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赑屃


这显然是在借机拿捏他。

        裴既明脑中昏沉,未想会在此地染上几年难得一遇的风寒,浑身发烫,勉力伸出长指堪堪抓住楚衔枝的袖边,将她手扔开。

        好一副贞洁烈夫的样。楚衔枝轻嗤。她这大晋人人瞻仰的太女殿下在他眼里竟同母夜叉似的,避之不及。左手环一环被扔开的右腕,她意味深长地垂眼打量他,见他两颊上开始泛红,便知不妙了。心思一转,言语上稍几分磋磨:

        “世子烧起来了,可又没有药,这如何是好呢?”

        裴既明捂着唇重重一咳,昏昏沉沉中还不忘警惕着她,闻言别过头,连头发丝都透露着厌恶。

        楚衔枝一声哼笑,弯着红唇:“如此逞强又是何苦。你且放心,孤最明白什么叫做男女大防不过。世子既然病重,便在这洞里休息几日吧。病好了再同孤继续一道。”

        她故意使坏半真半假地讥他,见少年身子一僵,呼吸都气地加重。是她想看的反应。于是满意地扶着墙慢慢起身,弯腰拾起木枪便出去打果子吃。留下洞里正病着的裴既明阴涔涔盯着她背影。

        楚衔枝半点不自在都无,蓄力扔了几次枪打了些红果下地,用衣角仔细擦擦了无生趣地啃了几个,啃地肚中鼓囊囊地,好像这才想起来还有个人空着肚子,捡了几个便砸进溶洞里,不忘道:

        “世子这下可欠了我一桩人情。还且慢用,今日这果子涩嘴,切莫不可吃急了。”

        洞里那人的衣角一动不动,恰如没听见。楚衔枝懒得再逗弄这人,清清嗓子,面色一正,眉目铺层阴翳,站在醒时的小溪边沉思起来。

        几日查探,毫无进展。楚衔枝反复地分析过此处地形,确确实实只是寻常深山老林。能摸索到的地方她亦无一例外地探过。思来想去,兴许只剩一个可能——此地兴许有所谓异术阵法笼罩。幼年时父君偶尔也会提她上膝,同她讲些能人异士的趣闻。什么聊斋,什么狐狸精,什么上古妖魔神仙…

        只是这些东西到底缥缈,她从未真正见过。祁太傅遣密探来报徽地养巫师立国时她依旧觉得荒诞。虽然惊讶,也决定拿它开刀,可没有亲眼见到的东西,楚衔枝从来都不会信。

        她借着束发的功夫不着痕迹地睨眼溶洞。洞口特意留下的红果子没了一个。

        那股怀疑又渐渐降下来。

        楚衔枝垂眼,她奇怪过许多次:山中疑点的解路是否会在裴既明身上?

        她不忘,他有吸引鸟兽的本事,那鹞子分明拿他当主人,王八也舔着脸缠他几日不肯走。

        徽地巫术真假暂且不谈,若真有,裴既明是否习得一二?是否是他为困死自己而布的?楚衔枝不由攥紧手中木枪,可他的表现也尽在眼中。裴既明确确实实地没有什么多余举动,几次夜里她悄然打量他,他都不曾发现。何况一命换一命不值,若是自己长久不回实情败露,母皇父君震怒,父君定会迁怒于徽地,屠个干净。

        昔日棋弈天下的晋朝摄政王大名九州无人不如雷贯耳。他裴既明肯赤足解发跪地受辱,为的就是一国百姓。自然没有干这蠢事的道理。

        …没有多少时间。朝中异动繁多,母父君母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本就存着拿老臣给她当磨刀石的意思。她需要亲手解决才能彻底服众。

        五日远不够从那地方去上京,林羞花定会回去偷偷禀报,可老东西们都等着看她真人…至于念霜,她应当稳得住。

        此行,若再不走出去只怕得不偿失。

        她难得有些沉不住气。似是回到小时候被父君揪在御花园高台上,底下是那些贵族小豆丁玩耍嬉戏的欢声笑语,自己却只能听着他们玩闹,包着泪颤颤巍巍描红学六艺。好不容易求了母皇得一日休息,父君下了朝又要来抓她背四书五经兵书政要。若是哪处出错,父君的紫檀大尺板便毫不顾惜父女之情地重重拍下来,打得她几日不能握笔。

        他每每凝着深不见底的眼提点她:“和光,你是太女,肩担天下之责。”

        是天下,而非区区大晋。

        承蒙父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手把手教导一十三年,楚衔枝自问早已做到“稳”这一字。

        虽则这是她第一次领兵在外,可事事皆在掌控之中。只这么一回…被异物钻了空子。

        分明去的时候是没有的。反倒是回,弄出此等阵仗。

        金乌赴职,初阳乍起。鸟雀大梦初醒,三两个叽喳。一下打断楚衔枝的思绪。抬头,见那通天树杈子上架的鸟窝里一只花红的鸟儿探头瞅她,楚衔枝脸一黑,刚填饱地肚子一下饿了。

        但凡手中有弓也不至于一口肉都吃不上。这地方野兽没有,鸟却一堆。偏她只能看着。眼下还多了个存着杀她之心的病秧子要养,真是有趣。

        正琢磨要不要再试一试投枪串鸟,不远处陡然传来一阵鹰啼,吓得周圈不少鸟赶忙飞逃。楚衔枝觉得耳熟,抬眼,果然是那只昨日不见踪影的鹞子。

        它盘旋而下,在楚衔枝头顶上松了爪子扔下两只鸽子。急急冲她叫了声。

        她一顿,用枪拨弄两下,发现这血还是新鲜的,一瞧就是刚死不久。

        楚衔枝奇了,抬头瞅它:“你昨日消失就是为了打猎?不该啊,一日一夜不见,怎么只有两只。”

