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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少年得意爱奇骏(下)


  他缓缓地说出这句话来,神色也随之迅速改变,就像夏日突来的暴雨一般。骊奴看着这张金葵花一般的面庞眨眼就换上伤心欲绝的表情,仿佛木偶有三张面具,他可以随时换上另一张脸。

  他总是做出这种出人意料的反应,就像故意要惹人注意的小孩,有时连骊奴都已经习惯,可这一次他尤其动情,这表情狠狠地击中了她,连她也吓得懵了。“你说什么”这四个字卡在喉咙,只看到对方的眼中缓缓涌出两滴晶莹眼泪,顺着粉白的脸颊滴落下来,滚到地上的时候,她听见两声清脆的弹跳。

  ——从他眼里流出来的不是眼泪,是小小的珍珠。

  骊奴无意识地低下头去看,两颗珍珠正顺着倾斜的地面向观门外滑去。她的视线还随着那两粒珍珠茫然地滑向远处,更多的珍珠便接二连三地坠落下来,就像什么极为空灵的乐器在龙马观内弹奏。

  她就像被这温柔的声音忽然捅了一刀,瞬间醒悟过来,“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她面前的这个人是鲛奴。

  他是来杀她的!

  这画面美得匪夷所思,然而他的眼泪里却没有一点同情。他落下眼泪,就像完成任务之后如释重负地卸下面具,终于不必再掩饰自己的身份了。

  骊害怕得食道都痉挛起来,这几滴珍珠泪就好比迷魂散的解药,将蒙骗了她数个月的毒瞬间解除了。她回过头,看见鲛奴仍然摆出“我知错了,我知错了”的表情,眼泪涟涟而下,无数珍珠敲打着地面,如神秘的小雨落在龙马观。

  骊张合着嘴唇失语了一刻,低下头去看看这略低她一头的小小情人,机械地说道:“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死呢?”

  鲛用一种伤心至极的语气哀哀道:“姊姊的肚子要被咬开了!”

  她只觉得头脑发胀,恍惚中听见鲛奴接着用那伤感的声音说道:“那不是孩儿,姊姊,那不是孩儿,那是一条吃人的怪鱼。我把它种在里面,它已经在里面安了家,十月怀胎将你一点点咬烂了再钻出来。”他的神态总是带着那么几分病态的夸张,这令骊奴绝望的话语由他说出来竟带着几分滑稽,她总希望最后他会说“我是骗你的,姊姊!”

  然而他没有说。他将骊奴用力地抱着,眼里落下的珍珠全都积攒在她的臂弯里。她此时整个人都是呆滞的,又一次分不清鲛奴是真正的抱歉还是伪装的了。骊陷入极大的混乱中,对方竟趁势将她按倒在地上,如往常一样去解她的衣带,从他眼眶里落下的小小珍珠还掉进她半张的嘴里,落进她的耳中,散落在她的发髻里。

  她困难地摇摇头,咕哝道,不行,不行。她怕这会冲撞到胎儿——她仍然觉得自己腹中是一个可爱孩子;她自己也不过十四岁,第一次体味有孕的滋味,很想很想知道他们的孩子是什么模样。不要说别人告诉她腹中孕育的是鱼还是龙,年纪再小一些,她也是在裙下塞一只小鹅、再掏出来时就会叫它宝宝的纯真女童罢了。

  鲛奴将她的脖子搂住,十分委屈地说道,姊姊,我十天没有见到你了,你给了我吧,你给我吧,你给我吧,给我吧。

  她没拒绝,但又为他前后话语毫无波澜的转变而更加混乱。他说她快死了,而那怪物是他送进她肚子里的,此刻又若无其事地向她求欢——他不断地用抱歉和伤心的语气诉说这噩耗,一边又毫无罪恶感地接着销蚀她。

  骊只觉得头脑都快要裂开,等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在对方的身下断续地呼喊着;在这窄小的庭院里,三清殿中的神像垂下眼就能看见的地方。可是这堪比飞升的欢愉令人忘却一切,神仙始祖无所不能,唯独不能给她这种快乐。

  他们草草裹着衣裳,躺在太阳直射的庭院里睡过半晌,月色落满山头时骊奴才醒转过来。鲛奴总是习惯将全身都贴在她怀里睡去,现在也是如此;骊奴的神色还是呆呆的,将下巴贴在鲛的额头上。

  这也是杀人的手段吗?她想不通。如果是这样,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是自己的功夫不如对方。

  她不知道鲛奴是否醒着,轻轻地开口发问,也像是自言自语:“鲛,你这样辛苦都是为了杀我吗?”

  鲛奴闷在她怀中瓮声瓮气地回答:“是呀,姊姊现在才明白。”

  喔,原来是这样。原来是因为要被杀掉,才有这样的福气,那也值得。

  她接着说道:“那你方才不必再辛苦一场的。”

  鲛奴将头从她的胸口探出来,又一次用那童真但夸张的语气说道:“不是呀,姊姊,我是真的太想你了!我离不开你,你可不要恨我呀……”

  骊奴只能抚摸了一下他的脸颊,点点头道,不恨的,不恨的。

  她紧接着自然而然地问道:“鲛的主人是谁?”好像两人到这一步就结成了奴隶与奴隶的联盟,一种更超越爱欲的联结自然连起了他们。如果他们初识时就结成这样的联盟该多好呢!

  但骊奴也早就看出,怀中爱人的精神是崩坏的,他和她不同,他在那杀人的游戏里浸淫太久,人格都扭曲了。他的那些怪异的反应、忸怩作态的语气都是因为他的病,他在这十余年的训练里已丧失了正常的情感了。

  鲛奴将身体向她怀里靠了靠,微笑道:“我的主人是位公主。”

  她轻快地笑道:“那你输了,我的主人是当朝的皇帝。”

  鲛奴撒娇道:“但姊姊还是败给我了。”

  骊点点头:“如果是你的主人要你杀我,那你就杀吧。我也没有资格劝说你停手,我也不能救你,否则是我太自大了。若是有什么能让你功成名就的事情,你就去做吧,我也可做你的脚下阶。”

  鲛奴忽然不再用那娇气的声音说话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将头颅靠到她面上来,向她极其用力地吻了一回,差点令她又一次掉进狂乱之中。但他松开双唇,弹起身来,将衣衫系上,伤感地说道:“姊姊,趁还没有痛苦,快点死吧!鱼咬破你的肚子,会比吊死更疼一万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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