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第七章

        孟有初走出医院东门，对面是家属楼，铁门半掩着，一眼看过去只有一条中间道，两边都是茂密的树，枝茎相连，树下阴凉处拴着自行车。

        医院附近有很多家水果店和小超市，孟有初就近进去问有没有枇杷卖。

        沿街顺着问，都说还没有。

        枇杷味甘性凉，按江城的纬度，是五月的时令水果。

        走了快二十分钟，红绿灯口斜对面，背靠空无一人的校史馆红砖墙，孟有初才看见拿麻袋垫着、摊地上卖的黄色果子。

        他没戴眼镜，过了马路才看清是一些小土豆。

        阿婆坐在小马扎上，问他：“家里种的土豆，买一点不？今天就剩这一点了。”

        孟有初站在灯下，人影拉长可以将阿婆和她的摊位整个笼罩住。

        “还剩两斤多一点，卖完我就回家了。”阿婆自顾自地说话，把土豆又推了推，垒在一起，“我家是江城宜镇的，以前隔得远，现在高铁只要二十分钟就能到，一整天都有班次，方便着嘞……”

        孟有初，“都给我吧。”

        “哎！行、行！”阿婆没有称了，直接将所有土豆装进黑塑料袋里，见有一个稍微有泥，又拿出来拿脚边的抹布擦了擦，“一共四块七，我收你四块五。”

        “我扫给您。”

        阿婆忙在口袋里掏出支付用的二维码塑料卡，又搓了搓手上的灰，在小马扎后的布袋子里抓出一把枇杷，捏在手里，“这是我们家自己种的宜镇枇杷，还上过电视，送给您尝尝。”

        孟有初伸手接过，“谢谢。”

        “不谢、不谢，我也准备回去了。”阿婆看了眼时间，“今天早着呢，才九点还不到。”

        孟有初拎着一袋土豆，看了一眼，笑了笑：“问了一圈，我以为枇杷五月才有。”

        “五月才上市，都是棚里养的，真正家里种的早就能吃了。”阿婆手脚利落收拾摊位，连地上的碎渣都拢堆在一起，一把抓在手里，“就是果子长不大，不好卖，但是甜、还是甜的。”

        “您家里有吗？”

        “有啊，橘子树、枣树也有，镇上别的不多，蔬菜水果可新鲜了……”

        有口风吹来，树梢拂动。

        孟有初站在路边，红灯转绿，鸣笛前行，首尾相连的一排排车行驶而过，窗外形成一条渐白渐橙的光带，遥远处的大厦还留几层、几个窗口通明亮灯。

        等再回到医院时，已经将近晚上12点。

        穿过人工湖和草坪，在回病房的路上，两边都是苍茂的细叶榕。

        行道树下有间隔着的长木椅，细叶榕果子虽小，但枝繁叶茂，年年结实。

        在医院，是个好意象。

        猫蹲在最大的那棵榕树下，没光影的地方，头枕着尾巴，旁边有一小堆刚烧完的落叶和垃圾，还有一些热气儿。

        钟雨一点一点撕面包，蹲着愣神。

        月移影动，钟雨的身形在地上被拉长到树后，树荫露月。

        月辉和灯光一同映进猫的眼睛里，从冷蓝色变成反光镜一样的刺白。

        钟雨吓了一跳，她不知道原来猫的眼睛还能这样。

        愣神之际，巨大的人影又笼罩下来，钟雨慌得两腿一软往后一仰。

        正好撞在了孟有初的腿上。

        仰头看清楚人，慌张开口：“小、小叔叔。”

        孟有初轻笑，拉了她胳膊一把，钟雨借力起来，他立即松开，“吓着你了。”

        “……没，我刚刚走神了。”

        两人并肩坐下，树影摇晃，孟有初问：“这么晚了还出来。”

        “下午睡多了，晚上睡不着。”钟雨疑惑，“你怎么这么晚来……”

        孟有初没接。

        钟雨忙说：“……我不是在说你怎么这么晚来看我，我是说你怎么这么晚来医院。”

