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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太饼


音翎灵起身的动作稍愣,而后又掩好帽裙,道谢而退。

        待她与明氏二人走后,内阁徐徐走出来一个身量高挑的影子,他甚至需要偏低过头才能好生走出来,不受梁上已然卷起的悬帘所扰。

        他眉间微蹙,神色不爽,整个人踱步过来,安静而禅意的堂内登时多了一分沉郁、压抑的气质。

        “看完了?”也不等明医开口,凌池尽自顾自坐下来,将手搭在案上,另一只手摁着眉心,似乎很是不耐。

        一个僮仆低着头走过来,瑟瑟冲主位上的人道:“明医,是仆的错。”

        于茫行看一眼僮仆手中捧盒里打翻的汤药汁,对凌池尽道:“小仆有失轻重,殿下恕罪。”

        他客气一番,凌池尽却睁开眸子,若有所思地道:“听政院的仆婢们不会这么失分寸。”

        “宫墙内直隶于圣人的内官们,自然该为殿下尽心。”于茫行脸上歉色不减,“悬壶堂散漫惯了,有所冲撞,在下深感抱歉。”

        凌池尽十分不爱与他打周旋,也学着他温和地笑道:“回听政院,为孤所用。极尽繁华,无边青名,不比郊野坐堂来得舒心?”

        相较于面容温和的于茫行,他生得微显凌厉而不失少年人的隽俏,这般笑开来并无人家的几分和煦,反而透出一种摄人的威压,迷眼的同时,险危十足。

        气氛凝冰。

        这下于茫行干脆不接言了,他的手中探着凌池尽的脉象,又兀自陷入思忖。

        良晌,于茫行唇线抿直,道:“彼脉温淡而暗含翻涌阴诡,此脉浮夸而细探来平和至此。”

        他掀起眼帘,似是找到了些许由头,双目含笑地对凌池尽道:“有些趣味了。”

        “说。”凌池尽被入了骨髓的毒折磨得并无几分耐心。

        “你与适才那位姑娘,有着根源大差不离的病症,待在下深究数日,实能互补。”

        医者仁心,说道委婉。可凌池尽这人并非什么仁者,了然笑问:“你没相中吧。”

        对方撤走探脉的手,拾起一根药香,细细于案上研磨,道:“奉母命一见而已。于她是一心问病,于我只是看看奇疾,一来拓宽病术眼界,二来不至于太过闭塞。”

        “她叫什么?”

        倒悬式莲荷状香炉内,药香袅袅升腾,堂内无风,香径大有直上青天之势,绷得又直又紧。

        于茫行道:“不知名讳。”

        静谧的堂内响起指尖轻叩木案的声音,凌池尽无甚耐心道:“既没相中,也不肯告知所姓。孤查来也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于茫行知道他何意,只缓缓道:“殿下的病,不是直接将那位姑娘掳走,做成药引子便能当下愈痊的。请待在下细究一些时日,方可知内情、如何治疗。”

        细长明晰的骨节于木案上叩击不止,又轻又浅,凌池尽并未回复,反而话锋一转:“既然于大公子不愿自己回听政院,孤只得另施办法,将你‘请’回去。”

        摆弄香炉的手微滞,顿在半空中,指尖一蜷。

        “在下与院长既已决裂,并不想打着听政院长大公子的名号,回波云诡谲之地。”于茫行露出些怅然的神色,“在下所恨是他不错,但也不想立于庙堂之上,以最脏诡的权谋,与他斗得头破血流。”

        他阖上眼帘,终道:“时至今日,我还感念他一点血脉之恩。”

        他话音刚落,一道清朗的笑声旋即响在静寂的药堂内,甚是好听。

        凌池尽收回手,站起身来,那面上不知是主动地带了几分浅淡的讥诮,还是本便生得眉峰微挑、长眸轻钩,有些攻击之意、天生如此,道:“可你是于善丛唯一的血脉。”

        “这些你所认为的阴诡、最脏鄙的东西,你迟早要碰的,还深陷其中。”

        “现在给了你机会,不抓好,真真可惜;虽然你身在这郊野,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由得你选择。”

        于茫行微掀眼帘,那道身影早已消失在悬壶堂。

        他叹出一口气。

        回去……需要契机,需要念想。

        轿外响起轻轻的叩响,音翎灵睁开眼,皙白如玉的手微微撩起帘子。

        帘外那风帽下探出一张脸,小典递给她一封回信,道:“那御将说,姑娘不必日日来信了,如有用得着御将台的地方,他曾经实在愧对于言大小姐,会倾力相助小姐的。”

        音翎灵拆开手书,上面,只简单地浮着几个字:勿惦念,吾安好。

        小典嘀嘀咕咕上了轿子:“他都冷漠成这样了,小姐您一个闺阁姑娘,怎么还是像以前一般这么喜欢他,日日都喊我往御将台送手书。”说得急了,小典顿了顿,才继续道,“小姐你不知道,那地方全是些泼皮无赖、告烂状的市井小人,吵嚷得很,压根不像什么大将军能做的差事。而且堂北坐镇的那音大人看见我,比看见那些人还要头疼的样子……”

