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一 盘果

　　盘果身穿着靛蓝色的长袍，头上包裹着雪白的头帕，扎着一根绣着蟒纹的腰带，胸前的金圈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即便在万人之中也非常显眼，何况他是今天祭祀大典的主角之一。
站在半月广场中央搭建起来的祭台之上，盘果的目光落在面前摆在木架上的一公一母两面铜鼓上，按照祭祀的规矩，今天清晨两面铜鼓已经用莽山脚下清泉的水洗过，此刻鼓面上的图案更显生动，两面铜鼓的中心都有一个象征太阳的圆心，十二道芒从圆心中央发散出来，象征着十二个月。围绕着公铜鼓上太阳光芒的是一条栩栩如生的蟒蛇，这是王族的标志。而在母铜鼓的鼓面上，围绕着太阳光芒的则是代表了其他五个部族以及睢国的熊、虎、鹿、牛、马、鱼。
去年的今天，盘果还站在台下，只能看着臃肿的令堆神气活现地站在台上，根本没有机会如此近距离地观看铜鼓上的纹饰，谁能预料仅仅一年之后，他站在了祭祀台上，拥有了濮囯的最高权力。
看着两面铜鼓，一个问题出现在盘果脑中，祭祀大典过后，该把母鼓放到哪一个部族。这几年，森多缴纳的贡品最多，令堆把母鼓的拥有权都给了森多，但自己当了大王，再把母铜鼓送回森多肯定会引起其他部族的不满。
想到这，盘果把目光投向祭台下最前排的几位部族头领，他最先看到的是一袭青衫的拉浪王子，带着惯有的微笑，玉树临风地站在那里。盘果曾经问过拉浪，为何睢国大摩师觉拉这些年从来不到卡洛参加祭祀大典，拉浪总是以觉拉大摩师年老体迈坐不得船来敷衍。
矮胖的巴尔头领和站在旁边瘦高的霍多头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向冷若冰霜的紫丹头领今天有些奇怪，不时把目光投向站在祭台上的新晋王族一家。紫丹旁边原本是森多头领的位置，现在安武替代盘果，这个位置的安排无形中也在暗示所有人，新的森多头领人选盘果已经定了下来。
站在安武旁边的申加毫无疑问已经代替了他的阿爸，成为乌东部族的新头领。
昨天申加和紫丹在卡洛城的街上发生了一场械斗，幸亏安武及时赶到才避免了事情闹得不可收拾。虽然安武告诉盘果，昨天晚上申加就带着礼物跟安武道了歉，但盘果知道，这段仇恨不可能就这么轻松揭过去，乌东和平甲两个部族从此以后还会有矛盾不断发生。申加这孩子很有心计，能在短时间内就把复仇的火焰强压下去，指不定他以后的报复会有多么极端。祭祀大典之后，得尽快让申加回乌东，免得他和紫丹又在卡洛城里惹出什么事端来。
盘果忽然想到，母铜鼓何不如交给乌东部族保管，作为对乌东这次并肩作战的奖赏，也可安抚申加和乌东族人。
主意打定，盘果的目光扫向几位头领身后的大臣和大亚们，一脸喜色的莫西，表情严肃的史官洛谟，一本正经的米争大亚等等。在他们后面是卡洛城里无数的贵族家族。黑压压的人群挤满了整个半月广场，一眼看去只能看到数不清的白色头帕，如同在广场上铺上了一块巨大无比的白布，在这块白布下面，所有人都在低声交谈，等待主持祭祀大典的总大摩师雅格出现。
围着半月广场竖起了一圈旗杆，杆顶飘扬着各个部族的旗帜，在每一根旗杆下面都站着一名号手，他们手里的长号太长，以至于只能握住长号的一头，让另一头放在距离自己四五步远的地上。
“今年总大摩师好像来得要晚一些。”
盘果耳边传来水仙的声音，他把头微微向上抬，看了王宫后高耸的莽山一眼，低声说道，“耐心等待是一种美德。”
“我只是，只是有点紧张，毕竟要在面前看着令堆的人头落地。”水仙的声音里透露着不安。
盘果侧过脸，看着打扮一新的妻子，“不过是处决一个昏庸的大王，在森多你也见过我处决违反寨规的人。”
“你是说你要亲手砍下令堆的头？”水仙说道。
“这是总大摩师的意思，令堆毕竟是一代大王，不能随便让刽子手来处决他，由我来执行最合适不过。”盘果把头目光投向旁边和祖平站在一起的达来，“我担心的是她。”
水仙以为盘果担心风灵，说道，“风灵那丫头才会不害怕，打仗的时候我看她比谁都激动。”
“我担心的是达来，不知道她受不受得了。”盘果低声说道。
“她？”水仙从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我可听说她和木仑……。”
盘果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水仙继续往下说，“她很快就要成为你的媳妇。”
水仙白了一眼，不再言语。
“大摩师到——！”
半月广场上如蜜蜂般嗡嗡的低语声顿时消失，旗杆下的号手举起了长号，上百支长号一起吹响，低沉的长号声震得人耳朵发麻。
