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河曲往事(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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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吧,瑟尔。如果不放心,只管把眼睛用到观察两边。”同伴大声在后面说,“你有一头好驴子,把带路的事儿交代给它。”
“呸呸,拎好你的铃铛,别废话。”胖子瑟尔扬了扬手里的幡子,“你几时见我害怕过?再说,贩子不是燎人攻击的目标。”
只有燎人和私贩一样了解这条秘道,但双方向来相安无事,驮队里没有燎人觊觎的东西。
贩子不是燎人的敌人,这家伙是不是?
瑟尔瞄了一眼那个红胡须、红头发的大个子,兜帽紧紧锁住了那人的相貌。
这是个有故事的人,瑟尔想,不合群,算是个怪人,“神秘人”。
可以判定不是河曲人,也不是五月堡人,说不准是个游侠。潦倒的游侠在这个时节流窜到无人区,一定背着什么债,或者揣着什么发财的念想。
昨天神秘人没说真话——他说不清来历,在秘密糊糊地流浪,在那段路上寻找他失去的东西。
有这么个神秘人加入进来,对这趟旅程来说,是件好事。至少,多了个回去讲故事的素材。太无聊了,除了笑话,全是无聊——黯荆索恩(Black Thorns)一本正经,其他人的眼里和嘴巴里全是银角子和纳孔,还不如驴子有趣。
这一程,驮队从法王镇越过绿屏,穿过峡谷,渡白浪河,沿途留下纸、盐和木工器件儿,带走烟草、酒、香料和织绢,在孤松塔楼下的蓬街大集待了数晚,从这条路返回。
旅途一直很平静,除了那个神秘人,没新鲜玩意儿。
神秘人是在集市那晚加入返程队伍的。
驮队总会遇到肯付钱同行的搭伴儿。他应该有个保人,不确定是集市上的双河后人还是驮队里的谁替他作的保。可能是索恩,这趟驮队的“铃主”。
神秘人的加入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只有瑟尔,他在露营的时候和神秘人有个简短的交谈。
***
神秘人躺在帐篷之外,与驴子为伍。
瑟尔拎着一瓶谷地人的头曲走过去,神秘人正在摩挲一块石头、对着星幔端详它,没在意有人走近。
是块绿松石?和罗什经城那边的珠子材料差不多,有光泽,但颜色不纯。
神秘人突然举着它问:“谁会为这么个小东西献出领地,罔顾家庭,甚至舍弃生命?”
像在问空气,又像在自己问他自己。
瑟尔回答得很干脆:“傻瓜才会!但永远不必询问傻瓜为什么。”
他在旁边坐下,问:“这是块什么石头?”
“Chrysoberyl,Keystone。”
神秘人笑了笑,把石头抛过来。瑟尔只看了一眼,就被他一把抢了回去,显然很后悔。
瑟尔耸耸肩,它对你很重要,那你不应该露白。
他们倚着包裹喝酒,聊天。以瑟尔的标准来看,他们聊得还不错,主要是瑟尔在说,谈到人生如寄,世事白云苍狗,谈到旅行的价值。
神秘人说不上几句话。能看得出,他很谨慎,也很烦躁。他在寻找什么,但他对要寻找的目标渺无头绪。
和任何人在一起,瑟尔都算是个热心人,他给了神秘人很中肯的建议,甚至刻意地把秩序藐视了一把。
瑟尔说,如果你在寻找什么人,建议你沿河而行,每个酒肆里都能听到过客的故事;如果你想隐居,建议你深入无人区,那里只有私贩和偷猎者,或者你只是想逃避,不妨跟着我们回到雪峰脚下的雪野密林,那里各色人等相聚,彼此从不刺探隐秘;如果你只是在游历,那就离开老人味儿的小香巴拉吧,如果你不能,至少应该离开无人区,这里除了生物的低语,只有不见光的秘密。
神秘人的回应简短而耐人寻味:“流浪是记忆的财富,不拥有方向,但拥有距离。”
嚯,这说法!
编进故事,比那块石头有用。
瑟尔把酒留给了神秘人,对方没有致谢,在身边摸出一把木柄小刀递给了瑟尔,没交代那是什么人的手艺。
瑟尔没客气,当做是个回赠吧,有来有往。
小刀没开刃,切面包嫌小,削果皮嫌钝,它平平无奇,
***
瑟尔看着神秘人的背影。
或许,那块石头是个宝贝,没准儿是块行者的晶石呢。
不过晶石应该闪闪发光才对。
星光不够明亮,瑟尔只记得那块原石的纹理并不完美,没有耀眼的光芒。
那块石头是这家伙的负担,它让他感觉沉重,而我让他感到放松,如此而已。
瑟尔暗自摇头,把那块石头的事抛在了脑后。
他对那种石头没研究。不容易流通的都不是好商品,私贩不经手宝石。只有神庙和信徒才会需要那东西,在当铺里也常见,是高利贷者喜欢的抵押品。
他陷入对神秘人的幻想。
是个行者?不,顶多是个游侠,或者佣兵,最大的可能是个无所事事的流浪汉。不不,他不像个流浪汉,如果我要在路上找什么,我却不知道自己怎么去找,我也会像他那样四处浪荡。
唉,哪个不是在自己的路上寻寻觅觅?只不过找寻的目标不尽相同罢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驴子的步伐很稳,过一会儿可就没这么舒服了。前面就是蓬蒿岭,峡谷的那段儿旧河床是段单调的泥巴路,穿过这片树林就要到了。
几个伙伴在打盹,索恩跟在大车旁边,自从离开蓬街大集,他就没让大车离开过自己的视线。那里面也许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私活儿。
瑟尔暗自摇头,不会是什么绿营的家什儿吧,索恩可是个双河后人。
他甩了甩手里的幡子,朝后面招呼,“就要到河床了,打起精神来!”
