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心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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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繁微思考过很多次自己的情况。
最初她只以为九龙长生用一种她所不了解的方式将她送出了宫,并取代了“乐阳王府二小姐”的身份。
虽然她也想不起来乐阳王是谁,但是三百年皇朝,宗亲一代代越来越多,她记不住的亲戚多了去了,也不差一个乐阳王。
等到她慢慢长大,然后才发现根本哪里都不对。
虽然国号还是越,京城也还是玉京,但是朝中官员姓名都与她印象中不同。等到听说了如今皇帝子女的数目,她才终于不得不承认,皇位上的那个人虽然也是钟家皇帝,但并不是她所熟悉的父皇,自然更无处去寻找她的母后、她的兄弟、她的外祖父、她曾经认识的所有人。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怀疑过自己是不是来到了七皇兄曾经提过的镜五洲。
她那位神神叨叨的道士兄长说,所谓五洲,便是世人一般意义上的“天下”;而“天下”之外仍有如五洲者不可数,彼此人兽不相通,似五洲而非五洲,故称其为“镜五洲”。
如镜中影,似是而非。
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意识到,九龙长生在那一瞬间改变的不仅是空间,更是时间。所以年号不同,所以皇帝不同,所以朝中百官都不同,便是玉京的模样也有区别——并不仅仅是因为还未遭受北燕铁蹄肆虐。
她并未来到所谓的镜五洲,不过是回到了数十年前。
也怪她那个梦破碎凌乱不连续,旁的事情都如浮光掠影转眼便忘,唯有不断失去亲人的记忆格外清晰。否则她早该意识到,朝廷南迁后改年号为元和,再过两代,才是她曾经最熟悉的天佑年间。
而当她记起永宁公主是谁的时候,便也猜到了钟惜铃的一生。
若非九龙长生横插一手,在她所知的过去,乐阳王府中原本并无“钟繁微”的存在,先王妃只留下一个女儿,便是钟惜铃。
在最初的最初,她还不是永宁,未被封为公主。在她尚且不太记事时,母亲与兄长便已经蹊跷地死去,剩她一个年幼孩童无人庇佑地在乐阳王府里做不受宠的小小姐。
再然后她六岁,有些印象,却也还不懂事,被一句话莫名其妙送去京郊,身边没有一个熟悉的人,只有一个总在阴阳怪气骂人的庄姨娘。但也幸得庄姨娘好心,才有了她的平安长大。
在那个破败冷清的庄子中,她跟着晏先生读书,和晏秀青梅竹马长大,一直到她十四岁那年,她被接回京中,而在此之前,晏秀向她许下未来的诺言。
她回到玉京,乐阳王府还是乐阳王府,却已经不太能算是她的家。夫妻间琴瑟和谐也好,父子间其乐融融也好,都与她没有关系。她不尴不尬地住在这里,明明是生父家中,却显出一种被排斥的寄人篱下感来。乐阳王妃将她安置在王府边缘,并没有害她之意,却也对她没有多少慈爱亲近之心。
她没有姐姐相依为命,在乐阳王府中格格不入,她在庭院深处寂寞地长大,所能见到的不过四方天地,所能陪伴的只有亡母遗物。
——采菽和采苓当然也都好相处,但毕竟不可能多么亲近。
她长到十八岁,岳家终于重新和她联系上,而晏秀金榜题名,眼看着总算要守得云开,生父又为了利益将她出卖。
一纸圣旨落下,她成了永宁公主,没能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在一起,只是孤独地嫁去遥远的异国他乡,然后在草原之上终老。
这些年钟繁微跟着晏先生读了那许多过往史书,已不再是当初懵懵懂懂的孩子。
梦中的未来,她只觉得华容被逼嫁去北燕不好,却说不上来哪里不好。只是因为贵妃苦苦哀求,只是因为华容落下的泪。朝臣夸赞永宁公主为国所做出的牺牲与贡献,她也只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对。
而晏先生是她所见过的第一个,对和亲的公主态度悲悯胜于褒奖的人。
如今她看过那么多和亲公主的故事,早就已经明白,花团锦簇的褒扬之下,全是那些女子浸透一生的血与泪。
四朝三代,那么多女子魂葬他乡,曾经是华容,如今又要轮到钟惜铃。
对如今的她来说,钟惜铃不是什么乌戎王后永宁公主,而是她看着长大的妹妹,一夜夜相拥而眠,在困境中互相扶持相依为命的妹妹。而在她心中,也已经明白了所谓的和亲……并不是什么崇高而美好的东西。
她看到过钟惜铃的恐惧,见到过钟惜铃的撒娇,体会过钟惜铃的体贴,也见证了……她年少时的情意。
这要她如何看着一切如所谓的“过去”那般发生?
林霄眉眼间满是焦躁,手指一下下快速地敲在桌上,她并不知道那既定的未来,只是真心实意地在替她们担心,试图帮着她们避开这一劫:“你们快点做决定,真到了圣旨下来,便不好抗旨了。”
或许是见钟繁微久久出神不回答,最终是钟惜铃代为开了口:“多谢表嫂挂念我们,还请表嫂多留意姐姐的亲事,我……便不用了。”
钟繁微刚想开口,却被死死按住了手,钟惜铃略长的指甲嵌入她皮肉,逼着她将原本的话咽了回去,这么一来,便是林霄先出了声:“为什么?”
“若陛下当真打算让我们去和亲,我们却全都赶在他下旨前定下婚事,难道就不算违抗上意吗?”
