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令堆

　　
令堆眯着眼睛，半躺虎皮躺椅上，走在前面的王宫卫士身上披着的铠甲，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再加上随着抬椅子的竹竿缓缓上下颠动，让令堆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现在可不能睡着，令堆急忙招招手，紧跟在一旁的弄甲心领神会地把一把小巧的铜壶双手捧过头顶，令堆稍微侧身，铜壶的弯嘴就凑到嘴里，香甜的美酒将他快要沉睡的大脑唤醒，并在他长满横肉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
令堆抹了抹嘴角，把身体回正，脸上露出惬意的微笑，弄甲不失时机地奉承，“大王今天气色不错。”
“我也认为这次总大摩师的回春丸比之前的灵丹更好。”令堆眯着眼睛，随着椅子的晃动摇着脑袋，“人都通知到了吗？”
弄甲弯着虾腰，迈着碎步，在令堆大王旁禀报，“内廷和外廷的大臣们，还有三个已经到卡洛的部族头领全都到齐了。”
令堆嗯了一声，点头的幅度几乎让人看不出来。
大王的队伍在议事楼后停下来，令堆在弄甲的搀扶下挣脱了椅子温暖的怀抱，迈着粗壮的大腿，移动两百多斤的身躯往议事楼的后门走去。穿过专为大王进出的后门，再转过一条走廊，拐过一个弯，就到了议事楼的大厅。
“大王驾到！”弄甲尖细的声音让大臣和头领们停止了窃窃私语，并弯着腰恭候大王登上王位。
令堆把一身的肥肉塞进宽大的座位里，这简单的动作让他气喘吁吁，接过弄甲习惯性递上的布巾把额头渗出的汗擦干，再喝上一口清凉的茶水，令堆大王的气息才逐渐平缓下来。他清了清嗓子，“前一阵子，本大王身体不适，不能来这里会见众位大臣，有的人私下通过王子来打听本大王的身体情况，”令堆的目光在几个与木仑有过接触的大臣脸上扫过，“你们真是有心了。”
几个大臣冷汗顺着脖子往下淌，头几乎都要埋到裤裆里去。
“现在你们不用去问木仑王子我哪天会被送到神山上去和王族的祖先们呆在一起，那一天还早得很。”令堆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震得所有人耳朵嗡嗡响，他要用这种声音向所有人证明，他的身体非常健康。
“大王万寿无疆！”不知道大臣中谁先起了个头，所有人立刻都跟着大声说，“大王万寿无疆！”
令堆微笑着点点头，今天的重点不在于清理几个与木仑王子结党营私的大臣，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他抬手把奉承的声音压了下来，“今天召集大家来，是因为我有两件事要宣布。”
负责记录的大史急忙握紧手里的笔，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大臣和头领们也都不约而同地微微抬起头，关注着令堆即将要宣布的事情。
“第一件事，”令堆清了清嗓子，“我准备将达来公主许配给森多部族头领盘果的长子安武。”
议事厅里立刻炸开了锅，这个消息无论对于大臣还是部族头领都太过于突然。将达来公主许配给一个没有王族血统的人，在濮囯历史上还是头一回。
“大王，盘果头领到现在还没把贡品送到卡洛来，他对祭祀大典如此怠慢，为何还要将公主许配给他家。”拉旺头领霍多首先站出来表示质疑。
“森多的贡品太多，筹备需要时间，盘果头领已经传书向我禀报，并不存在故意怠慢，至于将达来公主许配给安武，这是对盘果头领家族对濮囯做出了巨大贡献的奖励，”令堆抬起手指向三个部族头领，“你们这些部族有哪个敢说进贡的贡品超过了森多？”
部族头领们都不再吭声，令堆说的没错，森多部族每次的贡品都相当于三个部族贡品的总和，在这一点上，没人不服气。
大臣们却是另一个想法，达来公主和木仑王子的丑事已经被这些消息灵通的大臣们知晓，在他们看来，把名声不好的达来公主许配给没有王族血统的安武，实在是最好的选择。
“第二件事，”一只胳膊弯曲着支撑着令堆向前倾的身体，“我决定娶一位王妃。”
几十双眼睛把惊愕的目光聚焦到令堆严肃认真的脸上，确定大王并不是说笑之后，大厅里立刻响起了如老鼠开会般的低语声。令堆把身体往后仰，舒服地靠在王位上，大臣和头领们的反应正如他之前所料。
率先从众多老鼠当中站出来的是担任内廷大宰的多尹，他蓝白格子的头帕下一双眼角的皱纹与他额头的皱纹一样多，“大王为国操劳，早就应该有一位贤惠的王妃为大王分忧解愁。”
令堆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多尹之所以能够当上内廷的大宰，在由于他的家族本来属于王族的一支，他不但会赞成娶妃的事，更希望王妃的人选出自于他的家族。
果然，多尹紧接着继续发言，“在下认为，王妃的人选可以从卡洛城内的王族家族内选出，毕竟，卡洛城的王族家族都继承了正统的血脉，并受过良好的教育。”
