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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 38 章


她走得坚定决绝,不再予他半分目光,径从他身边如风掠过,从桥头至院中室内,离开的步伐没有一丝迟滞,直至身影完全掩入屋内、雕花木门严实关上,也不曾在他深深凝望她的目光中,有过一次回头。

        仲春末的乡野暮风,其实仅是微凉,可在这时,不仅似寒侵入骨,使他感到阵阵发冷,还将她残留的芳息,尽数吹灭了。竹拱桥畔,唯一能证明她曾来过的,是细白沙地上,落着的一支垂银丝碧叶流苏簪。簪子是她在为避他搀扶、仓皇转身时不慎滑落的,当时她难掩嫌恶的目光,如是利剑毒针,狠狠地蛰刺在他身上,至此时,已似是毒侵入骨,有钻心之痛。

        “将外边门关上!”“将院门也关上!”

        在小姐急躁的吩咐声中,将里里外外所有房门都忙紧紧关上后,菱枝走进内室,见小姐径就倒了一杯凉茶,正仰首灌喝着,似想将满腹心火就此压下,可却压不住,凉茶喝至见底,小姐搁了空茶杯,一声不吭地倚桌闷坐着,面无表情而眉头紧拧,任谁瞧了,都知她心头正燃着燥火,且有愈燃愈烈的架势。

        菱枝还从未见小姐如此急躁过,小姐是遇事越严重就越镇定的性子,她侍随小姐多年,常常急躁的那个人是她这个丫鬟,而小姐绝大部分时候,都是沉稳冷静的。纵就前些时候被端王孙欺缠,与主家的老爷夫人直接发生冲突,她也未见小姐如此刻这般烦躁生气。

        菱枝边为此担忧,边忍不住纳罕时,闷坐着的慕昭,则是越想心头怒火越盛,也忍不住将事情越想越坏。

        她将与言先生相识以来的所有交往,无论大事小事,都在心中一一掰数,条分缕析。她依着言先生的真实人品——贪恋女色且又冷心薄情,追忆她与言先生相识的源头,忍不住想,也许与言先生在浮香楼和琼华观中相见时,言先生就已居心叵测,对她心怀不轨。

        也许她一直以为的“一起离经叛道”,根本就是假的。言先生只是在揣摩她的性情,为使她放低戒心,与她拉近关系,而在和她闲聊时,一直在有意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使她误以为她与言先生性情相近,可做朋友。

        甚至为获得她的信任,言先生不惜顶着罪名与她一同非议天子。这一招是极有效的,她因与言先生犯下需得“同生共死”的大罪,故才与言先生见了寥寥数次,就对其完全放下了戒备心理。若不然,她怎会与一三十余岁的年长外男相交,怎会在之后与其“志趣相投”的往来中,渐渐视其为友人,甚至知音。

        她还是过于心高气傲了,自以为重活一世,能够慧眼识人,可还是因为年少涉世不深,而识人不明。言先生怎可做她的友人知己呢,若说沉湎女色、广纳姬妾,还可只说是“俗”而已,那对不知情的少女,悄施手段,觊觎算计,就是纯粹的“恶”了!

        慕昭越想越气,只觉言先生是个本心险恶的伪君子时,忽又想到,性情人品可以伪装,但才华是无论如何装不出来的。

        言先生在乐舞之事上确实才华横溢,她在与他相识前,还未见有人跳过那样好的胡旋舞,未见有人写出那样灵气天成的曲稿来。而且,在榆林村遇险时,言先生确实冒险救了她。言先生再怎么算计,也不可能借用端王孙的人马来演绎一出“英雄救美”,他确实是在端王府的威势下,舍身忘险地,救了她一回。

        心中本已气急,如此一想,又似在沸水中泼加了热油,越发地燥乱起来。慕昭心中脑海俱是一片乱糟糟时,忽一抬眼,望见墙上挂着的那幅《十八学士》仿作,只觉心头更是烦乱不堪的一瞬,又听菱枝轻声向她禀报道:“小姐,言先生还站在外面呢……”

        似是火苗窜上了衣裳,慕昭腾地站起,疾声说道:“将这画取下,还给他,就说我受不起,我不要了!”

        菱枝从来没见小姐这么生气过,自是一声也不多问,忙手脚麻利地将画取下,就往外去了。慕昭望着菱枝远去的身影,一壁心头怒气难忍,一壁也奇怪自己为何会如此生气。她知自己不是轻易动怒的性子,就如在知舅舅舅妈对她的歹心时,也是寒心远远多过生气,怎就在言先生这件事上,如此气愤难当?!

