将努力避开那支神秘军队的侦查,在这片他们十分熟悉的草场附近徘徊来去,直到海音诃安带着大军回返,保护他们重回家园。
而他们身后,那一片狼藉的冬日草场上,钟繁微带着新拼凑起来的三百兵马,要阻止那支军队追上乌戎的大部队。
钟繁微骑着霜花,最后回头望了一眼。不知道三百人去,能有多少人回来。
她的骑术至今都不算多么出色,射箭更是一窍不通。
可是在如今的乌戎之中,没有一个能够指挥兵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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