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白发鬼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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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得从一年前说起。
一年前。清绪帝十八年。春。
这是庒琂来庄府第一个年头,寄人篱下,暗藏身份,改名易姓,她日日过得看似平淡,实里波涛汹涌,行走是如履薄冰。
原本春节极致欢喜,合府众人有以往不一样的团和光景,谁知,春节刚过完,一件事打破了短暂的团和,紧接,障事迭起,连绵不断,无法停息。庒琂想避开,却无处可避。
这起事件的引发者居然是意玲珑。
春节除夕当夜,意玲珑临时脱离后园宴席,临阵逃跑,不参与演绎节目,这把庄琻姐妹气得无法释怀,后儿老太太有意,拿出体己钱赏给庄琻,才让她稍稍缓下心情。如今不说春节欢愉等事,只言说意玲珑。
那晚,意玲珑从园子里离开,气呼呼的回北府篱竹园,且待歇息。那篱竹园的丫头子们全部跟娜扎姨娘赴宴去了,整个宅子里外空荡荡黑漆漆的无一人。
意玲珑半时觉着无聊,又听到庄府内外传来欢度春禧的声音,心中越发不畅快。毕竟,她也是常人女儿,佳节思念家人亲友也是有的。她回到房中,对着灯坐了一会子,又将此前偷到的宝物拿出来观赏,赏了一会子更是无趣,便随手扔在床底,忿忿地把床边挂的宝剑拿下来,在屋里舞剑舞了一会子,这才感到浑身通透爽快。
于是,趁剑在手,撩起袍裙擦拭剑身。擦完,端详一会子,自言自语道:“真是晦气!走哪儿哪儿不顺!还被这几个毛丫头欺负!窝囊死我了!”
自说自话,又燃起了火气,接着,她将剑往炕上扔,端起烛灯走出院子,一个人坐在哪儿发愣,叹气。此处,自然有她的故事,基于日后还要讲述,为了清晰衔接,本次先不赘述。
意玲珑也觉得是奇遇。
在她坐在那地方,原本清净,不知从何时开始,周身上下传来“突突”的声音。真用心去听闻,还听到“突突”的声息里头有水响。等她持灯看自己坐的那泥墩子,这才发现才刚坐的不是泥墩,是个废弃封盖的井口。
是的,此处意玲珑并不知道,在她与娜扎姨娘进府前,二老爷庄禄命人拿鸡蛋搅泥盖住了这口井。难怪她心生奇怪:怎么地下有水响?这之前是一口井么?
意玲珑听了一会子,将灯搁在地上,双脚蹬在上头,只听到“啪啪”的响声,想必,脚底是空的。她左右看看,想找什么物件来将这障碍戳烂。终于找来一根木棒,使劲对着盖奇顶摔打,谁知木棒断了,井口安然无恙;她不甘心,怒火匆匆进去把剑拿出来,用力挑挖。
要知道,二老爷让那些仆子用鸡蛋清搅泥,造泥胎砌墙面,这冷却下来的墙胎比铁都坚硬,古时候王侯将相死去,用此法垒坟墓,所用的这泥胎,堪比铜墙铁壁,随你拿什么来撬钻,它都纹丝不伤。
不得法,意玲珑收下剑,呼道:“是谁?装神做鬼想吓唬你姑奶奶,你姑奶奶的胆是铁胆,不怕油不怕火,有胆子你给我出来。”
意玲珑的声音还拖着呢,底下响声更是肆意。满满的是对意玲珑挑衅!
不知怎么的,意玲珑想起东府井下那隧道,或许是连通也未可知。站了一会子,她一跺脚,将剑拿回去放。没一会子,见她一手持灯,一手拿着一个小布袋子,袋子里似装有东西。
意玲珑一脚踹在井身上,啐道:“到哪儿都不能清净!好!姑奶奶就跟你玩玩!”