号声中，一袭黑袍的雅格带着上师们朝着祭台走来。
盘果在上师中寻找尼楚和布隆的身影，按照祭祀的规矩，但凡健在的大摩师都会出现在祭祀大典上，辅助雅格共同举行祭祀典礼。但随着雅格越走越近，盘果的心在往下沉，他没有看到尼楚和布隆，这似乎表明两位大摩师已经不在人世。
盘果有种冲到雅格面前质问的冲动，想问问他，为何不遵守不杀两位大摩师的承诺。但他现在不能这么做，今天是祭祀大典的重要日子，也是他继位的日子，不能让冲动毁了这一切。
雅格迈着稳重的步伐登上了祭台，几名上师分散站在祭台周围，祭祀大典正式开始。
“跪——！”
半月广场上的人们全都跪倒，每个人的头都虔诚地顶着地面。祭台上的盘果一家也面对着铜鼓跪了下来。
雅格双手展开，如一只巨大的蝙蝠般站立在祭台中央，朝着莽山的方向大声念道，“星河日月源远古，天地上下转乾坤，神山生出上上祖，仙地养育祖上公……。”
几名上师神情肃穆，双手交叉护在胸前，一边念着祭祀的经文，一边围着祭台缓缓走动，要在从前，围着祭台念经环绕的是各部族的大摩师，如今全都成了雅格培养的上师。
冗长的经文终于念完，雅格也把双手放下，几名上师捧着陶碗走上了祭台，依次排开。
雅格手里拿着一支饱满的稻穗走到了排在第一的仰乌上师面前，用稻穗蘸了蘸陶碗里的清水洒向空中，“感谢万能的山神，赐给我们甘甜的水。”
祭台上下齐声说道，“感谢山神赐给我们泉水。”
雅格接着走到包阳上师面前，抓起陶碗中的米粒洒向空中，“感谢万能的山神，赐给我们粮食。”
祭台上下又齐声说道，“感谢山神赐给我们粮食。”
走到万海上师面前，抓起一块生肉，咬了一口，肉中的血从雅格的嘴角冒出来，“感谢万能的山神，赐给我们力量。”
又是一阵齐声高喊，“感谢山神赐给我们力量。”
表达完毕对山神的所有感激之情后，所有人才从地上站起来，年迈的人已经跪得两腿发麻，要旁人扶着才能站稳。
按照祭祀的规矩，接下来要把活的牛羊猪牵到祭台上来当众宰杀，但今年不同，有了更高级的祭品——令堆。
“带人祭——！”
高喊声中，两名卫士押着被五花大绑的令堆走上了祭台，尽管要在祭祀大典上处决令堆的消息早已经发布出去，但看到令堆出现在祭祀台上还是让许多人发出一声惊呼。
盘果认为令堆会用仇视的眼神看自己，以为他会咬牙切齿地咒骂，甚至挣扎，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令堆带着微笑走到了祭台中央，默默跪下。从令堆的笑容里，盘果看到了坦然，甚至还有一丝幸灾落祸，仿佛所有人都要面临着一场大灾难，唯有他把这一切看得明白。
“令堆，自继位以来，骄奢淫逸，不思治国，致使天下百姓受苦……。”雅格滔滔不绝地把令堆的所有罪过大声说了一遍，“令堆上愧对神灵祖先，下愧对黎民百姓，所犯的罪过唯有用血才能洗净，我代表神灵和王族先祖宣布对令堆实行死刑。”
半月广场上鸦雀无声。
雅格走到了盘果面前，拿出那把上古铁刀，“用这个吧，更锋利。”
盘果接过来，沉声说道，“你答应过我，不杀尼楚和布隆。”
“我没杀他们。”雅格淡淡地说道。
“那为何不见二位大摩师出现。”盘果说道。
“他们消失了。”雅格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盘果难以置信地看着雅格。
“你要是下不了手，那我可以让别人来。”雅格轻蔑地看着盘果。
盘果握着刀，走到了令堆后面。
祭台上下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这是濮囯有史以来第一次处决一位大王，而且是由即将登上王位的部族头领来执行。
铁刀在空中划下一道灿烂的弧线，令堆的脖颈被轻松地砍断，一道鲜血喷射而出，那颗高贵的头颅在祭台上滚了几下停住，令堆那张脸朝着天空，依然保持着神秘的微笑。
雅格面无表情地用陶碗接了一碗鲜血泼在公铜鼓上，再泼下一碗酒，大声宣布，“盘果大王继位，喝血酒！”
盘果站到铜鼓前，微微皱了皱眉，低下头嘬了一口带着令堆鲜血的酒。
“王后喝血酒！”
水仙顿时变了脸色，犹犹豫豫走到铜鼓前，皱着眉慢慢把头低下，嘴唇刚碰到血酒，立马扭过身，抑制不住地呕吐起来，祖平急忙把她扶到一边。
“公主喝血酒！”
达来没有动。
“公主喝血酒！”雅格又说了一遍。
达来这才慢慢走到铜鼓前，埋下头，嘴唇接触到鼓面的同时，一滴眼泪也落到了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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