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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人 百花楼:木槿(下)


两年前,皇后木氏所生的太子不被先帝静宗所喜,木家坚持立嫡立长,成为太子的后盾。另一大贵族周氏嫡系出身的宰相周允,揣度先帝之意,谏言改立已故静贵妃姬氏所生的二皇子邓齐为太子。

        朝议上并没有得出结果,周氏支持二皇子邓齐与庇护太子的木氏作为两大对立集团相抗争的既成事实却在此时彻底彰显出来。

        几天后,周允在回府途中被暗杀,凶手逃逸,一切矛头都指向太子和木氏,因为,除掉周允能够获利的,只有太子和木家。

        嫡系遭到杀害,周氏群情激奋,纷纷上书要求静宗审查最大的嫌疑人太子。

        最终,承受不住压力的太子与木氏联手,先下手为强,在郊外起兵叛乱,准备逼宫夺权。然而,首都皇城的守卫乃重中之重,内有身为二皇子邓齐心腹的郭子英控制禁卫军,外有周氏出身的名将周时泰布防。

        太子很快兵败,上谢台而自刎,木氏也因此倾塌。

        没有人后悔,夺取权力的道路上,成王败寇,没有人有时间和闲心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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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槿记得,那一天,槿花盛开的夏日清晨,传旨的宫人来到木家,那么多的白绫和毒药。

        木槿睁着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面是从未有过的失神,没有惊恐也没有悲伤的情绪,而是让人难以置信的空洞和虚无。

        族人们并没有畏惧和惨叫,每一个人都是那样从容赴死,是的,一个接一个的,死在槿儿眼前,离开她去到一个她所不能触碰的地方,阴阳永隔。

        槿儿懂得死亡的含义,再也见不到,再也不能碰触,再也不会活动起来,死亡代表的是无尽的冰冷与孤独,不论对逝者,还是生者而言。

        木槿正是那样,看着死亡一次又一次高密度的发生,看着自己珍贵的东西一点点流失,看着自己如何一点点变得孤独,凄惨,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夕阳西沉的时候,所有的白绫和毒药都用完了,除了木槿,木氏再无生者,木槿空洞的眸子里,如湖水般静静映照了木槿花的凋零。

        “愁心自惜江蓠晚,世事方看木槿荣。”

        只有一次,母亲去世的那天,木槿隐约记得,她偷偷看见,父亲一个人,独自吟诵着这句内含自己名字的诗句,那个时候,那位高傲矫健的父亲的背影,竟然显出了一丝无可奈何地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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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木槿却没有被杀,静宗以其未成年,免死罪,没入官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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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倒台,木氏灭门,没有一个人敢求情。只有刚满十三岁的邓凌,冒着瓢泼大雨,整日整日跪在最疼爱他的父皇的宫门前,只求他留下木槿一条命。

        凌儿从不后悔,即使父皇终于狠不下心出来见他后,便是一个巴掌将他打得摔了下去。因为在这样的发泄之后,先帝满足了凌儿唯一的愿望,其借口是木槿尚未成年。

        女子十三岁成年,十五岁可行婚嫁之礼,当时的木槿,距离行成年礼只差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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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整两个月,被送到百花楼的木槿一语不发。

        那时的木槿,脑子里不能思考,心也仿佛冻住,一切都停滞了。

        不仅仅是失语,她一点声音也没有,周身散发的是一种死一般的寂静。槿儿也没哭过,她似乎失去了悲伤的力气,失去了所有思考的力气,连眼泪都流不下来。她只是安静地在那里,仿佛一个人偶,没有任何思想。

        别人要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引她去哪,她便去哪,就像一个人偶一样,一个乖巧可爱绝美的人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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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凌被盛怒的先帝禁足两月,禁足令刚解,他便毫不犹豫地生平第一次去了妓馆。

        在百花楼见到槿儿时,凌儿哭得一塌糊涂。因为不论他说什么,或者是他痛哭失声,槿儿都没有回应,依旧是那双绝美的水汪汪的眸子,却没有一点神采,空洞地不知看向何处。

        从那以后,凌儿每天都去百花楼,不顾下人的阻拦。每一天每一天都去。

        他一整天一整天陪着槿儿,就像对待那些因病重躺在床上再也醒不来的人一样,凌儿每天都去陪槿儿说话。即使得不到对方的回应,凌儿也不停地说着。

        凌儿向槿儿讲小时候的事情,讲外面的天气,讲哪里的花好,讲从别人那里听来的笑话,讲市井间的故事和有趣的传闻。

        终于有一天,凌儿一不小心,讲到了齐哥哥。

        小时候一直陪着槿儿和凌儿玩儿,对他俩爱护有加的齐哥哥,也是在皇位争夺战中,将太子及其后台的名门木氏铲除殆尽,手段果决,智慧英武过人的二皇子。

        邓凌发现,槿儿那数月来空洞虚无的眸子似乎有一丝涟漪一闪而过,便恢复了本来的空洞无神。

        凌儿登时愣住,明明几个月来,最希望的就是唤起槿儿哪怕一丁点儿的回应,但当槿儿的回应到来,凌儿却不知该说什么。

        “槿儿。”