不多时,意玲珑七拐八弯,飞檐走壁,纵身一跃,几个轻功踩叶,身影落在东府后院那处小井边。
这处,对意玲珑来讲,十分熟悉,因为屋里所有的宝物都从这里运出。此是入庄府密道的入口。站稳身子,她把手中的灯吹灭,然后找个角落藏了,接着从随身带的布袋子里拿出一颗圆球,只见圆球隐隐发光。
对的,那是她从密道里偷出来的夜明珠。
正值除夕,府中人等皆在中府过节,东府此时夜黑人静,是偷盗最好时机。不用多方观察,也知道无人踏入此地。她冷冷笑几声,将衣袖拧紧,然后轻身跃起,直跳入井中。
许久,听到“彭咙”一声水响。意玲珑已进入水里。
水中,漆黑。意玲珑通过手中那颗夜明珠,探到入口路径。此刻,水中无怪物,也无类似于蛇一样的东西。意玲珑来几次,发现关于水中怪物的秘密,原来,它们并非真实存在,而是制造这处秘井设置的机关,即在水井深处的壁口装有镜子,镜子最后一层有个夜光球,那球里画着活灵活现的怪物,外头的光线直射水中,反射在壁口的镜子上,镜子再折射几道,传到夜光球,聚足了光线,里头的怪物影子透过夜光球,回射到镜子上,投向水里。一旦人入水,刚好见到,就以为水中有怪物,实则不然,乃障眼法而已。
可见,制造该井的主人,费尽心思。亦可见,里头藏的东西不能泄露给外人知道。谁知那日大爷庄顼身子欠安,让意玲珑去拿深井水,误打误撞发现藏宝入口。她经过几次进入才发现怪物设置的秘密。如今,也就不惧怕了!
意玲珑轻车熟路,借夜明珠的光,直入深底。
从水中出来,是一汪活泉水,即是庒琂那次进来,看到意玲珑潜逃的地方,那池水对面是一处平地,地上有宝石。眼下,意玲珑浑身滴答爬出水面,先喘直了气儿,再往外摸索行走。
意玲珑一面慢移脚步,一面暗暗比划北府篱竹园的位置。她顺着里头密道一直走,大约行走半柱香的时间,迎脸看到一处涵洞,涵洞周围堆满了夜明珠子,珠子有的已不发光,有的微微亮出光晕,总归,还能照清周围的景物。
意玲珑欢喜,扔掉手中带来的那颗,去捡起地上更大的一颗。谁知,她大意,手中摔下的夜明珠打到石头上,发出一阵剧响。响声回荡中呢,涵洞里传来哇啦哇啦的趟水声,似有人正步行在其中。
意玲珑心惊,想躲,转念又想:“肯定是有人也发现宝物了,想先下手。不行,我不能让他得手,这些东西要搬也得我搬!谁都别想动!”
如此想,意玲珑不惧怕了,心里默默打算,如果是庄府家人,自己就说走错地方了,如果是不相干的,这好解决,对策是有的。
思想得十分美好,那趟水的声音越来越近,转眼之间,映着夜明珠子的光,看到水面上遮来一个黑影子,如同鬼魅,弯弯曲曲,荡荡悠悠。
见到此,意玲珑有些心惊,可终究财物能壮胆,为了钱财,身外之事无所畏惧了,等有了这些银子,别说能买一座庄府,就是一座皇宫也不在话下。所以,拼足底气,也要面对!
意玲珑屏住呼吸,眼怔怔望住涵洞出口,等待那盗贼出现,她好快手出击。
只见,一条拐杖先伸出来,紧接,一只嶙峋凸骨,惨白无血色的手攀附在洞口边缘,哇啦一声大响,水面动荡,一个瘦长异形的人儿出来了。意玲珑原先所有的大胆,正气,此刻因见到那人而荡然无存,她浑身发抖,两眼呆愣。
面对的这“物儿”是人是鬼?那头长发,稀稀疏疏,从头耷到水里,那头脸白得跟粉刷过似的,身上烂布遮体,风光残露无遗。
意玲珑狠狠闭上眼睛,最不敢看的是那双眼睛,居然没有眼珠子!
