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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录:西池碧


  听完张继先所言,何寺卿若有所思地轻捻着胡须,少顷看向赵重幻道:“姑娘,你对此事可有什么看法?”
  赵重幻回神。
  她迎向何寺卿的目光,微微沉吟下道:“假会之案事关重大,其中内情错综复杂,小人不敢轻下妄断!若是此案与那如意来首饰铺子的江湖骗子有所干系,也许临安府会追查此案!”
  “不过,”她眸色浮出一丝忧虑,“蒋姑娘的兄长蒋辉在皇城司自绝时,小人恰巧也在现场!从现场来看,蒋辉自绝的过程的确非常怪异!”
  “因为据说他当时是被人举报,仓促被捕!如此一来,他显然来不及去准备自绝的毒物!当然,除非他早就做好随时殒命的准备,提前将毒物藏在身上也为未可知!”
  “可如若不然,那么他在皇城司却还是可以服毒自绝,毒物的来历就让人不得不好奇了?”
  她远山眉微耸,清绝的眉眼间皆是不言自喻的意味深长。
  诸人听到此处,不由脸上都浮出一份洞察隐秘的恍然。
  “此事确然牵扯甚广!”何寺卿黑沉着脸。
  李寺丞也忍不住撇撇嘴,随之凑近大家神秘兮兮道:“下官还听到一段闲话!话说那皇城司内前几日还出逃了一个叫飞燕子的盗贼!如今市井里都在传,说那个狡猾的盗贼是买通了其中一个狱卒,趁夜逃走的!”
  何寺卿浓眉一抖,瞥了下属一眼,李寺丞熊熊的八卦之火瞬间被上司一眼瞪灭了。
  赵重幻勾了勾唇瓣,垂眸又思索了下。
  “至于王石头醉中所言,即使平章公子真因为嗜赌而偷卖家产,那也是平章府私务,最多只算得纨绔犬马罢了!跟王石头受人收买毒杀人命,也暂时看不出有任何干系!”她继续客观道。
  “王石头尸身的勘验疑点,小人当时在案册中都记录得相当详细!可即使如此,平章大人还是让结案,显然,平章大人不愿大理寺再追究下去!我想,大人对这种情形必定非常熟悉!所以此事并非合你我之力便可以继续下去的!”
  何寺卿深思着颔首。
  “大人也说,阿巧——阿巧姑娘被人谋害,报案的昌邑夫人竟未曾通过府上长辈而自行其事,其实,我想大人若真要再去平章府查探,其中阻挠的力量大概不小!”
  “虽然平章府接二连三有人殒命,但是,比起那二位姨娘,王石头、阿巧等毕竟也不过只是卑下的仆役而已,绝不再允许大理寺兴师动众进府查勘此案!”
  话至此,赵重幻眸光也微晃,隐约有风雷涌动。
  一时,诸人沉默。
  何寺卿也目光晃了晃,似欲言又止。
  少顷。
  何寺卿还是开口道:“不知姑娘能否借一步说话?”
  赵重幻微怔了下,继而马上起身,恭敬抬手示意:“大人这边请!”
  二人随之走出留云亭,在诸人瞩目下来到池边的一株碧绿碧绿婆娑的柳树下。
  张继先从亭中遥望着赵重幻纤秾合度的身影,目若沉水。
  李寺丞生怕冷落了眼前这位道骨仙风的青年,赶紧倒茶,寻找话头闲谈。
  “道长可是自幼与赵小哥儿——不,赵姑娘就一起在虚门宗修道?”他笑着打听八卦。
  张继先收回视线,温和答道:“正是!她来时未及始龀之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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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厢边。
  “公府想无事,西池秋水清!”
  何寺卿负手望着碧波荡漾、积水生烟的西池,缓缓吟了两句刘梦得的句子,“这王府西池的风光还是如此秀丽!”
  赵重幻也眯着一只眼睛环顾王府秀丽如画的风景,神色如常,但心口却还是如微风拂过的西池碧水般荡起涟漪——
  “赵姑娘,本官也没料到情势会急转成如此局面!”
  何寺卿蓦然转头看着身侧的少女。
  她眼中隐约流露的依旧还是当初扮成丑怪少年时特有的冷静跟机敏,与如今眉眼间的清妍绝色珠辉玉映,显出一种教人惊若天人的错觉。
  可是,他莫名却觉得如此绝色,对这样聪慧的一位少女而言未必是好事——
  自古以来,女子不管是以颜色侍人抑或还是以贤德立身,最终却都不得不依附于男人的身后。
  而像她这般特立独行,又才智学问皆胜过男儿若干的绝色少女,男人们更不可能放过她!
  她自无罪,但怀璧其罪,连他都一心一意想要延揽其至大理寺,而朝堂上自然更有心思险恶者开始打她的主意了!
  他微微一叹。
  “关于那桩寻人的要务,如今看来,可能很难再借助姑娘的聪明才智在平章府内打探到一些机密的消息了!”
  赵重幻未置可否,惟微微一笑道:“寻人之事,小人已经找到一些眉目,不过还未及跟大人细说!”
  何寺卿闻言登时一喜,但是转而神色又显出毫不掩饰的忧虑来。
  “那事待会儿详说!先说身份一事,对于你之身份,状元公也甚是诧异!不过他说以他对你的了解,你绝不会轻易认下此等显贵的身份!而他一时又不便来到荣王府,所以托付本官转达几句嘱托!”