        话音刚落,鹞子又冲她叫一声,飞速往裴既明那处去。楚衔枝要笑不笑地挑眉:“是个忠心的。”

        可惜也不是多么通灵气,这不是听不懂她的话么。

        楚衔枝找了些不甚潮的细枝条,利索地扒光鸽子毛放干净血,百辟匕首龙鳞出袖,她迅速摁住手柄末端,上下两侧的三颗玛瑙石,末端一下弹出两颗火石。楚衔枝迅速点了火便收回,没多久肉香便飘起,径直飘进了裴既明的鼻尖。

        他瞥眼身边探头探脑的鹞子,依稀见楚衔枝正死死盯着两只鸽子,迅速取出贴身里衣间隔里的一方鎏金小盒,两指携出一粒药丸吞下。一派行云流水,叫人半点看不出正值病中。

        鹞子急急叫了声,裴既明轻轻咳下,道:

        “出去,莫染了病气。”

        鹞子眨眼,却还是听话地走了。楚衔枝竖着耳朵听了点,这时肉也熟了,火速吃干净了自己那份才拿着一只弯腰进洞。

        裴既明正如她所料冷嗤一声,随后又是铺天盖地的咳。可惜楚衔枝这不存在什么怜香惜玉,伸着香喷喷的鸽子过去逗弄他两下,在他几欲劈死她的目光中才堪堪把树枝放进他手中。

        这样的关头,自然不会再清高。裴既明头一回不曾拒绝,接过便用另一只手撕作肉条文雅地咀嚼。

        楚衔枝不错眼地盯他,看个乐呵:

        “世子这鹞子可真是能耐,知道为主人排忧解难,也不枉你养它一场。只可惜并非万物有灵,那王八跟了你一路,却到底没养亲。说来惆怅,也不知此时孤那婢女如何想孤。你那贴身太监又是如何念你?”

        她大丹凤眼眯起,话中所指分明。裴既明一声不吭地吃着,闻言也不语。将鸽子撕地只剩骨架,他忽地沙哑道:

        “裴某口渴难耐,还劳太女大架,取些水来。”

        一根塞着绿叶的粗竹筒啪地被扔到他跟前,里头水声波动,竹筒底下焦黑,分明被烤过。他一顿。望去。

        楚衔枝这时半蹲着堵在溶洞口朝他逆光一笑,周身一圈勾勒出璀璨的金色,空中尘屑此时若鎏金点就,滴滴点点洒在她发上。他们凑的这样近,他轻易就看清了楚衔枝脸上肌肤,黑白分明精光闪烁的大眼,高挺直的鼻尖,正直风华正茂的脸蛋。莫名地模糊,好像游走凡俗边缘等着逮人恶作剧的小妖怪。

        见他神色不明,她昂昂下巴,眼中狭促,颇有些得意:“世子又欠了孤一道。”

        白牙红唇,不是以往的勾唇笑。即便洞里无光,她那双眼里却粹了烈阳一样。隐约能见她唇边浅地几乎看不见的小窝,棱角分明的脸,这会骤然显一丝豆蔻少女的天真,可她又是个与天真少女截然相反的样貌性子,对立又和谐,当真危险。她这模样实在很讨人厌,可却十分鲜活。全然不像他记忆里有板有眼行动同纸上写的一样的徽地贵女。

        晋朝女子都像楚衔枝这般放肆恣意么?…不,她身边的婢女似乎就不是这个样子。

        裴既明捏着竹筒的手莫名一紧。冷着脸道:“多谢太女。裴某只需休息一日便好。”

        楚衔枝懒懒嗯了声,看不出他脸上有个什么表情。她欲要起身,左脚刚往后一退,突然踩了个什么东西,跐溜一下便要仰头摔地,耳边风声一动,楚衔枝刚抓住石壁稳住身体,就见一片袖角飘动,收了回去。

        她皱着眉低头,听着裴既明出于面子关怀着来了句:“太女可还好?”,低头一看脚底下。

        赫然是那只王八。她松脚,直接把王八踢进去。踢地它转溜两下滚到裴既明脚边。

        王八张着嘴吸了两口便闭嘴了,睁着绿豆眼来回绕了裴既明一会,它忽然又朝着楚衔枝这来。两人莫名默契,一言不发看它爬到她脚跟后,龟壳挪动,刨了一个坑。随后进去便扭着屁股,压低身体一震,不知哪来的一块长石条就立在它背上。

        楚衔枝满眼稀奇,抓住它仔细看了下:“这王八背上的凹槽就是石条压出来的?”

        她去看那石条,像是缩小了无数倍的石碑,磨地缺了角。

        正稀奇哪来的这样的王八,忽地头顶响起裴既明沉顿含厉的嗓音:“莫动…它恐怕,不是王八。”

        楚衔枝兴味地睁大眼,“嗯?”

        裴既明顿了又顿,看着那张着嘴要咬楚衔枝的乌龟,双手无意中攥地死紧,嗓子里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好半天才沉着了一颗心一字一句:

        “龙有九子,其六形似龟,好负重,长年累月驮载石碑。名霸下,又称…赑屃。”

        楚衔枝一顿,不敢置信地看他眼,又看眼在自己手底下扑腾的绿毛王八,手上骤然施力。

        那王八忽地不动,绿豆眼突然转红,周遭景物骤然扭曲模糊。

        还未等他们反应,不知哪处来的水浪铺天盖地打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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