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不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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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到了邑安江府,寄明看着瞠目,南沿上东道,西至元宝街,偌大的宅院恐怕占了半个城,还未进去只看大门富丽堂皇,门旁的圆桩雕刻繁复雅致,富贵的气派呼之欲出。
寄明不禁摇摇头叹道:“难怪秦姑娘出手如此阔绰。”
秦幸笑着回他:“没有,都是祖上的恩泽。”
自从外祖母与王室决裂以后,宫里的赏赐献礼便一概不收,舅舅为官清廉本分,俸禄都是定额定量的,府里钱财开支凭的都是老祖宗留下的家底,连同这个宅子。
扣响大门,府里的小厮侍女连忙迎了出来,朝着院里嚷嚷,“如宜小姐回来了!”
周知玄看着府内仆从尽心尽力的伺候,天气冷了给她披衣,嘘寒问暖着,便想着要离去。
他拱手一笑,“既如此,秦姑娘平安归家,在下的任务也完成了。”
“等等。”秦幸轻声叫住他,“你们即刻就要出城吗。”刚来邑安一日未到,难得的酒宴也不欢而散,城里还有许多好玩的她都想同他一起,今雨轩的糕点,还有翠华阁的古玩都是极有趣的,只是为何他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周知玄垂眸思量着,“并非,秦姑娘也知,还有一故人要见。”
“嗯对,看天色也晚了,那诸位便在江府住下吧,这里不比大晋,府里人丁也少,不会有人多嘴多舌的。”秦幸心里漾起欣喜。
看着他们面色为难,接着说道:“我只是想着,大家都舟车劳顿这么久了,客栈没有江府伺候的仔细,再说各位都于我有恩,就当是小小为报。”
“不可。”周知玄了当拒绝,“我们都是外男,不管在何处都是不妥的。”
话到这个份上,知道有没转圜了,秦幸又缓缓开口:“既然如此,那来府内吃顿便饭也好,这里的厨娘可不比宁西楼的差。”
周知玄轻叹了声,摇摇头,“秦姑娘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恐怕时间紧迫,实在无暇顾及。”
他说的这么果断,眼里没有一丝留恋,秦幸的一颗心也沉了下来,“好吧,那诸位保重。”
言罢,马车离去好像连同周知玄又要消散了,秦幸站在原处,不知道为何心里这么失落,蓦地她匆匆往马车跑去,陆行舟看见后勒住缰绳。
扶住那窗沿,正好对上周知玄的眼睛,秦幸气喘吁吁,“周公子还要在邑安停留几时。”
他也是一愣,以为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须臾露出浅笑,“莫约几日。”
“待你们要离城时一定要告诉我,好吗。”
离城时或许就是他们真正的最后一面了。
周知玄没有思量重重答道:“好。”
傍晚,雨势渐停,他们寻了一处僻静的客栈住下,周知玄换上了素色长袍,尽显低调。
独自出行,沿着小道,穿过长渊水榭,回廊之后就是松竹斋了,雨后夕阳紫红一片漾在湖面,一层层如同幻境,果然是个极好的位置。
一座不大不小的庭院,花草盎然,假山之边不是山水,而是摆放着一把琴,正门大开,这个时辰学子大多散去,书桌案几古朴典雅,一股檀香扑面而来,墙上挂的书画诗词,周知玄都是眼熟的很。
幼时从《四书五经》到《开平策论》都是韩良骞亲力亲为教导的,偶尔吟诗作画,对酒当歌,一切都是分外怀念。
“你来了。”韩良骞站在门边语气平静,笑着说道。
周知玄一回首,当年人还是当年人从未改变,他只比自己年长七岁,少年英才,才华横溢,只是眼神不似从前清透,此刻站在眼前,许是看淡了凡事,偏居一隅也能享得其乐。
“嗯。”他的情绪内敛,许多感性的话到嘴边却都说不出来。
韩良骞懂他,笑着指向左上角的一幅画,雪山白鹤,“这画怎么样。”他问道。
放眼看去,巍峰耸立,瀑布高悬,他看了良久,回道:“高山流水,奇珍异兽,雪山之巅瀑布还能倾泻如布。”周知玄摇摇头,“白鹤展翅,与白雪融为一色,算不上佳作,这画不是出自您手吧。”
韩良骞笑道:“知我者莫若你。”他将那副白雪山溪图取了下来,卷好放置在一旁,“这画出自我一学子之手,算不上行家,业余中也算上乘了。”
此情此景,不禁让周知玄想起与他在晋宫的日子,怅然道:“韩大人,多年未见,你还是和从前一样。”
