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请安（二）

程思菡愣在原地，震惊非常。

        上次在雪翠轩被拒之后，她也不甚在意，一个蠢货的怪性子罢了，等她向外祖母告一状，自然就回本了——上回外祖母知道她在叶宝珠那里受了气，还特地给了自己一套宝石头面哄自己开心呢。

        可是今日一见，程思菡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这是那个莽撞粗蛮的叶宝珠？

        只见她今天穿了件粉紫镶边淡紫折枝梅花纹缎面圆领对襟褂子，底下一条粉霞棉绫凤仙裙，未施粉黛乌丝轻绾，只插了一根白玉嵌红宝双结如意钗，却越发衬得她肌肤白皙身量窈窕，虽然额头上顶着一块难看的疤痕，脸上的浮肿也未消净，但是即便这样，程思菡也不得不承认，今日的叶宝珠双目灿灿，灵动娇俏，美丽非常。

        有了这个认知，程思菡心中便生出一股莫名的烦躁和委屈，站在门外的双腿也沉重地抬不起来。

        “程妹妹来了？快来快来，”宝珠十分亲热地招呼着程思菡，热络的样子，好像之前的不愉快完全不存在一般：“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祖母这里摆饭了，程妹妹来的正是时候。”

        这话听在无意之人耳中，自然没有什么，就是一个又正常又普通还很热情的招呼么，可是落在有心人耳中，譬如程思菡，就不是那个意思了。

        她寄居叶家，虽有外祖母擎天护着，终究不是父母跟前可以自在随意，所以程思菡很会察言观色，对叶府众人——不止是外祖母以及舅母和表姐妹们，就连丫鬟婆子的脸色，她也十分在意，最为关注的就是别人是不是瞧不起她？

        所以一听宝珠这话，她就觉出了一番含沙射影的恶意，心里就更加忧愤了——要不是自己没了娘，何至于寄人篱下受人欺辱，连吃一顿饭都得受人施舍，被人特特点出来给她难堪？

        程思菡这一番神情变化，虽然极为细微，但宝珠着意观察她，自然也就看了个仔细，心中便已有了计较。

        “菡丫头快来，咱们一道吃饭。”叶老太太看见外孙女，心里高兴，脸上却十分平静，毕竟外孙女成日来，她也很习惯了。

        但是这番平静落在程思菡眼中，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宝珠看着程思菡黯然失色的模样，心里乐开了花。

        虽然还不知叶家的败落同程思菡有没有关系，但程思菡惯常在叶府颐指气使，杀杀她的心气也是好的。

        宝珠重生以来在寿宁堂里的第一顿早饭，就在程思菡频频冷脸的古怪氛围中愉快地进行完毕。

        饭后，程思菡本还想着对老太太委婉地表示一下自己的委屈，往常只要她稍一流露，外祖母总会想尽办法哄着她，然而这次她却没能如愿，因为没时间。

        “菡丫头，你先回去吧，外祖母今儿得出去一趟，午饭你在自己院里用吧，等外祖母回来了，咱们一道吃晚饭。”

        叶老太太已经这样说了，程思菡再不愿意，也不能违逆，她心中委屈，面上却十分乖巧地道：“外祖母忙的是正事，菡儿知道的。外祖母在外头千万保重身子，您前儿还有点咳嗽，大夫说了不叫您吃甜食，您可别忘了。”程思菡说完又转向一旁的邱妈妈，恳切地道：“邱妈妈，您可千万看好外祖母，别叫她老人家出一趟门，回来后再添点什么毛病，那我可是不依的。”

        邱妈妈笑道：“既然程姑娘这般说了，老婆子说不得使出浑身解数，也要看好了老太太，免得回来了再叫程姑娘埋怨。”

        一屋子人俱笑了起来，就连叶老太太也面含笑意，看向程思菡的眼神中虽是嗔怪，更多的却是宠溺。

        宝珠方才的好心情不翼而飞。

        原来程思菡在祖母跟前都是这样的……怪不得能得祖母的疼爱。

        前世宝珠与祖母不亲近，对祖母的衣食住行更是毫不关心，还想着反正祖母身边有那么多人，她问不问都一个样儿，没想到倒叫程思菡钻了空子。

        如今看来，祖母为人虽然严厉，但也是喜爱小辈在面前叽叽喳喳的，可惜孙子孙女们惧怕她的威严，全都不来她膝下承欢罢了。

        既然知道了自己的短处，宝珠自然会全力改正，虽然巧言令色不是她的长项，但……还是学一学吧，毕竟这也是表达关心的一种，总不能叫那程思菡占尽了便宜。

        于是笑声稍歇的当儿，便响起了一个娇怯又自责的声音。

        “祖母，您前几日竟然咳嗽了？孙女却是不知，实在是不孝……”宝珠一脸愧疚地道。

        她这份愧疚也不全是装出来的，祖母身体好不好，她以前的确也从未关心过，可是祖母对她，却是放在心上的。

        叶老太太看着不安又满心关切的孙女，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一点小毛病，不妨事，倒是你身上这伤，切记不可轻忽，出于以后也不许淘气，看一看就早点回来，你能好好的，就是对祖母最大的孝敬了。”