        孟有初笑出声，“我知道。”

        钟雨微微点头，轻轻笑，没有再问。

        孟有初趁她打开袋子的时候打量了她一眼，她穿着长袖病号服，看不出外伤。

        “身体怎么样？现在还有明显痛感吗？”

        钟雨闻言用余光偷偷看了他一眼，抬了抬胳膊，“……你都知道啦？”

        “能不知道吗……”孟有初看她一眼，打趣说，“民事变刑事了要。”

        “真的吗？”钟雨急忙站起来，面对着孟有初，抬了抬胳膊，踢了踢腿，“我真没事！”

        孟有初扯了扯嘴角，看着她，游刃有余地笑。

        “你看——”钟雨突然凑近，语气俏皮，“最重要是没有伤到脸。”

        孟有初微微靠后，挪开眼随意看向一处。

        摸到手边凸起的塑料袋，打开找到不是土豆的那袋，递给钟雨，“给你。”

        “枇杷？”钟雨打开后有些惊讶，“现在都有枇杷啦？”

        “嗯。”

        钟雨立刻从里面拿出来一个，拿在手里揉了几下，“我很喜欢吃。”

        钟雨不掩开心，“小时候我外公家的院子里就有一棵枇杷树，长得特别好，我跟我外公、外婆三个人手牵手都围不住。到夏秋季节，我们经常一起打果子、做枇杷膏。”

        孟有初看向钟雨，她在吃枇杷，细细地嘬着枇杷汁，笑容却僵在了脸上。

        钟雨外公的事情，孟有初在饭桌上听钟爸断断续续说过几次。

        钟雨外公是一名铁路工程师，毕业于西安交大，学的是建筑，早些年还在前苏联留过几年学，大半生都在参与西藏铁路工程的攻坚项目，追风赶月，平芜春山都走过。

        2006年铁路系统支援青藏铁路建设，确保顺利开通和试运营，提出决战三十天，完成西格段增建二线应急工程和既有线强化整治项目要求，工务部门立即从哈尔滨、北京、兰州、乌鲁木齐等10个铁路局紧急调用580辆k13型风动卸砟车，更有无数技术人员主动支援。

        那时候钟雨外公刚满六十岁，仍然放不下他待了几十年的地方，又重新申请回到了五道梁站。年轻的时候忙于工作，本来胃就不好，后来确诊食道癌才肯回江城治疗。

        吞咽困难，食管水肿、痉挛，背骨疼痛难挨，肩膀锁骨处能摸到肿大、坚硬的淋巴结。

        每一天看着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越来越瘦，瘦到皮包骨，瘦到手背干柴，瘦到嘴唇没有一点血色，甚至无法完全站立身体。

        分不清每天化疗在挂的是什么药水，都是黄色的、白色的，偶尔一小瓶猩红色，医生会用针孔另外打进吊瓶里。慢慢渗入人的身体，仅仅小半年，手臂上的脉络就会泛起青紫。

        有时候很难想象，人可以咽不下一口水，真的一口都咽不下。

        那一年钟雨只有15岁。

        那一年不止她在匪徒手下死里逃生，认识了孟有初。

        那一年她还失去了她最爱的外公。

        ……

        “钟雨。”孟有初回过神，给她递了一张纸巾，“好吃吗？”

        “好吃，很甜。”钟雨把果核含在嘴里，孟有初拿出另一张纸巾，摊在手心，钟雨迟疑了一下，看着他，见他神色自然，才轻轻吐了上去。

        钟雨说：“这个很像宜镇的枇杷，虽然小，但是很甜。”

        “可能是吧。”

        “以前我外公也很爱吃枇杷雪梨膏，拿冰糖炖的。”钟雨又拿起一颗，小心地撕开皮，孟有初发现她每次撕到一半就会先凑上去吸一吸，“我外公年轻的时候很忙，经常不在家，但是他每次休长假回来都会给我带很多好玩的东西，也会给我翻译《哈利波特》。”