幸好,对面的人不动了,停在涵洞口,粗喘气息,捏出可怖的嘶哑声,道:“终究是来了?来了?说话!”
那声音,那音调,那话语,凛冽中敷有一层厚厚的冰冷,如从鬼域传来。
意玲珑不由自主的回:“来……来了!”
猛然之间,那人手舞足蹈,跳出水面,大笑不止,刹时,那白发头脑凑近意玲珑的脸庞。
意玲珑斜着眼睛,微微眯看,见那张脸,湿哒哒的腻出一层亮光,显得更加惨白,凹凸不平的脸上,两只死鱼眼睛瞠视自己,欲要将自己看穿了一般。
意玲珑哆嗦道:“我……她们在表演除夕节目,我出来撒尿,走……走错了!”
那人哈哈道:“走错了!难道庄府如今愿意让地下见光了?”
意玲珑听那口气,隐隐感觉有怨气。
那人又道:“你是庄府何人?”
意玲珑闭着眼睛回:“我……我就是一个看门儿的!”
至少此刻不能说实话,反正庄府人多,捅出去,让他们找看门的去吧!
那人道:“如今,派看门的来了。当年的毒誓,是你们破了吧!说让这儿永生永世不得见光,永生永世不会有人踏入。如今,怎么放人进来了!”
说到最后,那人激动跺拐杖,嘶吼起来。
意玲珑暗自叫苦,连连道:“对对对,放人进来了。我刚撒完尿,我得走了!外头还有表演,我得回去表演去了!”
岂料,那人一手抓住意玲珑的湿衣裳,不给她走。一会儿后,那人道:“你尿到衣裳了。”
意玲珑似被提醒了什么,是呢,自己浑身湿透,但是到了里头一点儿都感觉不到外头寒冬的冷,难怪这人衣不遮体,还能这般快意。
意玲珑努力发出笑:“是啊!我尿多,憋得太久了,不小心洒了全身。”
那人的手顺着意玲珑的衣裳往上移,终于到了她肩膀,先轻轻捏了捏,然后猛地夹住,道:“说!是谁派你来的!”
那几根骨头手指,跟铁一般,捏得意玲珑生疼。可见,那人并不傻,似看得出意玲珑并非看门家丁仆众。
意玲珑道:“我说了,我是守门的!”
那人冷冷喝道:“守门的身子骨这般柔软?守门的不是老气横秋的婆子么?怎是一个姑娘家?今日是除夕了吧!你说表演节目,那庄府依旧夜夜笙歌呀!快活了吧你们!”
意玲珑顺着话道:“庄府不厚道,现在没人了,只管指派我去!我本来不想去的!”
听意玲珑这说话,那人稍稍松了手指,“哦”点头,又道:“是了,庄府的人没一个好东西,待人一向这般刻薄!你说的很是!”
意玲珑心中忽然明晰,此人不是偷盗者,也不是怪物,可能是庄府的仇家。听其言语,多么的愤怒呀!意玲珑这才安心,睁开眼睛细看,只见对面的人,人形不堪,身子骨叫人不忍直视,烂布披挂在她身上,忒是寒碜!胸口处,一双干瘪的胸乳耷拉到腹肚。
意玲珑莫名感到一阵酸楚,更禁不住胃口的翻呕;强忍了下,她壮胆问道:“你……你又是谁?”
那人听问,愣住了,白目不动,那光秃秃的眉头蹙了几回,道:“我……我是谁?我是谁?”
意玲珑诧异。
那人松开手指,疯了似的抓自己的脑袋和头发,一时间,竟趴在石头壁上哭起来。
意玲珑心生可怜,稍稍倾身,小声问:“你……不知道自己是谁?”
那人摇头,道:“我忘记了,我忘记了!她们叫我妖怪,叫我鬼母!说我是鬼!我是鬼啊!所以她们把我关在这个鬼地方,不见日不见光!”言止,深呼吸,返身过来,又捏住意玲珑,怒问:“说!现在是什么年月?”