“那又如何?”林霄语气颇为不耐,“只要旨意未下,就算他知道我们是故意的,也没办法把我们怎么样。但凡他还要点脸,就做不出强拆亲事的举动。”
“但是这样,必然会惹得陛下不快吧?”
林霄皱着眉:“你们又不在他眼皮子底下过日子,他再是因你们不给面子而不快,回头你们出嫁之后,还不是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那你们呢?”钟惜铃摇头,“您与表哥帮了我们这一次,便也是得罪了陛下,您如何知道陛下不会迁怒表哥?”
林霄沉默了半晌:“……可是若我们不帮忙,你要怎么办呢?”
钟惜铃抿唇笑道:“若当真轮到我,那也是我的命数。更何况,舍我一人之身,能保一时太平,少起纷争,其实也是活人无数之善事,不是吗?”
“百官无能,军队不力,倒要你一个小姑娘来牺牲自己?!”林霄又急又气,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表嫂,士卒不惜生死冲锋在前是保家卫国,我若和亲远嫁,也是保家卫国。并无贵贱,亦无区别。这牺牲不比旁人少,却也并不比旁人更多。”
林霄再三劝说不动,最终叹了口气,拂袖而去:“你们再想想吧。”
始终沉默的钟繁微回头看了钟惜铃一眼:“那晏秀怎么办?他已是状元及第,你就真的甘心……”
“正因为阿秀……他若替我挡了和亲之事,惹了陛下不喜,往后在官场还怎么混?我信他愿意为我牺牲,但我也知道他心有壮志,想匡扶社稷,想海晏河清。那我又怎么能……因为我的事情牵连到他?”钟惜铃低声说,“姐姐,你别劝我,也别说你去。这些年你护我良多,这一次若当真落到我们,便让我护你一次吧,否则我……”
“我不劝你。”钟繁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像是看见遥远过去中那位永宁公主的一生,然后她转过身,“我去送表嫂。”
钟繁微最终在半路上追到了林霄。
“表嫂,”她低声地、匆匆地说,“惜铃自小性子倔强,真打定了主意,谁都劝她不动。倒不如先斩后奏,先把亲事定下来,难道她还能再主动为了和亲去退婚?”
林霄有几分讶然地看着她:“你倒是……”
“我没有惜铃那么高的觉悟,我就这么一个妹妹,不管是我还是她,谁也没受过那位陛下半点好处,凭什么要我们去牺牲?”钟繁微低垂着眼睛,像是掩饰什么情绪,“惜铃的亲事,其实也不必另外找人,您若方便,给今科那位状元带个信就行;至于我的亲事,那便麻烦您了。”
林霄点了点头,笑了:“我以前听过一句诗,说,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从头到尾,这都并非你们的责任。便是真打起来,那也是国事,关你们两个女子什么事?放宽心一点,顺便劝劝你妹妹,朝中那些文武百官都还没觉得卖人女儿丢脸呢,你们又何必主动担这么大的责任。”
钟繁微胡乱应了一声,又闭了闭眼,下定了决心:“还有一件事……表嫂,您有没有办法,让我尽快见一次陛下?越快越好,不然我怕又出事。”
“你是想做什么?”
“表嫂放心,我有分寸,只是觉得我们总不能一直这么被动。”钟繁微道。
林霄最终应了:“……好,我尽力。”
看着她登上等在门口的马车的背影,钟繁微眼底情绪一点一点沉淀下去。
林霄说得其实没有错,朝廷无能,最后却要宗室之女付出代价。但朝廷无能已经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又不可能忽然就天降神兵扭转战局,那么与乌戎结盟,便成了目前仅剩的、最好的选择。
历史也证明了这一点,永宁和亲乌戎,带来的是两国其后几十年的邦交。
所以钟惜铃说得也没有错,将士马革裹尸,公主一去不归,本质并无差别。牺牲一个公主,或许便有额外几万几十万将士能活下来,其实也不算亏。
何况即使这选择有错,那又如何?从皇帝到百官都不在意区区一个册封的“公主”,对他们来说,送一个女子出去,反正不算损失,那何妨去送。即使不是她们,也会是别人,就好像和婉公主的女儿,就好像华容,就好像永宁。
她从未来而来,清楚最后的结局,所以知道,倘若她们什么都不做,这和亲之事多半是要落到乐阳王府来的。照理来说,她为长,钟惜铃为幼,要在她们之间选一个,是她的可能性要更大。但是毕竟原本的永宁公主是钟惜铃,谁也不知道最终会不会还是老结果,更何况钟惜铃也分明是想替她挡……
那是她的妹妹,她必须做些什么。
要保住钟惜铃,也不牵连到岳家和晏家,其实有一种最简单的方法。
朝中只是要找人和亲,又不是必须要钟惜铃和亲。
抢在和亲旨意下来之前,不与钟惜铃说,先定下她和晏秀的婚事,固然是一种先斩后奏的解决方式,但毕竟后患无穷;而先说服自己这位曾经的曾祖父、如今的堂叔定下人选,才是真正一劳永逸。
她想,钟惜铃毕竟和晏秀是两情相悦,只要不出意外,便能有个好的结局;而她……反正她的心上人也对她无意,总不可能相守,那嫁谁不都是嫁?对她来说,远嫁乌戎,和嫁给乐阳王挑的什么她不认识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她想,幸好赵七拒绝了她,幸好赵七不在玉京。
她转过身,慢慢、慢慢地走向王府深处,走向她自己选定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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