韩良骞闻之一笑,“一样吗,我倒觉得自己苍老了不少。”手里拿起的书又轻轻放下,“算算有六年未见了,最后一面好像是”
“是嘉和二十一年。”
“不错。”韩良骞轻叹,“稚嫩幼童到如今意气风发,真是不容易啊,受了不少苦吧。”
当年的处境,他是尤为深刻,每日的吃食到贴身衣物皆有人把控,到后来请来太傅跟太子一起念书习字,偏偏周知玄学的每个字都被记档在册。
周知玄聪慧,周照全贵为太子也不同他去争,佯装愚笨,韩良骞一切都看着眼里,每每下学天禄阁空无一人时,他都会偷偷教导周知玄一些深晦难懂的东西,教他辨人待物,教他明哲保身。
直到有一天,韩良骞为他送来了副北周的地图,被内侍发现传进太后耳中,就这样被赶出了大晋,永不得为官。
明明这样优秀多才的人,苦学多年一朝为官,落了个仕途无望的下场。
“苦,也不苦。大人曾告诉过我,命比纸薄当有不屈之心。”
“好一个不屈之心。”韩良骞斟满了两杯茶,随即将一杯递给周知玄,“不过一切都过去了,出了大晋也算遂了你的愿。”
周知玄若有所思,遂愿,像只丧家之犬般逃出大晋真是他所愿吗。
他不禁苦笑:“所有人都说,北周才是我的家,回到北周便能尘埃落定了,我只是感觉不到真切。”
一杯茶刚到嘴巴,韩良骞闻声而道:“这说明你还有遗憾。”
对啊,遗憾。
他顺势坐在韩良骞对面,茶香四溢,“韩大人因我仕途没落,才真叫人遗憾。”
本应该烦闷,他却笑笑,“哪还有什么韩大人,直呼我其名就好。”好像早已经看淡了,“做官的时候处处小心谨慎,哪有现在畅快,三两学子谈词作对,山中游学,遇到奇景还能畅意作诗,这才是神仙日子。”
茶过三巡,看着满屋书卷化作,周知玄不由问道。
“今日在宁西楼也是韩先生的学子吗。”说起这个周知玄有些苦闷,原本他是不在意的,但是一想从前的故人也在,却不为自己辩驳,多少还是有些失落。
韩良骞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说道:“算不上,只是友人聚会。”随后又接了一句,“都是邑安权贵,盛情难却。”
韩良骞在西梁多年,高门贵户偏爱才子,他被青睐也不足为奇。
周知玄看向窗外柳树飘飘,“权贵?”他冷笑一声,低声恼道:“金絮其外败絮其内。”
韩良骞看出了端倪,见他还在为宁西楼一事忿忿,“我不是说过,无谓的纠缠只会徒增烦恼。”
“我只是没想到韩先生会和这些人为伍,是因为他们都有个好出生?”握住茶杯的手又紧了几分。
“趋炎附势也好,攀附权贵也罢,看来你还是没学会能屈能伸。”
这话触及到他心口,“韩先生可知,直到现在我还是隐姓埋名,难道我在晋宫的日子都是白忍的吗。”
遭人冷言唾骂,肆意欺凌摆布。
“出了皇宫你自诩北周世子,心中暗觉高人一等,若是你在酒宴之上,将所有一五一十告诉他们又如何。他们不会信你说的,只会看你做的。”
说到底自己还是那个声名狼藉的北周世子,时到今日却不能光明正大站在众人面前,四处躲躲藏藏躲避眼线,就连真名都不能告知旁人。
“我知道了,韩先生。”
两人皆陷入了沉默。
韩良骞看着他蹙起的眉,暗叹,还是太急了,四处摸寻却找不到一个突破口解决现下的困境。
“准备在邑安待多久。”他不禁提及这个。
周知玄他也没想好,隐隐觉得还不是回北周的时机,但是有两难,一难是陆行舟的催促二难则是大晋的暗箭难防,他淡淡回道:“两三日吧。”
“这么着急吗。保定侯府长子新科及第,两日后在府内办酒,一同去吧。”
周知玄从未与官宦聚众,更别提同桌喝酒谈笑。
“不必了,我不喜那种场合。”
韩良骞早知他会拒绝,于是道:“这里可没有北周世子,全当开开眼界,除了今日那些权贵,还有不少文人雅士,谈古论今,恐怕你回了北周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周知玄多少有些期待,二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天色也暗了下来,夜幕降临,披星挂月。
圆圆的月亮明晃晃的,想起信州的那晚也是这样的月亮,秦姑娘在房内安睡,自己独坐在房外胡乱想了一夜。
她是那样明媚的姑娘,恣意美貌,像一朵花般无忧无虑的绽放,而自己就像深渊里的一只鱼,拼命向上游只能嗅得芬芳却无法靠近。
此刻她又在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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