身材魁梧的拉旺头领霍多用他的大嗓门发表了不同意见，“多尹，你干脆直接说王妃应该从你们家族里选出。”
多尹笑着捋了捋下巴上的一小撮白胡子，“我可没这么说，只要是王族的后代，大家都有机会，只是卡洛城王族家的女儿比起整天骑马打猎的姑娘来说，更适合王宫里的生活。”
“我赞同多尹大宰的意见，”外廷大宰莫西挺着填满了肥肉的肚子站到了多尹旁边，他的家族也是王族的一个旁枝，“王妃嘛，应该懂得很多规矩，一言一行都要有风范，我不是说你们霍多家族的姑娘不好，”莫西转头冲着霍多呲牙一笑，“只是为了国体考虑，卡洛城里的王族更合适。”
其余与王族挨不上边的大臣也跟着附和，“对，对，莫西大宰的话有道理。”
负责王宫歌舞的太师革呈说，“我认为多尹大宰家的女儿就挺合适。”
掌管骑兵的大亚圭彻立刻发表了不同看法，“莫西大宰家的也不错。”
管理战车的大亚米争也参与了讨论，“还有最富有的工申家族，他们家有三个女儿，个个貌美如花。”
大臣们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议事大厅高高的房顶上仿佛有一群蜂子在盘旋。
“这么说就是要把我们这些王族后裔的部族都排除在外。”高里部族的头领巴尔突然大声嚷嚷，“没有我们这些部族每年往卡洛运送无数的粮草和牛马，你们这些大臣的肚子怎么肥得起来。”
“巴尔头领，你怎么这么说话？”莫西义正言辞地怒斥巴尔。
“别人我不说，就说你，你老实说拿了多少贡品？”巴尔伸手指着莫西。
莫西一脸的无辜，“进贡的东西都给了山神，怎么算到我头上。”
“山神？”一声冷哼在争吵中显得特别清楚，紫丹头领尽管站在众人后面，但特殊的女性声音格外突出，“莫西你掌管外廷，负责清点我们各部族送来的贡品，别以为我们这些头领不知道，每年你都要从中揩油。”
“紫丹头领，你、你不要胡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揩、揩油了。”莫西急得涨红了脸，说话都结巴。
三个部族头领不说话，只是用鄙夷的眼光看着莫西，其他大臣也不敢再开口，议事大厅里立刻陷入死一般的沉静。其他大臣的目光也都集中到莫西身上，带着猜疑，带着疑惑，带着同情，有的还带着幸灾落祸。
莫西大叫一声冤枉，朝着令堆跪下，“大王，我莫西一向清白做人，既不参与某些人的结党营私，也从不贪墨山神的贡品，请大王明鉴！”
令堆皱着眉头看着莫西一边哭诉，一边把头磕得咚咚响。对于莫西在贡品里揩油他是知道的，而且采取了默认的态度。令堆知道，无论谁当这个外廷的大宰，都会对每年经手的无数粮食和牛马动心，不过是拿多拿少而已。到目前为止，莫西揩油的数量在令堆能够接受的底线之上，何况他也是王族之后，于是令堆就睁一眼闭一眼，没想到现在被巴尔他们翻到明面上说，不处理的话，一定会引起部族头领的不满。想到这，令堆决定要拿出大王应该有的态度，他从王位上站起来，大眼一睁，伸手一指，“莫西，你的胆子太大了，连贡品也敢贪墨。”
莫西把头磕得更勤，“求大王开恩，求大王开恩。”
令堆声色俱厉地说道，“现在我就免除你外廷大宰的职位，你家的女儿不在待选王妃之列，待查清你贪墨了多少贡品，外加十倍奉还，滚下去。”
莫西急忙磕头谢恩，垂头丧气地倒退着退出了议事楼。
令堆摇着头坐回了王位，他剧烈起伏的胸膛显示他刚刚有多么激动，他脸上的表情显示出他的内心无限的痛苦，他用手撑着头，不住地叹息。
弄甲急忙捧上了一碗凉茶，令堆疲惫地接过来，轻轻抿下一口就放下，“没想到啊没想到，我对他这么信任，他竟然做出如此的事情来。”
“大王。”巴尔头领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贪墨贡品就是对山神的不敬，仅仅是免除莫西的外廷大宰职务，是不是太轻了？”
“多事的巴尔，你还想怎样？”令堆心头暗怒，但他绝对不能表现出来，他只是无奈地摇摇头，“莫西也是王族后裔，看在他辅佐我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免除他外廷大宰的职务已经是颜面扫地，何必赶尽杀绝。”
大臣们立刻不失时机地附和，“大王仁德，大王宽厚，大王……。”
令堆疲惫地摆摆手，“今天就这样吧，至于选妃的事情，无论卡洛城的王族后裔，还是各部族家，只要年龄合适，貌美贤惠，都可以推荐到王宫来，经过考核后再做定夺。”
他抬起一只手，弄甲急忙抬着，把他从王位上搀扶起来，迈着蹒跚的步伐慢慢拐进了议事厅后的走廊。走进走廊后，令堆的步伐变得矫健起来，脸上痛苦的表情也一扫而光，待走出议事楼时，他已经可以自己坐上虎皮躺椅，哼着谁也听不懂的乐曲，朝着寝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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