        钟雨骄傲地说：“都是手写稿哦，不然只能等马爱农、马爱新翻译的最新版出售，但是我总是能提前看到！我们班同学那会儿可羡慕我了，大家都传着看……”

        孟有初没有说话，听她静静说。

        “但是我外公有时候也像个小孩子，特别调皮，他总是带我在泥潭里打滚，我们还会比赛爬树，我小时候还掉下来过呢！但是跟今天一样，”钟雨笑得无忧无虑，“没怎么受伤。”

        “我们还养过一只大黄狗，是捡来的土狗，但是毛绒绒的特别温暖，总在在我脚边蹭着，我曾经梦见它误食老鼠药死掉了，我吓得半夜哭醒，后来我暑假再回去就真的没了……”钟雨嘴里慢慢嚼着枇杷，垂着头擦手，“虽然听起来很傻，但是我觉得我跟大黄一定是有心电感应……”

        “不傻。”孟有初侧过身，想摸摸她的头。

        但是钟雨很快转过来，挤出一个笑容，“你呢？你小时候放假都在干嘛？”

        孟有初也笑一下，“……我很少见到外公、外婆，我的寒暑假过得都比较无趣。”他看向远处，声音很轻，“看书，听歌，练琴，吃饭，睡觉，一个人待着。”

        钟雨看向他，这个人浸入夜色里，只有双眼水光璀璨。

        像是隔了很远。

        “虽然听起来很孤单，但是我觉得也很好……”钟雨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安慰似的点点头，“真的，真的很好，没有以前那些日子，就没有现在这样的你。”

        这么好的你。

        “希望是吧。”

        钟雨想了想，抬头看着树上飘荡的红绸缎，想起这应该是许愿用的，问说：“那如果让你回到小时候，选一天，你最想回到哪一天啊？”

        孟有初也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

        他认真想了想，但说出来却很随意，“回到随便哪一天吧，可能会一整天什么都不做，或者做什么都行。”反正不要像参加奥运会那样度过每一天。

        “……真好。”

        “你呢？”孟有初问。

        “我也是，回到15岁之前的随便哪一天都行，开心也行，不开心也行，下雨也行，晴天也行，想回去抱抱我外公，跟他吃吃饭，说说话，撒撒娇。”

        钟雨说话时飞快地抬手，擦了一下眼角，声音还是明朗，“能再见一面就好啦。”

        明知道不能，但孟有初还是声音闷重地应了一声。

        一时无话，两个人靠着椅背，看向远处、看向天空。

        枝叶繁茂，只有星星点点的月光掉到脸上。

        隔了好久，钟雨才说：“秦牧的妈妈身体不好，病得很严重。”

        她没办法提及那个词。

        孟有初了然，看着钟雨湿漉漉的睫毛，一刹那他有点后悔没有早点帮她和解。

        孟有初问：“和解吗？”

        “……可以吗？”

        孟有初肯定道：“当然。人能决定的事情极少，能自己决定的，自己定。”

        “你赞同吗？”钟雨小声问。

        孟有初顿了顿，给她明确答复：“赞同。”

        钟雨闻言明显松了口气，乖巧点头，又恢复走神听不懂老师说到哪里的模样，眼神亮亮，“那昨天的课，我可算白听了。”然后说，“不抱希望，追究到底。”

        差劲。

        “我不是你的老师，那也不是你的功课。”

        “还是会担心你不高兴……也有点愧疚，耽误陈律师时间。”

        孟有初笑了笑，神色温和，“不需要为自己的善意愧疚。”

        山前山后各有哀愁，有风无风都不自由。人成长后不再非黑即白，也许不是一种妥协，只是对自我的另一种包容，自此天地皆宽，万物多彩。

        钟雨不知道自己看了他多久，立刻收回眼光，“小、小叔叔，谢谢你！”

        “真想感谢？”

        钟雨一脸认真，“嗯！力所能及，什么都行。”

        “你说的。”

        突然听他笑出声，钟雨有点发虚，“嗯……应该也不会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孟有初扬了下眉说：“那不一定，不过我确实有件事情需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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