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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死生


宿醉的感觉并不好受,钟繁微第二日一整天都头昏脑涨的,只能在采菽采苓不赞同的目光中乖乖喝药。

        等到她恢复正常状态已经是第三天,早上才起来不久,海音诃安居然又登门来访,看见那张宜嗔宜喜风情万种的脸的那一刻,钟繁微下意识头疼起来。

        幸好这次海音诃安没有带酒,也不是来寻她闲聊的。

        ——理论上还被关着的钟繁微酒后能休息一整日,大忙人海音诃安却没有这个福气,她昨日便忙了一天,今日还要接着忙。

        毕竟目前的乌戎王不过是她的小傀儡,她当然不会让对方沾手那些重要的事情。且就像钟繁微说的那样,她在乌戎人手不足,能信得过的不是她从楼夷带来的人就是奴隶,想也知道这些人打下手做杂事可以,更复杂的事情就处理不来;而能力够的全是乌戎人,她暂时没有办法完全相信依靠他们。

        所以她需要一段时间,可能是三五年,也可能是十几年,才能培养出一批可信的、可用的亲信。而在此之前,只能勉强用着那些能力有限的或者可能有异心的人,关键的事情更不能交到这些人手上,于是只好自己亲力亲为,忙得脚不沾地。

        钟繁微愿意帮忙,于她而言自然是一件好事。投桃报李,她这一日来寻钟繁微的意思便是她不必再这么名为拘禁实为闲置了,收拾收拾,跟着她一起干活去吧。

        海音诃安邀请钟繁微处理的第一件事,便是处置先王旧臣。

        当然大部分的先王旧臣都已经被海音诃安处理掉了,态度暧昧的拉拢过来,态度中立的削掉职位,态度过激的……海音诃安毕竟也不喜欢强人所难,当然只能实现他们的愿望,送他们去和先王团聚,好让他们侍奉他们认可的君主去了。

        这一个需要钟繁微和她一起去见的,自然是最麻烦的。

        ——负责与天地神明沟通、掌管祭祀礼仪人员变动部分国事、有资格对乌戎王提出相关建议之人,乌恩达。

        出于对他的尊重,海音诃安没把乌恩达怎么样,只不过是将他暂时扣押在了自己的毡帐中,一应待遇如常,看起来和之前几个月钟繁微的状态颇有几分相似。

        不过看看站在他毡帐外的一队楼夷护卫,就知道他和钟繁微其实根本不是一回事。

        其余楼夷王族都不会忽然到乌戎来,所以这些楼夷卫士只会听从海音诃安的话。单就特意用楼夷人而不是乌戎人守门,就显示出了海音诃安对乌恩达的看重和警惕。

        见到楼夷的公主到来,这些楼夷人迅速地各自让开,钟繁微跟在海音诃安身后半步,一进毡帐,便看见一个神色惶惶的妇人。

        而乌恩达则坐在毡帐更深处的地方,像是在看一册书籍。

        钟繁微心中奇怪,乌戎是没有文字的,又是哪里来的书籍呢?

        毡帐深处隔得远又光线昏暗,看不太清乌恩达的神色。那妇人有几分局促不安地上前来,似乎是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看起来是想对海音诃安示好,不想得罪如今这位真正的乌戎之主,然而她的丈夫显然没有这个意思,所以她不能擅作主张。且她同样清楚海音诃安和钟繁微都是为了乌恩达而来,没有人在乎她的想法,于是她便只能这样僵在这里。

        乌恩达连头都没有抬,像是根本没注意有人进来。最终还是海音诃安先悠悠道:“你便是对我有再多怨言,也总该安抚一下自己的妻子。都说乌戎的勇士顶天立地,怎么能这样为难与自己相伴多年的老妻呢?”

        她既开了口,乌恩达也不能再装作没有注意到她。他抬起头来,看了妻子一眼,叹了口气:“你先带孩子们出去吧。”

        海音诃安含笑沉默着,没有阻拦,默认了的模样。

        那妇人眼中似乎含了泪,却也没敢说什么,带上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的五个孩子向外走去。大的三个跟在母亲身边,有些不安地回头去看父亲,小一些的一个被母亲拽着跌跌撞撞向外走,最小的一个则被母亲抱着,经过她们身边时似乎对海音诃安满头亮闪闪的金银发饰吸引了注意,伸出手想要去捞她的辫子。

        妇人慌忙按住了幼子的手,有些畏怯地看了海音诃安一眼,匆匆出去了。

        乌恩达合上手中书卷,看了看海音诃安,又看了看钟繁微:“毒蛇隐于身侧咫尺,未能及时发现并警示君主,是我的失职。”

        海音诃安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被指为毒蛇,也不在意这句类似于“当初没看出你不是个好东西没把你解决掉是我的错”的话,甚至连笑意都没有浅上一分:“你再说这些又有何用呢?你的君主已经死了,如今我才是胜者。你是聪明人,为什么不肯为我所用呢?”