意玲珑快语道:“是冬天!今日是除夕!庄府的人都在过年呢!”
那人听得,松开手,道:“过年了!西府的枯井许久没扔新年鸡腿给我吃了,北府的枯井死了人,如今也盖了是不是?南府的井口也盖了!就剩下东府了……东府!你们在东府过年是不是?”
意玲珑诧异,没回,想着这人对庄府十分了解呢,庄府有几口井她都清楚,不知道她是庄府的什么人。
紧着又听那人问:“你老实跟我说,现在是什么年代?”
意玲珑不假思索道:“清绪帝十七年除夕,过了今晚,就是清绪帝十八年了!明日,是大年初一。”
“啊!”那人撒开手,踉跄几下后退,浑身软倒在地上,她手中的拐杖“啪啦”的滚了下来。借着微光,隐隐看到那双白目闪出水花。
意玲珑见到此情景,恻隐之心涌动,道:“你是谁?是守这里财宝的人么?”
那人幽幽地道:“财宝?钱财万贯,不如情贵!千里搭棚,终须一散。再多的金银珠宝有何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姑娘,你若带我出去,这里头所有金银财宝都归你,如何?”
意玲珑很是吃惊,吞吐不成语。
那人又道:“放心,这宝贝庄府的人不要了,留给我的。如今我也不要了,全给你!不过,只有一条,你得带我出去。”
意玲珑道:“她们把你关在这儿?一直不放出去?你自己出不去么?”
那人哭道:“我想出去呀!朝思暮想,想到不知年月!当年喊破喉咙,抓断了手指,哭瞎了双眼,也没人让我出去!姑娘,你不止一次进来的吧!拿了许多宝贝出去了吧?你不是守门的,我知道!你带我出去,你就不用偷偷摸摸的了,随便你拿,想拿多少就拿多少!”
意玲珑终于放心了,壮大了胆子看她,那双眼睛,白得慎人,没珠子,原来是瞎了!意玲珑经不住疑惑,问:“那你跟庄府什么关系?”
那人顿了许久,才恨道:“我跟庄府是什么关系?是白日与黑夜不能共融的关系,庄府的人是我永生永世的仇人!”
意玲珑“啊”的惊叹。
那人言语完毕,发出咯咯咯咬牙的诡笑声,良久之后,道:“你不是问我是谁么?我的头发是不是白的?”
意玲珑点头道:“是的,很白的头发,也很长,拖到地上了。”
那人叉开手指,捋了捋后发,笑道:“那我就叫白发鬼……”顿了些许,又接着道:“……母……鬼母!对!白发鬼母!”
这“母”字如今听来,并无意义,在日后,对于意玲珑来讲,对于庄府来讲,意义非凡。
所谓母性光辉,闪亮比白昼,此“母”与彼“母”或是没不同的。
只是里头隐藏的秘密大过巨大,太过惊人了!是意玲珑始料不到。
于是,意玲珑出于可怜和好奇,将白发鬼母带出密道,依旧从东府后院井口出来。
那时她们刚出井,听闻中府发出欢呼声,又看到中府上空飘着长明灯。
意玲珑对白发鬼母说:“她们过新年,还放长明灯!满空都是!”
白发鬼母听后,发出鬼魅般的嘶哑声道:“困我黑暗,我怎能叫你们长明!庄府的人,一个都不许逃掉!”
那时,意玲珑欲言又止,是想老实的对她表明自己的身份。终究没好出口。因又想:怎么安置她呢?这庄府的人万一发现了如何是好?
白发鬼母出来后,浑身发抖,躺在井口,不停地深呼吸,发出满足的享受吟声。
意玲珑怕她冷,急催促道:“我带你回我住的地方吧!不然你要冷出病来!”
白发鬼母一点儿都不客气,由着意玲珑扶。
意玲珑在角落处寻回之前来时藏的灯盏,也不点燃,信手的往一处扔掉,两人抹黑向北府篱竹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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