        见音翎灵不说话,小典奇怪地回头看她。

        这天日头高悬,音翎灵正探头望向那九天之上的耀眼鸿日。

        似乎也并不刺眼,她迎面仰头,任由漫漫而下的日光柔射在她的面颊上,本便漂亮素白的脸,此刻更显出几分不真实的出尘感,淡淡的睫影微微颤动、如丝般拉长,浑然不似浮世中人。

        “小典,你见他精神如何?”她忽然开口道。

        小典抽起马鞭子,摸不着头脑地回:“啊……?瞧来精神得很,就是每每见了送信的我,就显得不大好。”

        音翎灵一笑,道:“那择日,把我写的那封透露王流阳在哪的信送过去。”

        鞭子失了分寸,马儿啼叫,握着缰绳的小典结巴地道:“什、什么?那我们岂不是自投罗网吗……这么多天都没动静了,我忽然送信过去,抓到了怎么办?”

        音翎灵笑得别有意味:“不急。先让他们好好过个年节吧……”

        车马驶得十分平缓,徐徐压在雪地上,留下浅淡的车辙印。

        驶入一处阔道,闯入轿内的嘈杂之声显然大了许多,一并相伴着丝丝阵阵勾人的食物香气扑入轿内。

        音翎灵想到什么,有些好奇地掀开帘子看,果不其然,到了淮食坊。

        四处皆开摊卖着各色“丰收太饼”,她却吩咐小典停在一处不起眼的铺子前,打包要尽了小贩今日做出的所有大块丰收饼。

        她转身冲小典笑道:“送信那日还麻烦你给音御将送些过去。”

        小典有些恹恹地接过。

        岁暮将至,中秋节才有的这味大比车轮的丰收太饼,复又拿出来贩卖,大凌并不流行小块月饼,而流行可存至岁暮的丰收太饼,一家人分食,取一个团圆之意。

        但大多味甜至极,上辈子音翎灵认识的人里,只有两人真切而毫不排斥地吃得下,其中一个便是她阿弟音子铭。

        她甫一上轿,还未坐稳,车轿上帘子缭乱纷飞,她不经意一个瞥眼,见一穿得不赖的小仆人有些急切地站在那不起眼的小铺子面前。

        小贩刚收完广告挂幡子,折身回去收摊、放卷帘的时候,闻那宫人说:“真真都没有了?”

        音翎灵方才大手一挥,小贩赚得盆满钵满,这下也有些耐心地笑道:“隔壁有呀,淮食坊几条大街,今日都在卖这味太饼子呀。”

        可小仆人脸上的急切之色半分不减,咬着唇道:“可我家官人只吃你铺子的,如何说呀?”

        小贩轻快地收着盆盆碗碗,道:“那无办法喽,都叫人卷包打走了,规俗只卖一天,做也做不来了。”

        “谁买走的?”

        小贩随手一指音翎灵的轿子:“那位大人手阔得很,能不能买回来就看你本事了。”

        于是轿子还未走出去几步,便被那小仆人伸手拦住,也不等他开口,戏看足的音翎灵主动卷起帘子道:“你说你家官人也只吃这一家的?”

        虽隔着幕篱,但音翎灵的声线生来又轻又软,听起来倒是十分好相与的模样,小仆从抓着救命稻草一般,连声道:“是了是了,若我未买着这一家的,回去免不了官人一顿板子……姑娘在上,可怜可怜我,多少银钱都能给得上。”

        音翎灵回眸看一眼轿内快堆成山的丰收太饼,心道既是都欣赏这一家不起眼的铺子,音子铭少吃几包不碍事。

        可她刚抛出去两包,视线瞥见那小仆人伸上前来接的手,给太饼的动作遽然止住了。

        这小仆人不光在外那一层的衣料不似寻常仆婢穿的,内里那一层,手上竟绕着几道腾虎金线。

        大凌朝的内宫宦官们,袖子上才有这般腾虎金线。

        这人腕上绕了里外三层熠熠生辉的金线,多说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少说也是大公公身侧亲手带的小徒弟。

        凌仰深的凌三朝,从立朝日起始,算来绝对不逾一年,他无子无后,唯一的太子是在音翎灵死后立的,彼时阖宫上下,包括宫人里,都也只有凌仰深愿意吃得下这太饼子。

        “你叫什么名字?”音翎灵下意识问了一句。

        凌仰深确实死了,万里行祭,她代言家随扈,看得真切。

        “……啊?我、我叫小石子。”小仆从随口编了一句。

        见他为难,音翎灵飘忽的神思拉回,确定凌仰深死得透透的后,她不再追问地道:“既你家大人也偏爱这小铺子的丰收太饼,便不必给银钱了。”

        见他唇畔翕动,音翎灵补道:“也不是做人情,不用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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