  “大人请讲!”赵重幻连忙抬手作揖恭谨道。
  何寺卿道:“这两日,失踪十几年的嘉云县主忽然重回荣王府的消息已经传得纷纷扬扬、沸反盈天,据说连宫中都听说了!”
  “虽然,本官看姑娘你自己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显贵身份还有诸多忌惮,不愿轻易承认,但是,此事可能最后却由不得你!”
  “你也说平章大人他绝不会放你活命,是故若嘉云县主身份一旦最终未能坐实,以你如此甚极的容貌与才智,必遭权贵觊觎争夺之,到时你的处境更加艰难!”
  赵重幻垂眸静立,神色却还是渐渐凝重起来。
  至于文师叔的言外之意,她自然已经参透。
  “我师叔的意思是让我暂时不要急着否认嘉云县主的身份是吗?”她低低道。
  何寺卿颔首。
  “正是!本官虽识你不久,但也看出你必定是个刚烈的性子,所以,本官也与状元公的意思一样!”
  “我们都曾以你之才智可用来暂时牵制住平章大人!但现在你既出了平章府,对他而言已成大患,我们原先预想的策略基本都失去效用,他势必不会轻易放过你!”
  何寺卿语重心长道,“而且,本官还听说荣王妃因当年之事打击太深而沉疴多年,如今乌有先生既让贤师兄带着信物寻来荣王府,认亲一事,荣王妃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她也势必不顾一切庇护于你!故而,毋论你的身份真假与否,认亲对你都是有百利无无一害的!”
  随着何寺卿之言,赵重幻眸光似西池波心,涟漪渺渺。
  “文师叔的意思莫非是——”她迟疑道,“即使这县主身份最后并不真,也可以结为谊亲,假借荣王府的庇护而得以令小人活命吗?”
  可是,若她只因自己想要保命,却给了荣王妃一些虚妄的幻想,以后她一旦必须离开,那老人家岂不失望至极,打击更甚?
  如此行径,委实教她自己亦是不齿的!
  何寺卿并未注意她的异常,径自言辞娓娓,显然他与文履善对她身份一事确然做过一番深思熟虑地探讨。
  “姑娘通透!吾等确有此意!只要能与荣王府结为谊亲,荣王妃认尔为谊孙,最后一样能保全性命!”
  赵重幻听完,一时沉默。
  顷刻。
  她摒住心间翻搅的浪头,端正行礼。
  “这番劳烦寺卿大人与师叔,小人着实惭愧!横竖不过就是一条命罢了,未来如何,自有天命安排!可如果只为我一己之私而牵扯进王妃那般心善仁厚之人,小人以后也是于心不安的!”
  何寺卿闻言一愣,转而立刻明白眼前少女之意。
  他深深凝视了她,少顷,霍然笑起来。
  他不无感慨地喟叹一声:“姑娘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胸襟气度,本官倒是低估了!”
  “大人,小人有个不情之请!”赵重幻转开话头。
  何寺卿示意她尽管直言。
  “小人想亲自验一下阿巧的遗骸!”赵重幻神色哀楚,但眼神却坚决,“即便平章府再如何阻扰,阿巧之冤,小人必定也要替她平的!”
  何寺卿沉吟着点头。
  “本官今日来荣王府,另一桩就为此事!昌邑夫人似乎也与阿巧姑娘情谊不浅,今早吾等在平章府,见她脸色颇为不佳,态度也不比之前谨小慎微,想来此事对她打击甚深!”
  赵重幻星眸凛了凛:“既是如此,那此案尚有可为!”
  说着她又抬手一揖,“待小人先去王妃娘娘处察看一下病情,请告一声,看可否出府,到时小人自去大理寺义房!”
  接着,她又将数日前于皋亭山的发现细说了一番。
  “小人推测十姨娘的婢女也可能是诈死,然后金蝉脱壳!是故,小人求助于阿巧姑娘,她亲去皋亭山替小人打听、确认了一下梅香的墓地,发现那墓地确实只是个障眼之处!”
  她特意隐去卫如祉跟蒋胜欲二人的相助。
  “所以,十姨娘李代桃僵之事已经确实无疑!”她条分缕析,“但是,如今此案相关诸人皆已鱼杳深水,难以追查!惟一的线索只有义房内那位断头的无名女尸!”
  何寺卿细细听言。
  自然也暗自告诫自己,千万别去细究赵重幻到底如何让阿巧去确认梅香墓地为障眼之处的!
  对于眼前这个姑娘,即使假扮男子时她也能毫不忌讳亲自去勘验女尸,其他禁忌,她大概更是视若等闲了!
  “前些日子,经长怀公子特意来大理寺提醒,断头女尸本官也已经妥善收置,等等劳烦姑娘尽快再去详细勘验一番!”他道。
  赵重幻骤听那人之名,胸口猛然颤动一下,若惊雷砸在心湖之上,无声激荡。
  她齿关轻叩了下,眸色辗转,却状似不经意问道:“大人这两日可见过谢大人?”
  何寺卿随口道:“这倒未曾!之前只听说他刚上任,可又因紧急私务而告假,后来却特来大理寺提醒女尸之事,本官也有些诧异!”
  他看向她,微微一笑。
  “姑娘之前在钱塘县署就与他熟悉,那日你被皇城司带走,听说他也曾多方奔走想要营救于你!如今看来,他也并非如传言中那般清傲孤高!为人又雅正甚都,若是以后能够加以善任,必定亦是可造之才!”
  何寺卿显然对这位传说中一般只与联姻话题密切联系的贵公子有了新的观感。
  赵重幻静静听着对方的赞许之言,心中却涌出一阵酸楚之意,百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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