        “是啊大表姐，外祖母事务繁忙，能让她老人家少操一些心，可比什么都强呢。”一旁的程思菡插嘴道。

        话是没错的，可是宝珠刚受了伤，老太太又才关照过，这岂不是明指着宝珠不体恤老太太呢……

        若是上一世的宝珠，定然要跟程思菡呛一句“你说谁呢”“你什么意思”，不过如今的宝珠不是原来的宝珠了——

        “程妹妹说的是，咱家事儿多人也多，祖母又要管这个又要管那个，的确不该让她老人家操这么多心，”宝珠诚心诚意地说完，便转向老太太不好意思地道：“祖母，您放心，孙女一定给您养得好好的，不叫它们留一点疤。”

        多心的程思菡被第一句“人也多”噎得一滞，无意的叶老太太却被孙女后面这句话给逗乐了：“感情你这伤还听你的，你说没疤就没疤？”

        宝珠虚虚地摸了摸额头，笑道：“那可不是？祖母叫人给我请了最好的大夫，我再小心一些，它自然就没疤了，说来都要多谢祖母。且上回吉祥姐姐烫了手，也是用了祝老大夫的药膏，后来不也好的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了？”宝珠拉着一旁的吉祥道。

        吉祥身为叶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虽然不比邱妈妈在叶老太太跟前的体面，但她自十一岁就在叶老太太屋里伺候，与叶老太太的情分也极为深厚，既然邱妈妈向着程思菡，那她就和吉祥亲近好了，吉祥为人忠厚，对叶老太太更是忠心不二，也值得宝珠对她的看重。

        吉祥是个通透人，抿唇笑道：“奴婢皮糙肉厚的，姑娘倒不要跟我比，不过祝老大夫医术高明，药也是极好的。”

        叶老太太点点头，还没说话，一旁的邱妈妈插嘴道：“老太太，天色不早了……”

        叶老太太脸上的笑意消散了不少，道：“宝丫头知道自己保重，祖母就放心了。好了，咱们走吧。”

        叶老太太出门的班底都是现成的，为了省事，她向来不带年轻丫鬟出去，因此只是邱妈妈并两个媳妇子，再就是外面跟车的邢大爷和几个护卫。

        程思菡抢上前道：“外祖母，我送您出去。”一边说着就挽上了叶老太太一边的手臂。

        这样的亲昵，宝珠还做不出来，就跟在另一边，同叶老太太一起向外走，她身后的梅香兰香连忙跟上。

        程思菡本得意于自己的机警，看着宝珠落寞地跟在另一边，心里一口郁气总算吐了出来，只是还没吐干净，就被加倍郁闷得堵了回来。

        “大姐姐……也要出去？”程思菡站在二门里头，看着脚步不停跟着叶老太太的宝珠，错愕非常。

        “是啊，我跟祖母一道儿出去。”宝珠回首笑笑，还很友好地向程思菡摆了摆手：“程妹妹，快回去吧。”

        然后她便追着已经出了二门的叶老太太走了出去，落在程思菡的眼中，便似老太太亲自带着宝珠出门一般。

        程思菡呆住了。

        外祖母方才说，叫自己回去，可是她……竟然带着叶宝珠走了……

        程思菡眼圈一红，望着空空如也的二门，双眸中闪过一丝阴鸷。

        宝珠不用回头看，都能想象得出程思菡泫然欲泣又不忿的委屈模样，心里乐得很，老天在上，这个可不是她成心的，程思菡纯属自己找罪受，不知前因非要这么想，她也没办法啊。

        二门外，叶老太太的车架和宝珠的车架都已经安排好了，老太太的马车换了一辆黑漆齐头平顶的大车，宝珠坐的仍是原来那辆小马车。

        等老太太上了车，宝珠却不肯上自己的车，她犹豫了一下，便果断地钻进叶老太太的马车里，道：“祖母，孙女陪您一程。”

        宝珠虽没明说，叶老太太却知道孙女是担心自己，本想叫她下去，可看着宝珠双眼之中满满的祈求，叶老太太心一软，便默许了。

        “你去瑞丰斋，同祖母又不顺路，瞎忙活什么。”叶老太太轻责道。

        宝珠却嬉皮笑脸地道：“虽不顺路，可孙女就是愿意跟着祖母，祖母可莫要撵我下去。”

        老太太忍不住笑道：“淘气，这么大人了，怎么还粘起祖母来了？”

        宝珠却不管，只打定了主意绝不下车，她总要看着祖母好好的到了会馆才行。

        就这么着，宝珠成功地蹭上了叶老太太的车，一路上还端茶倒水的十分殷勤，等到下车之时，叶老太太明显的神色和缓，同宝珠都有说有笑了。

        其实叶老太太并不那么难相处，只是以前的宝珠懒得用心，如今再看，拥有商场铁娘子之称的老太太，也不过是个年逾半百的老人罢了。

        她也喜欢乖巧懂事的孙女，可惜叶府孙辈儿之中，宝珠便是头一个乖戾之人，后面的金珠也是性子冲动蛮横，银珠倒是乖巧，可有金珠在那拦着，她也不敢独个去亲近老太太，珍珠不在京都，华珠年方五岁，是以能够承欢老太太膝下的，也只有一个程思菡而已，怪不得老太太对程思菡那般偏爱。

        好在如今的她开了窍，有她带头，定要叫金珠银珠和华珠都同祖母亲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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