        如果言先生是用旁的事欺哄她,而不是假装与她一起离经叛道,用乐舞之事来使她有知音之感,她或许并不会这样生气。不但不会动怒,且还会将这事当个笑话,同菱枝一起笑嘲言先生几句人品卑劣,就将这事掀过,再不放在心上。

        可言先生不是,他偏用“知音”二字来诱哄她,使她误以为他是特别的。回想在错认为言先生是知音时,她还在心中感叹自己在双亲故后、在茫茫人海中竟还能遇此一人,为此而暗暗欢喜,慕昭心头怒气又涨,不再看菱枝走向桥边那个人,径回身走进寝室,倒卧榻上。

        因小姐从前当言先生是朋友,菱枝见到言先生和他的仆人时,才总是笑吟吟的。而在随小姐去了一趟教坊附近,得知言先生似乎对小姐心怀不轨,想将小姐纳为他的第七房妾室后,菱枝就对言先生其人观感大变,在回来见到言先生时,面上一丝笑意也无。

        这会子,她已明明白白地知晓,言先生不是想纳小姐当他的第七房小妾,而是第二十二房,如何还会给言先生主仆半分好脸色,径快步走上前去,将画卷直递到他二人面前,板着脸冷道:“小姐说她受不起,不要了。”

        见言先生只是幽眸复杂地看着她手中画卷,并不抬手接下,菱枝径将这画抛扔给了言先生的仆人。傅秉忠忽被画轴砸中,一边忙忙地将画接下,一边暗想当朝皇子见他都会笑唤一声“傅翁”,自己这会儿却在乡野被一个小丫头拿画砸,心中不免感到不快时,又一抬眼,见陛下仍是神色幽沉地凝望着小院紧闭的门窗,暗想当朝天子都在此处站吃“闭门羹”,他有什么可委屈的,就只默默地收画低头。

        菱枝见言先生如望夫石在此杵立着,似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忿忿地催道:“不要等了,小姐不会出来的!小姐好生气好生气,我还从没见她这么生气过呢!”

        催着见言先生手里攥着的流苏簪,看形制就是小姐今日出门簪的其中一支,菱枝想这定是小姐不慎遗落在此处的,遂就朝言先生伸出手道:“这是小姐的,先生理当归还。”

        但这支垂银丝碧叶流苏簪,最终没有落在菱枝手上,而是被皇帝带回了宫里。紫宸殿中,皇帝边看着此簪垂坠的银丝与点缀的碧叶,边听底下人禀报今日慕昭曾去教坊寻他之事,只觉心头似正被这一缕缕银丝紧密缠绕着,直要将他勒得喘不过气来。

        缘尽于此,今生今世,不必再见……皇帝回想着慕昭决绝的话语,心中如有重石压下。她断得痛快,可他不甘,不甘与她就此缘尽,因而终是袖回了这支簪子,似他与她这一世的缘分与牵连,就只剩下这么一点,若连这也失了,他就真要与她断了。

        明知这只是自己的可笑妄念,却还是在那丫鬟向他索要簪子时,在微一伸出手后,终是因心中难舍,强将簪子收回,攥握得更紧。似是握住这一点执念,他与她今生的缘分,就还没有断灭,他还可再见她……他怎么能不再见她?!用不了一生一世,单几天几夜,思念的心潮,就会占据他全部的心胸。

        他近乎蛮横地带回了这支簪子,而那盆世间初开的芍药花,被他固执地留在小院之外。其实留也无用的,他知道,弃之不管已是她最大的宽容,更有可能的,是她会叫丫鬟将之直接扔了,扔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皇帝越想越是心中幽怨,满心忧愁,而又束手无策。他为帝二十年,所遇棘手朝事不知有多少,可竟无一件比眼下这桩更为棘手。后宫二十一位妃嫔与膝下六名子女,早已是既定事实,算时间,他少年登基四五年后,她才出生,他哪里能预想到未来会有一小女子,使他初知情爱滋味,使他魂牵梦萦,爱慕难舍。

        怎就遇她这样迟!皇帝想不出半点法子来,只能在心中唉声叹气。他叹想着望向她送他的那盆抓破美人脸,却见素日洁如凝脂的雪白花朵,竟有几分无精打采的将蔫将黄趋势,而那瓣上原有的娇艳红丝,因花似将败,乍一看竟像是干涸的血丝!

        满腹忧愁躁郁,立猛地揪涌至心头,皇帝嚯地惊急起身,怒斥殿中宫人做事粗心,竟连一盆山茶花都照看不好!

        紫宸殿的掌事宫女云霜等,见陛下忽然发怒,忙都跪地告罪,请陛下饶恕。傅秉忠素知云霜等做事细心谨慎,知陛下此刻只是因慕小姐要与他绝交一事,心中躁郁而在迁怒。

        傅秉忠知陛下是在迁怒,知这会儿最好别去招惹怒气,但还是因素日与云霜交好,在犹豫片刻后,冒着要被一同斥骂的风险,在旁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花有花期……”

        花虽有花期,来年却还有重开之日,可他人,却再也无法重回少年。皇帝因傅秉忠这话,心中愈发伤郁,竹拱桥畔,慕昭那嫌恶的一眼,那如视敝屣的眼神,再一次狠狠地刺上他的心头。

        他这年纪三十有六、有妾二十一人的年长男子,在她那里,已是破鞋一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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