        良久,凌儿才艰难地蠕动着嘴唇,艰难地唤着槿儿的名字,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数月来就像得了话痨病一样,对着没有声响的槿儿说个不停,却在对方的目光中好不容易有了一丝反应的时候无言以对。

        凌儿只能微微抬起手,轻轻去抚摸槿儿的面颊。

        “槿儿。”他艰难地唤道,却依旧什么也说不出来。

        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凌儿已经无法坚持下去,他一把将槿儿抱在怀里,又一次失声痛哭。

        槿儿再没了回应,目光中依旧是无垠的虚无。

        邓凌害怕。

        最希望的,是一切回到从前。回到齐哥哥守着他俩玩儿的那个幸福的时候。

        然而他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从齐哥哥决定夺取皇位,一展抱负的时候起,一切都不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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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儿还记得,皇位斗争激化之前,对这一切无从得知的他还笑着对齐哥哥说,等自己十五岁成年了,便求父皇给自己和槿儿赐婚。

        凌儿有些害羞,担心地问齐哥哥:“哥,你说父皇到时会不会同意啊?”

        邓齐听到弟弟这样问,不由露出一丝复杂的苦笑。邓齐是从小看着凌儿和槿儿一起长大,知道他们的感情的,然他也知道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正是要把这二人生生拆散,看着凌儿眼神中那份真挚和幸福,邓齐发现自己的心仿佛碎裂。

        无奈,二皇子只好强扯出一抹笑容,温柔地对弟弟说:“只要你的心诚,属于你的,你自然会得到。”

        数日以后,邓凌向齐哥哥展现了他的心诚,他彻夜跪在雨中,弱小瘦削的身躯任凭雨水敲打,他的心中却只有要保护自己最重要之人的执念。

        凌儿跪了两天,邓齐受不了了,偷偷向先帝求情。

        先帝质问他:“齐儿,你要想好了,斩草不除根,是什么后果。”

        “父皇,儿臣赌了。”邓齐痛苦地摇着头,国家的稳固固然重要,但若是丢失了更重要的事物岂不是本末倒置,一心只想守护亲人的邓齐不能继续下去,如果有风险的话,到时候,就请这些风险来问问我手中的利剑,看看他们有没有那个能耐吧——近乎刚毅的决心之下,是邓齐付出了一切的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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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之后的一天,凌儿没有来百花楼,再来的时候,是兄弟二人。

        听到邓齐声音的一瞬间,一直没有反应的木槿,手指微微了一下。

        “槿儿!”凌儿立即冲了过去,他无法体会槿儿的感觉,不知道她是悲愤还是惊恐,以前明明心意相通,现在却怎么也走不进她的心,思及此,凌儿内心更加悲痛。

        此时已经被封为太子的邓齐,看到这样的弟弟,以及死寂一般的木槿,不由痛苦地闭上眼睛。

        从前的槿儿,总是恬静地暖暖地笑着,说起话来轻柔又动听,声音就像山间的泉,能透彻人的心。

        “槿儿。”邓齐终于出声唤了槿儿的名字,自从木家出事以来,数月之中,他们第一次见面,邓齐第一次对槿儿说话。

        数月以来,木槿的目光中第一次有了神采,她抬起水汪汪的明眸,望向邓齐,通透的眼神并非憎恨或责备,而是一种单纯的疑问:‘为什么,一向淡泊的齐哥哥要夺嫡?’

