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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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贤殿外,九转十二折回廊上。
音翎灵怀揣着几叠书料,盯着不远处鹤立于人群的凌池尽发呆。
“敢问寸公公,我可以走了吗?”她扭头道。
寸梵心则怀揣着个拂尘,与她在此处一同等待甫一下朝便被臣下包围的凌池尽,闻言道:“可是住处还未打理妥当?”
“是的,寸公公。”
“明日再说吧。”寸梵心说完,忽然有些同情地看了音翎灵一眼。
这一眼胜过千言万语,音翎灵被看得头皮发麻。
以她上辈子对寸梵心的了解,轻易不有什么带情绪的眼色给圣人以外的下官,外头那些八卦更是引不起他几分注意,现在猛然被他这么看一眼,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妙。
果然,凌池尽应付完,第一件事便是走到她身侧,打量了她一眼。
这一眼除了审视,还颇有些莫名的失望意味,音翎灵头一遭被人用这般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待,莫名十分不爽。
上辈子能靠自己做到帝书令的女人,多少有些傲气,倒不是自诩英才。
特别是被凌池尽,这个曾在御学院里最顽劣的学生,如此眼神扫视。
这么想,她心中那微微荡漾着的不爽涟漪,便瞬间变作洪涛怒浪掀过了头顶。
见凌池尽面上无波无澜,但望向她的眸光着实一言难尽,音翎灵假模假样地恭顺道:“承蒙殿下关切,微臣言行仪礼可有错处?”
“来。”言简意赅。
凌池尽一个拂袖,转身便走。
阔步走。
音翎灵一张脸瞬间皱了起来,这让一身娇弱骨头的她如何追得上?
凌池尽走过九转回廊第一转第三折处,身后噔噔小跑的声音彻底消失了。
明乾回廊贯穿皇城东西,这一转三折处,正经过御花园后侧的小月牙门。
一株清雅的雪梅自门旁的云窗内探入廊道,他一个转身,头冠上的七旒恰恰拂过覆满玉尘的腊梅,白雪簌簌下落,飘在他肩头、前襟,悄悄消融在明黄赫奕的腾龙图纹里。
寸梵心抬起拂尘为他撇落雪片,余光不住地往音翎灵该来的方向撇,有些怕这位阴晴不定的圣子在开朝头一天就要降罪于人。
还是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家。
事实证明凌池尽眉峰已然折出了一道浅淡的痕迹,代表着他的耐心即将告罄。
一片淡金色的腊梅花瓣翩翩然飘下,落在被雪水润泽得发亮的龙纹上,修长的手指快拂尘一步,白皙的二指并节,拾起了那片柔嫩的花瓣。
恰一阵清风掠过,腊梅淡郁清馨的气息缭绕鼻尖,凌池尽将花瓣抬高了些……熟悉的气息。
在他余光里,木槿紫色的衣料晃现,伴随着浅浅的喘/息,音翎灵抱着堆叠在怀里的书料,碎着缭乱的步子来了。
她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但依旧维持着那份仪度,倒未显得狼狈,也不耷肩怂背,除了脸颊上泛出的些许淡红、鬓边薄薄一层汗在告诉他,她就是这么娇气。
她靠近些,那阵浅淡的馨香更近了。
寸梵心的视线来来回回,可见凌池尽面色并无不豫,音翎灵露出的神色也有些奇怪。
音翎灵紧赶慢赶,过来看见她的君上在这里好整以暇嗅花。
当然她是不敢露出一丝丝愠色的,凌池尽脾气本就不好,这储君和帝王的位置更是‘锻炼’人的脾性,谁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本喜怒形于色的他是不是学会将狂戾顽劣等等坏脾气内敛,现在他是君她是臣,可承受不起他一个生气。
于是音翎灵脸上又堆叠起虚假的笑意,快步走过去,道:“殿下,这是领着微臣去哪?”实话说,今朝入仕头一日,许多机构还等着她去录入交接,这些事情推一天叠一天,真没闲情陪他赏花。
这回凌池尽走得慢了些,良晌才答非所问地道:“你用的什么香?”
“……”音翎灵迷茫的视线盯着他晃荡作响的垂旒,“回殿下,微臣不曾用香。”
凌池尽偏头垂眸看她一眼,目光显见地写着‘不信’,音翎灵好脾气地道:“确是如此。殿下,微臣着手排布开年宴各朝臣位置,倒有一事不明,还请殿下告与一二。”
“说。”
“这个……听政院的于院长,于善丛的位置,该如何排?”音翎灵神色认真,“微臣见他接连缺席朝见大宴、复印开朝第一日,甚至斗胆想问,他的位置还留吗?”