        “我的君主只有一个人。”乌恩达镇定地回答。

        海音诃安笑了一声:“固德吉勒在位时,也没见你辞不就职,更没见你以身殉主啊。”

        “王将弟弟立为继承人,要我辅佐他,我答应了王,自然不能食言,”乌恩达说,“但这不代表我一样会辅佐害死王和他的子嗣的僭越之人。”

        “你倒是忠义两全,但是你的妻儿又要怎么办呢?遇见你这样的丈夫和父亲,可真是可怜啊。”

        乌恩达静默了一瞬间,神情里带了几分伤感:“我观王后这些时日清洗乌戎,也少有祸及全家之事。若他们当真不能保全性命,便是他们命当如此了。”

        “你也可以向我投诚,便不必将家人性命寄托于我的心情或是命运之上。”海音诃安又说道。

        这一次乌恩达沉默了更多时间,他最后说:“先王信任我,我当以性命报先王,不能转投他人,王后请回吧。”

        海音诃安看了这个固执的乌戎老臣一会儿,缓声道:“既不能为我所用,便不能再留你性命了。至于你的妻子子女,若他们不自寻死路,我也没有必要和他们过不去。”

        乌恩达微微笑起来:“王后宽宏。”

        “我是胜者,我自然宽宏。”海音诃安淡淡答道,“旁人不识我,是旁人的损失,我又何必因为他们而愤怒?”

        乌恩达又叹了口气:“那些输给您的人,输得并不冤枉啊。”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那卷书递到了海音诃安手上。她显然清楚这是什么东西,没有多问,只是随手翻了翻,又递给了钟繁微。

        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可多说,海音诃安道:“你年岁已高,又有名望,我便不多说什么,你自己选一个死法吧。”

        说完这句话,她便又带着钟繁微离开了。

        钟繁微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借着门帘被撩开时透进来的天光,她看见一个已经老去的人,她想起来,距离她最初见到这位乌戎重臣时已经过去十年,她从十几岁年华正好蹉跎到如今将要跨入而立之年,乌恩达则从盛年到了接近知天命的岁数,也难怪他如今鬓发斑白。

        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他也已经老了。

        “我原以为,姐姐带我来,是希望我替姐姐劝他。”

        “我早就猜到了,”海音诃安说,“从最开始,我就没抱多少说服他的希望。不过是想到你和他还算熟悉,所以起码让你知道他的结局而已。”

        “那便多谢姐姐体恤了。”钟繁微有些无奈地笑道。

        “别再提乌恩达了,再陪我去另一个地方。另外你也算见多识广,那本书能看懂吗?”

        钟繁微顺从地低头去翻那本乌恩达的书,这书材质有些奇怪,触手微凉,不像纸张也不像布匹,至于上面的文字……

        “这是什么?”

        “传说是穆卓娅留下来的神书,”海音诃安漫不经心地说,“据说是乌戎代代相传的至宝,不过这上面的字从来没人看得懂,所以也不知道神在何处宝在何处。”

        “我也读不懂这些字,但我以前在一本古籍中见过类似的字……”钟繁微语气有些迟疑,“若没有猜错,这应当是天授文。”

        “天授文?”

        “也叫神纪文,那是天授之朝时期和更早的时候的人们用的文字,殷早期还有人用,到殷晚期就差不多彻底失传了,更别说如今,应当已经没有人能解读天授文了。倘若这真的是天授文……那真的是很古老的东西了。”

        按理说没有书册能够捱过这样漫长的岁月,但那是传说中大地上仍有神明行走的年代,神纪文的神纪,本来就是神之纪元的意思。

        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口。

        ——还有……这个符号,有些像是天授之朝时期的月后印。

        如果这个结论无误,也就意味着这是月后留下来、或者起码与月后有关的书册。而海音诃安说,这是传说中的月母穆卓娅所留下来的神书。

        晏先生确实提到过,有不止一个人觉得,草原上日父月母的神话有些像天授之朝阳皇月后的故事。

        难道是真的……

        她还没思考出结果来,海音诃安就停下了脚步:“到了。”

        钟繁微应声抬头,看见面前绑着一排人,都被堵住嘴绑得结实。每一个都有几分眼熟,都是固德吉勒那些最过激的党羽,每一个都嘲讽过大越,每一个都对她表露过恶意。

        她有些愕然:“这些人是……?”

        海音诃安语气满意地道:“我特意给你留的。”

        “我也并不需要这些人来出气……”钟繁微困惑地看向海音诃安,她印象中对方也不是这么无聊的人,对海音诃安来说杀人就是杀人,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她向来不靠这种事情来泄愤,又为什么会忽然做这种事?

        “不是让你出气,我说了,教你点东西,既然不指望你上战场,那就教你两件事,一是杀人,二是骑马。骑马逃命、反制杀人,这两样学会了,基本也就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危险了。”海音诃安解下自己腰间的弯刀,递给她,“之前我遇见安塔希,她和我说你杀固德吉勒的时候没能一刀毙命,差点被他反杀。早就和你说过,你那几招倒是还行,但显然没有杀过人,真动手时这是要命的事情。所以留着这些人,给你学杀人用的。”

        钟繁微一惊,下意识退了一步。

        海音诃安声音一厉:“你不敢吗?!”

        “我……”

        “难道你指望双手干干净净地就站在这个位置?权力斗争你死我活,你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又能有什么用?!”海音诃安语气咄咄逼人,“这些人是你的敌人,个个都不是好人。若是我们败他们胜,让他们找到机会,他们杀你绝不会犹豫,甚至还可能做出更可怕的其他事。这样的人你都不敢杀吗?!”

        钟繁微看了海音诃安一眼,上前几步。

        海音诃安面色这才缓和下来,甚至露出几分笑意:“长兵杀人会干净点,如果动作够利落,是可以不必沾血的。但你若是用惯了你那把匕首,那最好还是学会用短兵杀人。”

        钟繁微颤抖的手慢慢稳定下来,她将海音诃安的那把弯刀放在了一边,那把祁知曦特意带给她的、再锋利不过的匕首落进她的掌心。

        锋刃雪亮,沾血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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