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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名字


  老者随意挥动左臂,烟灰的线条解体,消逝在袖风里,那些飘舞的枯叶也摇曳着落下来。

  凉风拂面,骊珠向后撤了一步,眼前突然浮现出晨雾里那些笑脸。

  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他皱紧了眉头。

  老者却把眉毛放松,好像那只是他的一个小把戏。他把话题转回骊珠身上:“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骊珠。”

  “听起来像个旸谷人的名字,也可能是个乳名,或者绰号,你能写下来吗?”

  骊珠用铁矛在石板上写下那个名字,“LayJune.Philippos.Lee”——是老芬奇写下的,据此为他提供了担保,从镇卫那里办了行牒。

  “没错,我不应该对雪峰下容纳一个失忆者而感到奇怪。”老者看着那个名字,微笑着说,“我猜得应该没错:当然是攀哥保护了你的秘密——一个双河人的名字就说得通了。”

  “双河人?”

  “双河草原一直有古老而多样的语族,塞种人、斯基泰人、伊兰人、希腊—巴克特里亚人、阿拉伯人,当然还有河间的九姓东方人。牧云者家族起源于巴克特里亚时代的双河河间,所以,攀哥给你命名,把你按双河后人介绍给其他人,说不定还要和他搭上一点儿远亲。”

  “这只是个名字。”

  “但是组成它的每个部分都有含义。比如‘June’,神奇的六月份,在我的家乡,旧历的六月二十四日用晨露洗澡,沐浴者就能得到更多的时间。

  “而‘Philippos’和‘Odienhippos’是芬奇曼族语里的名字,与马有关。你的族人没这个写法,攀哥才会这么写。他给你一个同族的名字,配上一个故事,一个老木匠收留一个远亲的孩子做养子或者徒弟来继承手艺和家业,说得过去。

  “所以,‘雷炯.腓力普斯.李’这个名字就这么个意义。如果它真是你的本名,一定还包含着你不曾想过的寓意。”

  骊珠迟疑地说:“‘骊珠’是种水果,圆的,热的地方才有。”

  “哈,是个好开端。你的出身不容易搞错,瞧你的模样,你是个地道的东方人。这个名字属于汉藏语系,或者阿尔泰语系的蒙古语或通古斯语,既然是热的地方,我想它出于前者。”

  老者对自己的推论很满意,他左右看了看,说:“语言是一把好钥匙,是组成思想并解读它的一种电磁符号的组合,它的模式并不复杂。你的族语就藏在你的记忆里,找到它并不难。刚才提到的几种古语只在不同的圈子里使用,我认识一个人,他已经洞悉了语言的本质,等见到他,我会向他请教。”

  “谢谢您……我只会说……”

  “你只会说通行语。在那个书签插进来的时候,它被输入你的脑海。臻语就是你在通行时得到的一个赠品。这意味着带你来的人拥有一颗能储存记忆的行者晶石,或者他具备某种近似的能力。哦,如果是,他的晶石就可能拥有你的一部分记忆。”

  骊珠如坠云雾。

  雪峰下的人大多认为他是个河曲的谷地人,也有人说他是个旸谷后人。因为他黑发、黑眼睛、黄皮肤,鼻子不高不矮。

  但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他的通行语没有口音。雪峰下的人至少听过谷地人或其他旸谷后人的口音,而他“天生”没有口音……

  如果我不是遨游族偷来的孩子……那意味着我来自另一块大陆,像有些人背后嘀咕的那样。那么我至少掌握两种语言,另外一种是母语——语言就是一把钥匙。

  他感觉自己的眉毛在跳动,光明在砖石和枯草之间闪烁。

  老者把熊皮包裹从石龛底下拖出来,丢给他,“这里不是一个隐藏秘密的好地方了,和失忆者一样,这个地方会被秩序重点关注。这里是一处‘落痕’,我见过这座塔原来的样子。”

  老者撑着手杖站起,掸掸尘土,漫不经心地说:“来雪峰下的异乡人应该不会很多。”

  “十月会有。”

  “你说的是木材贩子。我要等的不是他们。今天是八月的第几天?”

