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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兄弟


  杨老爷晚上谈过了心,便不知道去了哪位如夫人那里安歇,杨渊也便早早睡下。

  天刚蒙蒙亮起,鸡叫过一遍,杨渊便强撑着自己醒过来,洗漱更衣。

  即便是在这个时代,夜晚的娱乐生活也可以很丰富。

  比如推牌九、打马吊、斗虎、扯张等纸牌游戏,花色和玩法已经非常丰富,杨家的仆人们晚上经常聚众打牌,呼喝之声不绝于耳。

  老杨头也经常和他的如夫人们一起推牌九、打马吊,杨渊对此没什么兴趣,一向不怎么参加。

  另外一个就是看书了,明代是市民文化勃兴的一个时代,印刷业与出版业迅速发展,《三国志通俗演义》于嘉靖元年经由司礼监刊刻出版之后,《西游记》于万历二十年第一次刊行,《包龙图判百家公案》于万历二十二年刊刻后,又引起了一波公案小说的高潮。

  到了万历四十五年,《金瓶梅》终于问世。

  明代小说的作者们其身份则有些一言难尽。

  根据后来的统计,明中后期165位文言小说作者中,其中近一半都是进士,76位进士,还包括了两位状元。这些进士之中不乏高官,包括了七位尚书、八位侍郎、以及一堆都御史、布政使、按察使。

  而通俗小说则更加夸张,有关通俗小说的66位作者中有进士40人,有官职者50人,占总比例的76%。

  杨渊摆在自家案头的那本《水浒传》就是大哥杨岳当年翻看过的,里面用红笔密密麻麻写了一大堆批注,看起来的阅读观感就类似日后再某点APP上看本章说。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一时之间,杨渊也有竟不知今夕是何夕之感。后来也索性学着杨岳的样子,在那本《绣像水浒传》上留下了一大堆批注,静等后来人翻阅了。

  换好衣服,杨渊在头上插了一根木簪,便取过挂在墙上的短弓走出门去。

  这是杨渊这段时间养成的习惯,每日早起吃饭之前,先去开弓射箭。

  大明王朝时日无多,杨渊当年上课历史学得不太行,而且即便是学得很细,书上也不会讲明朝到底灭亡于哪一年。

  但明朝终究是亡于今日那位崇祯皇帝之手,等待自己的必然是一个乱世。

  乱世之中,以保身为先。

  练弓不是为了能够沙场无敌,而是求一个强身健体。

  这里面是一个全盘的规划。

  四海鼎沸,山川变色,如果说要干一番挽天倾、扶社稷的功业,以自己目前的能力与身份真的是言之尚早。

  当前的第一要务,便是要赚得第一桶金,这第一桶金又从何来?

  练乡兵办团练自保是一件。

  取功名求出仕则是另外一件。

  这每日晨起练弓马与同江家等周围士绅子弟交游都是一般,都是为了以后能够成为一方之雄做准备。

  杨渊从来都知道自己要干的是什么。

  乱世英雄出四方,有枪就是草头王。

  这枪从哪里来?

  从军,明军之内将门林立,自己要想从那些经营了百余年的将门中出人头地谈何容易?

  起义,学习闯王闯将倒不是不行,但是明朝如今远未到土埋半截的地步,虽说是病入膏肓,但是剿灭什么土豪大户的能力还是有的。

  只有借鸡生卵,李代桃僵。

  借练乡兵办团练拉出一支兵马,考功名混入大明朝的官僚队伍,到了那个时候,闯王来了可不纳粮,建奴来了可不剃头。

  岂不美哉?

  当然远期目标是美好的,现实要一点点努力。

  这努力要落实在一点一滴。

  杨渊穿好了射箭时穿的箭衣,头上扎上方巾,腰间戴好胡䩮箭袋,手持短弓走出房门。

  深宅大院里头,专门拣出来一条少行人的步道,唤仆人们摆上箭靶好开弓射箭。

  右手拇指间戴好扳指,杨渊站在五十步外缓缓将箭矢搭在弓弦上。

  而今这个时代,正是火器勃兴的一个年代,三十年战争如火如荼,瑞典雷霆和蝗虫元帅正在鏖兵德意志,将这块中欧膏腴煎炼成一块焦炭。

  这是个武勇终究归于落寞的时代,但并不意味着武勇失去了全部意义。

  依旧可以练力气,练忍耐,练心性。

  杨渊缓缓开弓,双臂将弓弦撑起,肌肉的酸痛感带来一种异样的真实。

  欲速则不达,自己要多多忍耐。

  练乡兵,考功名,都不是朝夕可成之事。

  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一声崩响,箭矢脱弦而出,稳稳钉在箭靶之上。

  “少爷神射!”

