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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良人玉勒乘骢马(3)


  鱼玄机还在里头坐着,忽见了这么个破落户儿挤进小小的车里来,不由得横着看了两眼。十一见了鱼玄机的银发红痕,也多看了两眼,心里有些诧异。因觉得陌生害怕,还往唐襄身上挤了挤。

  牛车继续往前。唐襄替她稍微修整了仪容,拂去脸上的灰土,也不好直说自己记不得对方是谁,只问:“夫人怎么一人在这里,家中良人不寻你?”

  十一哭道:“正是夫君要寻我,定是发动了许多人在阁里呼喊着呢,我这副模样,被哪个小厮寻见了,必遭人耻笑。好在遇见了大阁主,妾身求大阁主一件事。”

  唐襄问是何事,十一续道:“稍后我家派了人来,大阁主便说,是你将我请去坐了,喝茶写字,耍到现在;还要问姊姊借一套衣裳头面,省得让人看出了破绽。”

  鱼玄机一直在另一头端着样子假作看画,耳朵里听得好笑,不意间笑出声来:“你是哪家的夫人,什么时候叫得唐襄‘姊姊’,还取阁主的衣裳穿。你也穿得?”

  十一年轻气盛,哪受过这种讥讽,当下脱口而出:“我是二阁主家的,唐阁主自然是我的姊姊。”

  唐襄这才猛地记起面前这人原是梁乌梵的妻子,不知为何面色白了一回,心里扑通跳了两下,脑中忆起梁乌梵结婚那时的模样了。鱼玄机则因为小时候与梁乌梵有点交情,不由得噗一下笑出声来,唐襄怕她张口就要嘲笑十一,连忙接过话头道:“十一,这是天枢宫的宫主,你还未行过礼呢。”

  十一这才很不情愿地低头敬了礼。鱼玄机也不与这等娇夫人一般见识,把画儿甩了,抬起身子走到车帘外,坐在太阳下头吹风假寐。

  十一见这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女子竟有这么大的架势,很是不高兴,但唐阁主既说她是什么宫主,就也不好发作,回头找唐襄说话,以驱散那受了轻视的郁闷。唐襄的心不在此,左耳进右耳出,眼睛直盯着鱼玄机甩下的那本春(防屏蔽)宫图。

  她知道鱼玄机从小就爱收藏美人画册,经常央求李深薇从山下给她带去,只是以前没想过是因为她爱慕女人。美人画和春宫一直就是山下弟子之间的硬通货,私底下传看,她年轻的时候在谢昌玉和房瑜那里收缴过不少。房瑜从小算是个公认的登徒子,他对此坦坦荡荡,很有研究。女色的图画,平时也不收,男孩的事宜疏不宜堵。上课时传看就要收。

  鱼玄机对这事也很坦然,大概是因为蛮裔的血比较奔放。不过她们总以为她像别的小女儿一样,是好奇上面男人的部分。他们把那东西画得纤毫毕现,倒也看不出有什么好看,看的时候总有点想把鼻子挪开,但是也真好奇,皱着眉继续看。她二十出头的时候,翻那些十一二岁男孩儿已经看淡了的稀松平常的收藏,眼睛扫过那些纤毫毕现的男体时,总有一种为他们所冒犯的错觉。梁乌梵也看,他们那三个后来做了阁主的,那时候就聚在一起看这些了,少男大约都这样。

  美人画册易得,好的春宫画却很难买。春宫从来就没有两个女子入画的,便是有,她们的丈夫必然也在一侧。宫主想必不要看,可是也没处替她找合适的。她以前从没说过自己爱女人。

  她丢下的这一本其实也能算精品了。画者的画技很好,翻开的这一页上画一男一女躲在花廊下寻欢,颦笑温存之间,十分动情;尤其是那名女子的神态,描绘得极为沉醉迷离,颇有食髓知味的风情。两人的身旁开着许多艳红的花。

  唐襄看得心跳,以为不雅,欲要拂下扉页盖住春画,怕被十一看去;怎奈此举欲盖弥彰,她也不好动手,终于还是被十一发觉了。

  十一也不是未出阁的闺女,随手捡起那画册翻了几翻,倒是很新奇鱼玄机怎么光明正大地看这些玩意,笑意中带了一丝鄙薄,以为帘外这位是上不了门面的;她看了几眼就丢开了,抬头拿汪汪的泪眼看着唐襄,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

  “大阁主该不是在生妾的气吧!”

  唐襄觉得有些突然,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

  “那姊姊也不生我夫君的气了?”

  这时她反有些慌乱了,心又跳了两下,说,我为何生他的气。

  “那天在海棠林前面,姊姊不是朝他大吼来着,气得要辞职……好多人都见了。”

  唐襄好像松了一口气,原来没有说中她心中所想。于是低声说道:“夫人误会,我不是生二阁主的气……不管是生谁的气,总之现在也过去了。”

  十一倒是将信将疑的,有点像胆小的鸟一样,转了转眼珠,偎在唐襄身边,像小女孩儿似的捻着头发,说道:“那就好!……阁主不知我家哥哥性子就是有些急躁,如若他真的与你顶嘴冲撞,姊姊看在我的面上,不要责怪他。”她言语间把梁乌梵看作一件自己的东西,她反而是他的代言人、是他的家长。唐襄知道那是因为她极爱自己的丈夫,爱得很深时,分不清对方是自己的小孩还是父亲。

  不一刻又开始向唐襄事无巨细地说起自己夫妻间的私事,似乎眼前这本私密的画册引起了她许多的话意。絮絮叨叨的,无所不谈,梁乌梵每天起得非常早,他总以为她睡得死,小牲畜似的,其实他一从她身边坐起,床一震,她马上就醒了,眯缝着眼睛看他起来穿衣服。他是打过仗的,体格特别好,两片肩膀像老虎的一样,肌肉层层叠叠,金黄色的。她也没见过老虎,不过画上的老虎她觉得很像梁乌梵。她躲在被子里依依不舍地看那两片肩膀被单衣遮上,再披上一件两件的衫子袍子,直到把脊背的肌肉全都遮住了,变成一道简白的直线,她丈夫看起来才没那么凶,有点假意的文绉绉。他自己梳头,梳完戴了幞巾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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