太奇怪了,她在郁水旁见过于善丛最后一次后,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这个老东西出来作妖了。
凌仰深在位时,他可是凌仰深座下搅弄权云第一人,向来被凌仰深捧起来和音家制衡,按理说音家覆灭,新朝伊始,还碰上个凌池尽这般好掌控的储君,他不趁机滋生些事、作些妖,难不成归隐深山老林颐养天年去了?
怎么可能,他巴不得大展一下宏图,为祸朝政、趁机残害一下黎民百姓,盘剥大把钱财收入囊中为己用,她可太了解这个人了,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垃圾,阴暗角落中伺机而动的老鼠。
旁头传来一阵轻浅的笑音。
凌池尽的声音本就又低又磁,音翎灵与他并排走着,这道笑音从侧上方传下来,瞬间就酥了她半边耳朵,截断她发散的思绪,搞得她一阵莫名其妙,脱口就道:“怎么了,微臣所虑不该么?”
凌池尽淡淡道:“他生病了,挺可怜的。”说罢他还露出个怅然的神色,似乎真的在惋惜,是痛失一员心腹大将的表情。
“是吗,那微臣便先空着吧,若有好转再摆排一二,于院长盛名在外,又颇负殿下您厚爱,微臣可不敢得罪他。”音翎灵看着他这副神色,敷衍道。
当然,他在绕城郁水旁、万民朝见宴上搭的两场戏,都是在和于善丛作对,音翎灵可是戏台子下最认真的观众,自然不会为他蒙蔽。
只是她实在不明了凌池尽的动机,难道只是为了一个自由?直觉告诉她,凌池尽此人与御学院那个爱自由的顽劣皇子大不相同了。
她这下意识阴阳怪气的腔调,也未引起凌池尽的注意,他头也不偏地道:“这么看来,你不是挺会察言观色的。”
本来是疑问的字语排序,叫他娓娓陈述而来,音翎灵登时不知道如何回复——他这又是怎么了?
她不说话,凌池尽自顾又道:“那今日开朝,大殿之上,为何谙不懂孤的意思?”
原来他说的是这回事。
音翎灵道:“……微臣惶恐,原是今日朝中,言出有失惹得陛下不豫。”这口锅,她早想好以什么姿势来推了,“只是微臣初入东宫侧,不比任何人与殿下交熟,不知殿下为何抵牾此为皇室开枝散叶之事?”
前朝的朝士们忧心凌仰深不立皇后还差不多,连凌池尽这种人居然还要朝臣们来忧心他没有老婆孩子,真是奇了。
而且这人一贯我行我素,不需要推什么人出来委婉表达他的意思替他挡话,他早可以直接大袖一挥,阻断进言,难道真是做了储君,受了他堂兄凌仰深的教导,人变沉稳了?
虽然他堂兄是个衣冠禽兽,但居然连他都能搞定,真是令她这个曾被凌池尽深深折磨过的替课师父折服一瞬。
“累。”言简意赅,“前朝豺狼云集,下了朝只求一隅清心之地。”
“……”原来他的我行我素,只是根据当下情状来与时俱进了。
音翎灵沉默地跟着他,余光见到什么开合的痕迹,抬眼一瞧,一扇以工笔绘制了诗人捧书图的恢弘殿门缓缓而开,漆红的檐上悬有浮雕匾额一块,上刻「明典阁」三个工整的大字。
凌池尽带她来读书?
这么闲?
想到堆累的公事,音翎灵一个头两个大。
以言怡雾的娇贵身体,就算凌池尽放慢了步调,她也有些跟不上,是以凌池尽甫一迈入偌大的明典阁,视线落在书架多而缭乱错杂的阁内,便折身几步,手覆在她腕上,带着走。
音翎灵做好了不被怜香惜玉的准备,没承想他竟雷厉风行到了令人发指的极致,好容易在书阁最深处停下来,算算时辰,居然只用了半刻钟。
凌池尽垂下眼帘,仔细分辨着垂在书架外侧、写有书名卷帙的象牙签,一眼也未分给大喘气的她,十分压榨地道:“有空把体能培练一二。”
“……是。”音翎灵当然不会和他废话自己这个弱骨之病,大抵说了,凌池尽也只会说‘那有空把病治好了再来办事’。
须臾后,凌池尽手一伸,越过音翎灵头顶上空,仗着绝对的身量优势十分轻松地取下了一本书。
他一边粗略翻阅,一边道:“孤仔细看过秋试结果,你的试题做得匠心独到,文章十分灵巧,本还以为,言二千金不是个书蠹。”
“可今日在朝上,实在令孤有些失望了。”他把那大部头阖上,直接抛给音翎灵,“你今日的事务,便是通读此书。”
“……”在凌池尽注视下,音翎灵艰难地翻开那本厚厚的大部头,扉页题了几个冰凉刺眼的大字:「察言观色的最高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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