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基布

　　
基布的双手被反绑在树干上，用青刚树的树皮搓成的绳子捆得很牢实，就连手腕也难以活动。从夕阳西下直到月上树梢，水也没喝一口，他的嘴唇干得裂了缝。
“你的脚怎么样？”基布侧过脸，低下头看看巴艾。看在脚受伤的份上，寨民们允许巴艾坐着被捆。
巴艾有些出神地看着自己的脚，“你们不应该为我留下来，你们本来可以逃走。”
“我们是兄弟，”基布用低沉却坚定的语气告诉巴艾，“生死都要在一起。”
“要杀要剐能不能痛快点？”被捆在另一棵树上的哇喇冲着远处的篝火大声喊。
篝火旁围坐着二十来个寨民，他们大都是四十多岁的男人，穿着破旧的衣衫，头上的头巾包扎得极不规整。哇喇的喊声让他们扭过脸，眯着眼睛看过来，晃动的火光照亮了他们眼中的提防和犹豫。
“估计他们在商量怎么处置我们。”基布一直在关注这些寨民。
巴艾摇摇头，“终究难逃一死。”
“反正比落在祖平或者申加手里强，至少这些人不会用绳子拉断我的头和手脚。”哇喇在给自己找安慰。
篝火旁的争论越来越激烈，声音越来越大。
“我坚持，”一个长着一双三角眼的男人挥动着拳头，“我坚持把他们送到瓦当老爷他们家去。”
“瓦当老爷？”另一个男人的脸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通红，“他派人拉走了我们麦北最后一头牛。”
基布他们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小寨子叫麦北寨。
“瓦当老爷是谁？”巴艾抬起头斜看着基布。
“肯定是森多的哪个贵族。”基布仔细听着寨民们的讨论。
“看到逃跑的奴隶要上报，这是森多的规矩，”三角眼转过脸来朝基布他们看了一眼，“要是知道我们隐瞒逃跑奴隶的消息，瓦当老爷会把我们全都抓去当奴隶。”
不少人点头赞同三角眼男人的话，红脸男人不以为然，“瓦当老爷又不知道三个奴隶跑到了我们这里，不如交给乌东的贵族老爷，或许还能给我们一点好处。”
“说不定能换块牛肉，”红脸男人身边的一个瘦得像竹竿的人眼里闪着光，“我都忘记肉是什么味道了。”
三角眼翻着白眼，“我们是森多人，为什么要把奴隶送给乌东？”
红脸男人索性站起来，双手叉腰，“我们麦北寨夹在森多和乌东中间，去年乌东抢走了我们的粮食，今年森多拉走了我们的牛，要我说，管他是森多人还是乌东人，谁给我们好处，我们就把奴隶交给谁。”
红脸男人的话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拥护，纷纷鼓掌，有的人还叫起好来。
哇喇一脸苦笑，“没想到，最后我们还是逃不脱回到乌东的命运。”
“他们真要把我们交给乌东，我就和他们拼了。”基布已经开始在心里盘算计划。
“乌东的贵族老爷给了你什么好处？”一个背弯得像虾一样的老人从黑暗中走出来，他的出现仿佛是给沸腾陶罐盖上了盖子，人们全都停止讨论站了起来。
“寨老来了。”
“寨老。”
“看来我们的生死掌握在他手里。”基布看出来老人才是寨子里最有威信的人。
寨老在红脸男人的帮助下坐下，“我虽然年岁大，但耳朵还行，你们刚才说的，我都听到了。”
寨民们都等着寨老的决定。
“按森多的规矩，应该把这几个奴隶交给瓦当老爷，”寨老每说一句话都要喘一口气，仿佛说话也是个力气活，“毕竟我们也是森多人，打来的猎物也要跟瓦当老爷家交换粮食。”
三角眼坐直了身体，寨老的话明显偏向他的意见。
“但是，”寨老的声音拖得很长，“瓦当老爷不把我们当森多人啊，只把我们当抢夺的对象。”
“寨老说对。”红脸男人急忙拥护。
“乌东也不是什么好人，”寨老横了红脸男人一眼，“克吉家的人这几年每年都来一次，像强盗一样见什么拿什么。”
红脸男人低下头不敢说话。
“两边都不送，那该怎么办？”三角眼低声嘀咕。
“干脆杀了他们。”有人小声提议。
“这个办法好，两边都不得罪。”还有人跟着赞同。
基布三个人对视一眼，这是他们最担心的结果。寨老没有说话，他的沉默对于寨民们来说似乎就等于同意。
看到寨民们从火堆旁站起来，手里拿着石斧石锤，一步步走过来。基布全身血液往头上涌，这些平靠打猎为生的寨民动起手来，肯定就像他们对付猎物一样又狠又准。