        邓齐本以为槿儿不会再像从前那般恬静温和,满以为她会抬起一双愤恨的眼睛看自己这个害死她全家的人。然而,槿儿的目光却是那样毫不掩饰的清澈温和,并没有丝毫指责之意。

        “槿儿。”邓齐不由出声。

        槿儿的目光却依然表达着那个单纯的问题。

        只是那样纯净安详的眼神,邓齐竟觉得难以面对。

        “槿儿,三日之差,我失去了母妃和盈儿。”

        后宫中地位仅次于皇后的静贵妃姬氏,为人娴静淡泊,谦让温良,从不与人结怨,深得帝王喜爱。静贵妃十五岁入宫,十六岁就诞下一子,只可惜晚出生一步,静贵妃失去了皇后的宝座,这个孩子也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此子正是邓齐。然静贵妃本来恬淡,并不以此为憾,仍旧相夫教子,后来又生下七皇子邓臻、十三公主邓盈、十五皇子邓凌,加上常居宫中的九亲王之女邓紫方以及外甥女木槿,还有偶尔来凑热闹的皇帝,八个人演着过家家,却也过得其乐融融好不快活。

        眼看着邓齐长大封王,果敢聪慧,出类拔萃,风评日盛,水涨船高,就连皇帝目光中的爱护和赞赏也日渐明显起来,朝堂上,一股二皇子取太子而代之的猜测蔓延开来。邓齐想保持一直以来的安稳日子,没有理会流言,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不久,静贵妃猝逝,是中毒而亡,十三公主邓盈也被牵连中毒,救治了一个月,终究没留住。其后,与公主要好的邓紫方回九亲王府,九亲王因办事不力获罪,紫方也被没入官妓。最爱护邓盈与紫方的七皇子邓臻迁居私邸,不愿回宫,那年他还不满十六岁。

        没有任何证据,调查全部进入死胡同,对外只得隐藏了真相,然而邓齐明白,毁掉这一切幸福的,是太子的母亲,后宫之主、木氏出身的皇后,是门阀贵族的争斗,更是明明看到危险却采取了逃避态度,最终让亲人受到牵连的自己。

        从自己的责任中逃避,是不行的。

        不想失去的话,就只有用手中的利剑去保护。

        当一个人被卷入国家这一巨大的系统,还妄想只有自己静止不动,迟早会被碾压粉碎。

        治国之道,皇位之争,门阀对峙,这一切,早就已经无法逃离,所有人都不过是可悲的棋子,无法做出选择,感情也被无视,永远被利用的可悲的棋子罢了。

        “只是单纯地宽仁容让,不会得到理解,只会失去越来越多的东西,一切都不会回来,没有人能保护所有人,也没有人能原谅所有人。”邓齐的话,与其是说给木槿听,更像是自言自语。

        母妃走了,盈儿走了,臻儿也不肯回宫,紫儿和九叔蒙受那样的冤屈,这一切,都不过是因为……

        “槿儿,宫廷之中,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稍有不慎就是无底深渊。我与太子,不,我与木家,注定是一山难容二虎,没有手软的余地。”最终得出的有些决绝的回答,字字铿锵,那是邓齐的决心,即使是一条染血的路,也要走下去,正是王者之风——保护两个弟弟,保护邓氏江山,这就是邓齐的选择。

        “槿儿。”邓凌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他能说什么,说齐哥哥和木家也是各为其主不得已至此?

        邓凌说不出来。他理解兄长想要保护他们的决心,然而命运对于槿儿过于残酷,他夹在中间又能如何是好?

        心痛,悲伤,三人同样。

        不,最痛苦的是槿儿,她现在,一定有太多悲伤的泪水,太多对现实的怨愤了吧。

        她会哭吧,兄弟二人本以为会这样。

        木槿却没什么动静,良久,才抬起眸子,竟是笑盈盈地恬静温和的目光,那目光分明在说:没关系了,谢谢,齐哥哥。

        谢谢你来对我说,既然已经解释清楚,我心里的结,也就过去了。

        只有这一个疑问,为什么哥哥要做得这么绝。但是现在,这些都可以付之流水了。

        ——数月以来内心中的疑惑,槿儿正是在等着齐哥哥来给她一个解释。

        对槿儿来说,不论多么大的事,只要你好好的过来,对我把事情说清楚,那就足矣。

        如此地善于原谅,如此地容易原谅。

        不,或许连原谅都不是,也许木槿从不认为谁做错了,她只是承载了一切,笑着面对每个人,温柔地对待世界。

        即使在听到了邓齐一番没有人可以原谅所有人的言论之后,依然露出了笑容。

        单纯的宽仁和善良。

        仿佛大地一般,厚德载物。

        即使全世界的人都有无法消弭的仇恨,木槿的字典里却没有那个字眼。

        解释了,说明了,就可以让事情过去,没有任何虚伪的掩饰,单纯地淡泊仁厚。

        活着的人继续活下去,彼此携手,努力活下去。

        不会怨恨,不会愤怒,对待这个世界,只有无尽的宽容与温柔。

        这就是木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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