  “九月第一天。”

  只有某个凭证上需要写下确切日期的时候,人们才会到戍卫塔楼去看历牌。骊珠知道今天是纪元历的九月一,是因为老人的墓碑上那组数字是“270.50.08.20”。

  ***

  日环升高,黑塔的影子离开他的脸颊。光照之下,却有异样的寒意袭来,如风里夹带着冰,让他的肌肤深处感到刺痛。

  这种感觉不是今天才有,最近的一次在前天夜里。他今天就要搬到香椽酒肆去住,正因为这个。他已为此多次疑神疑鬼、趴在窗缝朝外窥视,付出了很多睡眠的时间和一根弓弦。

  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不到,听不清,但某处有某物在移动。

  他左右观察,目光所及没有异样,只是光线暗了一些。

  是动物?不是熊,它们只对村子里的垃圾、远离村子的牲畜或落单的工匠感兴趣;也不是狼,狼只会让其他动物闻到它藏不住的气味儿。

  亡魂?这个想法并未让他滋生恐惧,他刚刚做了一整天的守霊人,距离亡者很近。可以肯定,老芬奇在离去之前没受到来自黑暗的任何侵扰。

  “亡魂已逝!”骊珠在心头默念,“逝者安顺!”

  但寒意仍旧引着他继续回想着整个葬礼的进程。没什么特别——他在记忆里搜索着余光掠过的一副副面具,那些抚霊人的笑脸……

  有个印象一直漂浮在他的脑海,在等他发觉——除了它!

  那张隐藏在兜帽下的面孔寒光隐隐,它一闪而过。

  那不是一个笑容的味道。

  他愣住了。

  老者突然问:“你听到还是看到了什么?”

  骊珠下意识地摇头。

  “你的马已经等得不耐烦,我们过去看看。”

  骊珠转身向外走。他看到脚边的影子,老者拉起了兜帽,跟着他走出废墟。

  老马还待在原地。

  他把包裹和那两把剑捆在一起,摸到冰凉的铁剑,他想,那也许是副冷漠的面具,是谁在面具后面冷眼旁观?

  老者在身后说:“天色变得真快。雪峰下的八月已经很冷。”

  骊珠从冷冰冰的回想中挣脱出来,看着蘸火的耳朵,那上面的两簇白色绒毛会告诉他老黑马是否也觉察到了寒意。

  没有。他把包裹捆好,扯着缰绳朝来路走。

  他说:“一起回去吧,您可以住在酒肆。”

  “酒肆是个好去处。明智的旅人不会浪费能量独自面对黑暗和寒冷。这里确实是不行了。不过,晚上再说吧,眼下我得去另外一个地方,昔蜓的眼睛在招呼我。它们正在某处蛰伏,距离某些东西很近。昔蜓的大眼睛是由两万多个小眼睛组成的,但它们看不远。”

  “但……它们在招呼您?”

  “生物之眼诞生于Samsara的寒武纪,感光效应是‘大爆发时代’的生物被赋予的第一个天赋,全角视觉,复眼的立体视觉,双凹的变距视觉,等等。昔蜓的视觉对空间环境的检测独具几个特殊的运动功能,而最关键的功能隐藏其中——对维度的敏感。

  “我的探子们没有它们的祖先那么好的视觉,但我想它们确实发现了什么。比如,和我们的‘现在’不同的时间线。‘对维度的敏感’,非单指对位置、距离、速度和色彩的光感,还有时间,它们全是维度结构的要素。我刚才还以为你也听到或看到了什么,那可足够特别。”

  老者的眼睛里带着笑意。

  骊珠没接话,他不确定是不是有什么,但他没“听到”,也没“看到”。

  黑塔不是从平地里长出来的,它是一处“落痕”;昔蜓不在附近,而它们发出了呼唤的声音;‘别的家伙’、‘埋伏’、三足乌、那张脸带着寒冷的“味道”——这里确实已经不是一个隐藏秘密的好地方!

  他翻身上马,问:“把您的袋子捎到酒肆去?”

  “不必。一会儿还用得到它。”老者轻松地说:“原路返回吧孩子。这杆铁矛不错,有它的功绩,看起来你也很喜欢它,如果不是人家急需,那两把剑也不急着送出去。我想你用得到它们。”

  “谢谢您……老人家。”

  “哦,这不公平,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老者的眉毛调皮地挑起来,“我叫费尔德曼.贝瑞特(Feldman.Barrett),不叫‘老人家’。你可以称呼我老费。”

  老费在鞍桥上轻轻拍了一巴掌,说:“晚上见,如果一切顺利。”

  “晚上见。”

  蘸火起步之前,骊珠听见身后的自言自语:“如果一切顺利,在那个月亮底下,他们也该见面了。”

  那一刻的感觉就像做梦一样不真实。

  他们是谁?

  月亮?他能记起它的样子。

  而这里的夜晚没有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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