“你们猜他们会先杀谁？”哇喇忽然咧嘴笑了起来，笑容里尽显无奈。巴艾已经把眼睛闭上，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寨老的声音突然传来，“把他们送给幽灵吧。”
寨民们都怔了一下，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他们回过头看看坐在篝火旁的寨老。
寨老慢慢站起来，“是死是活，让神灵来决断。”
基布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我们还有机会。”
“有机会你们就跑，不要管我。”巴艾的愧疚一直存在。
一个寨民走过来逐一给基布他们解开绳索，其他寨民把三个奴隶围在中间。看着他们手中握紧的锤和斧，基布暂时打消了立刻逃跑的念头，同时用眼神制止了蠢蠢欲动的哇喇。
“你们要把我们送到哪里去？”基布面对三角眼说道。
“幽灵沼泽。”三角眼一副幸灾落祸的样子。
“沼泽？”基布他们三人同时叫出声音来，那里正是他们要去的地方。
“你们这样的野人就应该和幽灵呆在一起。”红脸男人用石锤拍打着手心。
“我们是邑人，不是野人。”哇喇刚被从树上解下来，很快又被捆住。
“邑人也好，野人也好，对于我们来说，没什么区别。”红脸男人看着哇喇就像看被捆住的猎物。
“沼泽有幽灵？”基布皱着眉头，从前只知道森多和平甲之间的沼泽凶险，但从没听说过有幽灵。
“对，”三角眼压低了声音，让他的话显得阴气十足，“他们游荡在沼泽里，吞噬一切活物，甚至天上的飞鸟。”
“沼泽里的河流下面，全都是尸骨，”竹竿插嘴补充，似乎是为了渲染恐怖的气氛，“一旦你落到水里，白森森的手骨就抓住你的脚往下拖，让你们和他们永远呆在一起。”
“别瞎说，你又没看见。”三角眼浑身打了一个冷战。
“我站在山顶上就能看到他们在河里冒泡。”竹竿挺起干瘦的胸痛证明他没说假话。
“行了，别废话。”红脸男人也听不不下去，催促三个奴隶们往沼泽方向走。基布和哇喇的手仍然被捆住，巴艾得到一根木棍，垫着脚后跟勉强能够行走。寨民们举着的火把只能照亮眼前脚底下，夜风吹来，把火焰带得东倒西歪，周围的树叶被吹得哗哗作响，仿佛有野兽在树林里奔跑。
基布此时有些犹豫，如果沼泽比想象中凶险，自己当初的决定就非常不明智，或许应该往回走另想办法。他转头看看巴艾和哇喇，正好碰见他们投过来的目光，眼神交汇中，基布传达了等待时机逃跑的讯息，两人心领神会地微微点头。
通往幽灵沼泽没有路，寨民们只是寻着方向在山间前行。越往前行，树林越茂密，有的地方还不得不停下来折断树枝，或者跨过挡着去路的巨大树干，同时还要小心踩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布下的捕猎陷阱，所以行进的速度非常缓慢。
“不如就在这里把他们弄死，反正送到幽灵沼泽他们也是个死。”三角眼男人大声说。
“寨老说送到就一定要送到。”红脸男人抹了一把被细雨打湿的脸。
月亮被云遮住，天上飘起了毛毛细雨，夜风夹着雨丝很快就把寨民们破旧的衣衫紧紧贴在他们身上。一阵山风刮来，把本来就勉强燃烧的火把全部被吹灭，四周陷入黑暗之中。时刻做着逃跑准备的基布立刻向旁边的树丛里跑去。
“别让他们跑了！”寨民们大呼小叫起来。
基布没命地往前跑，丛林奔跑对于他们这些逃亡奴隶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跑着跑着，他感觉不对劲，周围非常安静，寨民们竟然没有追来。他竖起耳朵仔细听，没有听到同样奔跑的声音，难道哇喇和巴艾没有逃脱？不行，必须回去。基布匆匆往回跑，跑了一阵，他发现更加不对劲，他找不到刚才的地方，他在树林里迷了路。
一股自责从基布心里油然而生，他只顾着自己逃跑，这怎么对得起哇喇和巴艾。或许他们再次被抓住，或许寨民们趁乱已经把他们俩杀害。基布痛恨自己的大意和自私，用头直撞身边的树干。
忽然，一条黑影从身边掠过，快得如同一阵风一般。
“谁？”基布大吼一声，“哇喇，是你吗？”
没有人回应，难道是眼花？还是错觉？基布紧张地四处张望，树林里安静得像坟墓一样。
“你们再不出来，我们就把这个瘸子杀了。”基布耳边传来三角眼的声音。果然，受伤的巴艾没能逃脱，基布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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