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窗枢急开见双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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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侍郎家的这名宠妾说话硬气乃是有缘故的,并非只是受宠而已;这女子大名谢三娘,正是那“旧时王谢堂前燕”的谢家,虽则家道没落已久,乃至为人妾室,但教养气节仍在。谢氏收养了萝瑟女之后,丈夫上官亦不能如何。这家大妇颜色已衰,一生未出,性格温柔软弱,在家没有权势;加上这新妾人格远远超过主人主母,两年来家中的大小原是听从谢三娘的,却也不怪,若是这家中能添丁,也是这位谢夫人的儿女,故而人人趋炎附势。
萝瑟奴大难不死,留在谢夫人身边,名字中的“奴”也去掉,直称萝瑟;虽然名上是个侍女,夫人知道她是个音乐奇才,从不令她沾染一点阳春水,免得以后回宫任职时双手不再灵活。两人在闺房中时,谢夫人称她为妹妹,萝瑟不会说话,却会笑着点头。
波斯人爱以花名女,那九死一生的幼儿,萝瑟替她取名为牡丹。因为波斯语中没有牡丹一词,她在巾子上绣了“天国之花”的波斯语,读作阿瑟芒斡朵。她知道唐人最怜爱的就是此花,绝不会令牡丹遭受一点风雨摧残。谢夫人指着巾帕上的文字问她给女儿取了何名,她站起来伸出手点了点窗外盛开的牡丹花。
她手指的正是姚黄牡丹,与魏紫并占牡丹鳌头,此时正是仲春花好。谢夫人笑着点头,道:“如此,她也有个汉人名字,叫做黄楼。”黄楼子是姚黄别称。从此谢夫人总是抱着这女儿穿行在花园,“黄楼儿”、“黄楼子”这样唤她,女孩儿也十分聪慧,三个月时便会应答。萝瑟不能出声,但能令女儿小手摸着她的双唇,教她念若干波斯词语,若是黄楼模仿出来,萝瑟便激动得落下泪来,教育这小小女儿竟是她能听到乡音的唯一途径。
及黄楼十月大时,安庆绪出逃邺城,官军收复洛阳,接连迫降斩杀安氏一族手下将领数人,连胜回朝,肃宗归都长安。既然唐军到、新帝归,那么马上就要彻查变节徒了。上官宅上下闻军马蹄声便溃不成行,谢夫人令萝瑟带黄楼去寻王维先生,谁知王维毕竟受过伪职,此刻也被当作变节叛党押回都城去了。官兵收复后,洛阳的城禁森严,虽一蚁不能出入。叛党被一家一户抄送押往京师,竟搜到次年四月才搜空,将上官一家装车送往长安。
黄楼已经一岁有余,一路上指着押解兵身上的铠甲呀呀儿语,喊“要”、“要”。每每如此,便让萝瑟想起曾经被叛军欺侮的日子来,泪流不止,谢夫人只得抱过孩子要她安静一些。但这女孩儿十分坚持,每见到着铠甲的兵卒,都喊要穿。
大约就是从那时开始,一家人就知道这夷女与平常人不同,隐隐约约中又不敢替她的人生下什么断语,只知道这女儿会有很多年都在战乱中度过,她将一生与兵甲为伴。
颠沛流离来到长安城,国都仍在,宫阙已经化作飞烟。上官侍郎家一行收押进天牢时,恰又逢王维的牢房正在对面,重逢时分不禁百感交集。王维自上次离去,还未见过黄楼,此时见这小小女儿竟然也身陷囹圄,一时不知究竟是救了她还是害了她。然而谢夫人此时一句话说出来,更是令狱中一片死寂。
“若是皇帝想要处死我们一家,已出世的女儿尚且可以充做宫奴留下一条命,但我腹中未出生的孩儿却要不幸与我一起去死了。”
此时,谢夫人有孕才两个月,这孩儿将是上官家唯一的后继。
王维还记得先前谢夫人对他说过的一番话,当下虽然缄默,但心中已经下了决心,若是自己能向皇帝讨回清白,不但要救那名胡女,也要救谢夫人的孩儿。他到底不是真的变节!