这时,风吹过,在他的眼缝里掠过几点青光。那不是正常的光,这条路上没那种惨绿的、尖锐的光——除非……
他朝那个背影大叫一声,“小心!燎人!”
话音未落,黥面人从前方树林的两侧现身,试探着靠近。
索恩的铃铛摇响,驮队停了下来,贩子们慌乱地约束坐骑,乱糟糟的叫喊此起彼伏。
青光唬人,是套臂弩上的毒箭箭头,它能要了行者的命,当然也能要了贩子们的命。
索恩大声地冲他那侧的树林喊着谷地的土语,影影绰绰的黥面人不为所动,继续逼近。
几头驴子驮着行李窜进树林。
索恩招呼贩子们聚拢,大家靠着大车蹲了下来。瑟尔也蹲在了那儿,但他探头探脑地看着前面。驮队的人走南闯北,靠的不是武艺。这支驮队里没有人能正儿八经参与战斗。
除了神秘人,那个仿佛大梦初醒的人!
蜷在帐篷之外睡觉的时候他像个布满苔藓的石头,跟在驮队里行走就像个驴子的肩膀。此时,他舒展开身躯,拔出一把剑。
瑟尔没见过那把掩藏的剑,他几乎要站起来,被身后的索恩一把拽住。
终于见到真人露相了,他是个剑手,那他至少是个佣兵,或者游侠!
那不是一把普通的剑。神秘人背着它,或者绑在了身体的一侧。
哦,那副厚斗篷支起来比帐篷还坚实,穿身上比隐身衣还能藏东西,舒展开的时候比金雕的翅膀更有气势。
那把剑带着寒光。
燎人围了过来,那把剑朝着正前方迎了上去。没有对话,没有交易,他们彼此认得自己的对头。
哒哒的机弩声,弩箭飕飕地在头顶穿过,惊得商贩和驴子们再次乱成一团。
瑟尔的眼睛却瞪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大。他不想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剑光,鲜血,破碎的盾牌,怒喝和哀嚎……
战斗的过程很短,而且,几乎一边倒。
神秘人扫荡了冲过来的燎人,木杵和藤牌对他来说不堪一击。
一开始的时候他还算克制,在倒下去的燎人之间像阵夹着闪电的黑色飓风来来去去。接着,他哼了几声,一支弩箭插在他的腿上,一支插在肩上,他腾不出手来对付箭伤,而他仿佛乐于接受那种伤痛的刺激。
他开始狂性大发。
吼叫声越来越大,瑟尔的耳朵里只有他的吼叫,其他人的叫声和驴子的嘶鸣都被震散。不仅是驴子被吓坏了,还有瑟尔的伙伴,他们钻进了车底。
那几双发抖的腿在车轮辐条的间隙里紧紧挨着。如果能逃的话,他们会比驴子逃得更快。
瑟尔也该钻进去,可他不甘心。索恩叫他的名字,让他趴下。他却扶着车轮半起身。
叮地一声,一支箭钉在了车厢板上,正在鼻子前方。
燎人呼啸着他们的语言,兽散逃窜,和来的时候一样莫名其妙。
瑟尔一直在看着,他没漏掉神秘人的任何一个动作,包括最后这一下。神秘人拔下腿上的弩箭,一甩手。
就像心口被揍了一拳。瑟尔惊诧地看着自己的胸前,弩箭钉在了那儿。他没感到痛,呆呆地看着鲜血浸透出来,缓缓地坐了下去。
声音静下来。
神秘人从旁边经过,牵着那头会认路的驴子。
瑟尔像个傻瓜,胸口插着箭,脑子里空白,嘴里却在问:“他们,为什么攻击我们?”
神秘人看着他,“好像我杀了他们一个人。我不惜再杀几个,如果他们胆敢纠缠不休!”
那双湛蓝的眼睛本应和天空、大湖一个颜色,瑟尔想从中看到善意的歉疚,可神秘人就看了那一眼就牵着驴子离开了。
那一刻,那双眼睛里只有冷漠,如死水深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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