  一旁侍候的仆从薛旺一声高叫:“就是小李广也就这样了吧。”

  《水浒传》这本作品,本来就是历代说书人评话的集合,经过宋明之间这几百年的咂摸,别的不说,仅仅炼字上面便鲜少有作品可与之匹敌,足以说是深入人心。

  即便是薛旺这般没读过什么书的,也知道小李广花荣神射无双,至于老李广究竟是谁,薛旺便说不清楚了。

  杨渊瞥了薛旺一眼,心里有些不爽快。

  薛旺这人很难让人喜欢的起来。

  薛旺跟杨府绝大多数“奴仆”一样,原本都是世代耕作的良民,后来投献而来。

  朝廷的赋税,自唐代以来可分为三样。所谓“租、庸、调。”租便是地租,一亩地要交多少粮食,庸便是力役,每年要为公家干多少活,调则是户税,每户要向官府缴纳绢帛。

  租,为朝廷提供了粮食等基础物资。

  庸,为朝廷提供了人力资源。

  调,为朝廷提供了货币性收入。

  三者统一,朝廷就有了全部运转的资源。

  但是这个制度有个问题,那就是建立在户的基础上。

  只要有户,贫民富户承担的负担相同,这种不公平便导致了贫民的破产。

  于是到了中唐,改行两税法,将财政收入的来源从“户”转向“田地”,从以人头计税改为以财产计税。

  这个思路决定了后来的税费演进。

  到了后来朱元璋立国之时,采用的财政方法便是两税法,不管是夏税还是秋粮,农税订的很低,三十税一。

  然而明初有个特点,农税虽低,徭役很重。

  毕竟政府的花销摆在那里,堤内损失堤外补,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些开销总要有个出处。

  农业税收低的同时就意味着农民的人身劳役很重。朱元璋晚年大搞水利设施,洪武二十七年八月派遣国子监生配合各地官员大搞水利建设,到次年十二月,共修筑塘堰四万余处,开河四千余条,堤岸四千余处。

  这里面要消耗多少民力可想而知。

  在古代,你要提高稳定农业产量,搞水利工程是最基本的事情。秦修都江堰、郑国渠,有兼并六国之力,宋三易回河,搞不好就掏空了河北腹心有亡国之忧。再烂一点,元朝九十多年没修过黄河,终于要修了,修出来莫道石人一只眼,把自己给折了进去。

  面对这些层出不穷的力役,老百姓有两种选择。

  一、老实服役,然后等着破家耽误生计。

  二、躲开这些劳役,然后舒舒服服的搭顺风车。

  在生产力严重不足的时代,这就是摆在平头百姓之间的一个选择。

  朝廷要修渠,你去不去?

  修渠只不过是官府的一件小事,他要北征蒙古,中间需要有人运粮,你去不去?皇帝要修三大殿,要有人运木头,你帮不帮?阁老要修长城,要有人去砌墙,你去不去?

  这里面一桩桩一件件,有的是为了皇帝朝臣的享受,有些事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这个关头你是当个吃了亏的老实人,还是当个溜号的聪明人?

  明代的劳役同样折算到土地里面,你占的土地多,你劳役就高,但是有个例外。

  那就是功名,上到一品大员,下到举人秀才,你的田地是有免役名额的。

  为了这个免役名额,大家都纷纷投献土地于这些举人秀才,就是为了躲过劳役,好搭别人的顺风车。而官员和有功名的人,自然也可以借此牟利。

  这种优待,当然不在朱元璋的计算里面。

  要饭出身的朱重八对于奴役这件事情有着本能的反感,他自己发布的大明律里面,一品官员也只能有二十名仆役。

  但是规矩如果没人执行,那也就是废纸一张。

  薛旺就是这样主动将土地投献给杨家的一员,只要杨世禄的五品尚宝司司丞的官身还在,薛旺就能躲过朝廷的赋税。

  自从张居正将一条鞭法推广之后,劳役就折算成正经的税钱了。

  而且薛旺也能借着杨家的虎皮横行乡里,杨家旗下还有很多这样的人渣。

  这也是杨渊看他不爽的原因。

  “薛大今天倒是来的早啊。”

  杨渊看见了他,将手里的弓放下,打了一声招呼。

  “少爷您客气,这不是老爷要拜访县尊大人,昨天唤小的到头前听令。”

  薛旺脸上贴着笑:“咱们少爷允文允武,将来一定能弄个阁老干干。”

  杨渊听到这里嘴角露出笑容。

  在而今,允文允武可不是什么好事。

  “老爷要拜访县尊么?”杨渊从胡䩮中摸出一支箭,想着自己如果真的一箭射死薛旺会发生什么。

  应该可以成功脱罪吧。

  弯弓放弦,又是一箭射到靶上,旁边的薛旺又叫了一声好。

  “我说薛旺,你没事嚎什么呀?”

  一个穿着罩锦棉袍的矮胖子一步三摇地走了过来,他头上插着一根玉簪,下巴上略蓄着胡须,左手五指上留着长长的指甲,他皱紧眉头,唇下得黑痣跟着嘴巴一起歪着。

  “大清早听不见鸟叫,就听见你在这里叽叽歪歪。”

  杨世禄生下八个儿子,所谓“岳峙渊渟,钟灵毓秀”,这一位便是杨世禄的次子,杨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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