果真被他赌回一条命——那夜雷海青被害,他曾写过“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花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的句子,传到肃宗耳里,知道他身在伪朝有许多不得已。又因为弟弟王缙平叛有功,已官至刑部侍郎,却宁可自己削爵回庶,换他重回宫廷。肃宗谅他向来淡泊,不是势利之徒,同意将他重新收编,做太子中允,比原来官等只是稍降。
判下,他失声痛哭,只说狱中还有一些文稿忘了取出,恳求上允回狱取物。他折回大牢,趁狱卒不注意,递给萝瑟一支竹笛,再未说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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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了官职,他带着新墨未干的字画去见肃宗。他向来不切切于表忠心,但这一次不是为了自己。从太上皇到朝上百官,谁不爱他的墨宝,但放在以前他只在京郊自己的别墅里裱挂,遇到知心的酒友才会赠送。
肃宗见了他,到底还是怜爱的。当朝最受重用的行军司马李泌也和他一般不爱出仕途而爱青山,此值两京收复之际,却上奏要归隐;为这一事,他无人商量,王维来找他倒是正好。
君臣二人于是斟了酒,一面叙旧往日开元天宝的胜景,一面谈起司马归山一事。说到伤心之处,相顾无言。肃宗李亨做太子时就是个软弱之人,唯玄宗是瞻;现在虽然归国,又遇到后宫宦臣弄权,以致自己的良相竟然要因此辞官;又说到太上皇至今未能回京一事,不知现在在南国几多伤怀,席间数度流涕。
王维便说:“太上皇旧时爱好音律,不知如今箫管鼓乐还能否使上一笑?”
肃宗只是叹了一口气:“卿也见了,大明宫被烧成那样,存在其中的乐谱还剩几何?此前那些乐官舞伎也都被叛党掳去,现在剩下的这批也演不出父皇在时的一半辉煌。”
王维道:“如此,臣知道前朝一名女官能记谱过目不忘,梨园能得此人,盛世再现也不难。只是……只是她战时流离失所,被原来的上官侍郎家买去做了家奴,现在被一道关押在逆党天牢中。”
皇帝才要询问,通传上来一句:“左羽林军大将军来了。”
传后,走上来一名器宇轩昂的武官,此人名唤谢凤,开元末年考上武状元,编入羽林军,乱中一直保护皇帝安危;而此人不但护驾有功,甚至也随郭子仪将军打过几个大仗,因此虽然位列三品将军,皇帝对他却是十分高看的。谢凤一来,便传战事捷报,使得方才还在垂泪的肃宗心中一快,唤他一道过来饮酒。
皇帝还记得刚才谈了一半的话题,接着问道:“爱卿方才说到的那位女官,现在在哪?怎么在天牢?”
王维与新来的谢凤暗中窃窃交换眼神,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正是前朝的上官侍郎家中缺人,他家夫人看她可怜,将她买去做了侍儿。现在因为上官失节,连坐关在牢里。”
谢凤立即打断道:“哎呀,不得了,那位上官逆子岂不是前朝的中书侍郎上官某?”
“正是。”
“小子不才,从小就知道这世上有比我气节还高的豪杰,”他将头转过来看着皇帝,“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小子的堂妹,名唤三娘。但堂亲家道中落,将三娘嫁给上官那贼人做妾,早年我还不是将军,官不比那位中书侍郎;如今想救堂妹,想不到她已经被这贼子妹夫拖进大牢了!”
肃宗这边被谢凤这一番话弄得晕头转向,王维立刻接过话来:“圣上,如今弄明白了,大牢里关着谢将军的堂妹,又连带关起前朝乐官;将这两人放出,既可以安抚将军,又能重振梨园。至于那位上官侍郎,原本怎样审判仍旧按照圣上的心意即可,莫要牵连了忠贞之人。”
肃宗心说既然是两名女子,释放也无伤大雅,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当下点了点头,王维却激动得落下两点泪来,举杯贺道:
“圣恩能沐世俗女子,可见上心仁厚,这是天下的幸事!”
他到底把她们救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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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三娘身孕未显,故而未遭半分盘问便放了出来;黄楼随母亲萝瑟一道出狱,出狱后便住进梨园,此时正一岁半。
今时不同往日,萝瑟现在已经是个女官,身份大不相同。梨园多换新人,见了萝瑟不知是谁,只听说曾是太上皇身边的红人,连老臣都认识她。那时许多曲谱都因为大明宫被毁而散佚了,萝瑟身为夷女,却对演过的曲谱过目不忘,各部都能背诵;最令人震惊的还是她看着不声不响,却能跳贵妃的霓裳羽衣、阿蛮的凌波舞、公孙氏的剑器浑脱,这些无处记谱作画的舞姿,若是没有她记着,便要永久毁在战乱中——而她如今也不过十八岁罢了。
太上皇岁末归京,她再未为他表演过,也未再见他的模样。黄楼吵闹,她找了个借口比划着向总管辞了官,留下十余本乐谱,带着女儿出了宫。谢夫人即将临盆,她要去照看她。
那时候她们已经知道,那位谢凤将军,与谢三娘并无堂兄妹关系,和王维倒是故人。当时酒席上那一出,也是演戏,为的只是救谢夫人于危难。谢将军因此认了三娘做义妹,她后来生下的那名小公子则为此取名为武。
谢氏人福浅薄,生下上官武之后不久便离世,将小儿托付给了谢凤将军与王右丞。上官武与黄楼,乱世中的这两名小儿女,虽然没有丝毫血缘,但自弟弟出生开始便结成胜过血缘的深情;纵然身世如同一对风中蝴蝶,也从来未将他们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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