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雪天里的石料场
现在已经是腊月十六了,再过十来天就该过年了。虽然天气寒冷,但是,女石匠连的姑娘们却是干得是热火朝天。她们破出来的石头,一批批的被地排车拉到了大坝上。大坝前坡已经开始护砌了。
刚天明,于月秋就起来了。工棚里出风漏气,根本遮挡不住刺骨的寒风。单薄的被褥盖在身上,就像是没有盖被子一样,冻得于月秋一晚上醒了好几次。她看了看都还在熟睡的姑娘们,轻轻地蹲下身去,从枕头底下面摸出了一块破布。然后出来工棚带上门,便朝伙房里走去。
伙房里的伙夫们都已经和于月秋很熟悉了。他们看见她这么早来到了伙房里,奇怪地问道:“你这么早过来,是不是睡了一晚上的觉,睡饿了?现在,饭还没有做熟。”
于月秋见伙夫们问她,她马上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饿了,是想问你们要点干净的炉灰。”
一个年轻的小伙夫,听了于月秋这么早就来了,却是为了要炉灰,就更奇怪了。问于月秋说:“这么早,你是来要炉灰的,你要炉灰干什么呀?”
于月秋听了小伙夫的话,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一时站在那里,尴尬地也不知道怎么对他说好了。这时候,多亏一个四十多岁的伙夫替于月秋解了围。大声训斥小伙夫说:“你个小毛孩还不懂嘎,穷问什么?你还不赶快去给于班长找炉灰去。”
小伙夫挨了训斥,忙领着于月秋来到了蒸馒头的大灶旁。这里有一堆银白色的炉灰,干干净净地堆在一个墙角里。于月秋看了看,又羞涩地对小伙夫笑了笑,说道:“你忙去吧,谢谢了。”
于月秋拿着炉灰走了以后,小伙夫还是好奇心很强地问那个训斥他的伙夫:“你还凶我,你有本事,你知道她拿炉灰干什么用的?”
这个伙夫带着坏笑地对他说:“你还是一个雏鸟,现在不明白。等你以后娶了老婆,一定多给她买些草纸。你老婆在洗身上的时候,别让她也用炉灰。”
说完,几个娶了媳妇的伙夫,发出了一阵嬉笑声。小伙夫听到这里,还是一脸茫然地干活去了。
于月秋就像是做贼一样,怀里揣着炉灰回到工棚里。她并不是因为来了例假用炉灰感到害羞,而是像她一个这么大的姑娘了,至今还没有见过卫生纸是什么样。要是让别人看见了,她穷得连一包草纸都买不起,在用炉灰代替卫生纸,是自己的自尊心受不了。她把炉灰放在床头上,又从褥子底下摸出她娘给她的那两条长长的小布袋子。把刚才从伙房拿来的炉灰装进去,把剩下的炉灰藏在了地铺下面。她这才怀揣着那条装满炉灰的小布袋,去了工地上的公用茅房。
于月秋从茅房里刚出来,阴冷的天上拂拂扬扬地飘起了雪花。她抬起脸来看了看厚厚的阴云,冰冷的雪花打在了她的脸上。她心想:可能要有一场大雪下了,每年的腊月里,都会下几场大雪。她想着回到了工棚里,刚坐下,高音喇叭里又想起了军号的声音,这是早晨的起床号。姑娘们听到了起床号响了,都一个个很不情愿地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山杏还闭着眼,厌烦地说道:“该死的起床号,又把我的好梦给惊醒了。”
王二妮,还在揉着眼睛,就问山杏说:“你这次做的梦,是在啃猪蹄子还是啃烧鸡?”
山杏一边穿着衣服,一边说:“每天晚上都是饿得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着了,就做梦吃好东西。”
王二妮说:“我也是一样,每天晚上,肚子里都在唱大戏。什么时候,咱们要是吃上一顿白面馍馍,一碗猪肉烀大白菜就好了。”
于月秋和她们班的姑娘们来到石料场的时候,雪已经下了一层了。这个时候,天上的雪片越来越多,就像榆钱一样,随着西北风呼啸而来。朝远处看去,天地间一片银白。大山和村庄,在这银白里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轮廓。虽然寒风夹带着雪花,打在她们每一个姑娘们的脸上。但是,姑娘们的心情却都非常的好。每一个姑娘都好像融在了这漫天的飞雪当中,她们向往、期盼着瑞雪兆丰年的景象。劳累、委屈和一切的烦心之事,也随着瑞雪的到来,化作一片飞雪,被吹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们每人都找了一块该破小的大石头,调整好位置以后,便从工具包里摸出锤子和钎子。锤子是木头的把柄,用手握着感觉不到凉。可是,左手握着钎子的时候,就像是握着一根冰溜子一样刺骨的凉,感觉手心像冻在了钎子上一样。凉气顺着手心爬上了胳膊,又遍布了全身。于月秋赶忙从荷包里拿出手绢,缠在钎子上。这才右手举起锤子,均匀地往钎子上砸去。王二妮看见于月秋的这个办法,也拿出手绢来把钎子缠上。这样她感觉到,钎子确实是不算凉了。她高兴地大声喊道:“姐妹们,于班长的这个办法还真管用。用手绢包上钎子,钎子就不冰手了。”
姑娘们听了,有手绢的都纷纷把手绢拿了出来,把冰凉的铁钎子包上。可是,山杏就犯难了。她从小到大,因为家里姊妹多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有闲钱买手绢呢?她看着大家用手绢都把钎子包上了。自己站在雪地里愣了一会,便又坐在了地上。先把自己的鞋脱掉,又从脚上脱了一只袜子。她原来是为了不让手冻伤,竟然把脚上的袜子脱掉,包在钎子上去了。
这时候,雪越下越大,在这个银白的世界里,又响起了“叮叮当当”那悦耳的铁石之声。一个小时以后,每一个姑娘都成了雪人了。她们虽然身上积满了厚厚的雪。但是,从嘴里哈出来的热气,好像融化了安全帽上的积雪一样,她们每个人的头顶上都在冒着热气。
现在想起来,在当时那个艰苦的岁月里,她们吃不饱穿不暖。冒着零下十几度的严寒,用她们稚嫩柔软的双手,抱起一块块锋角锋楞像钢刀一样割手的石头,装在地排车上。稍有不慎,手就会割破、砸破,甚至是血肉模糊。现在她们的手,哪里还是一双姑娘的手。手心里厚厚的老茧,手背上开满了裂口。不只道是冻伤还是砸伤,脓血和疮痂布满了她们每个人的双手。到底是什么动力,让她们这样拿着生命去拼搏呢?
她们的心里就像是充满了一团火一样,在这个寒冬里忘记了寒冷。她们的大脑里像是有一道魔咒,天天让她们兴高采烈,不知道什么是劳累,不知道什么是伤害。不知道她们到底向往着什么,难道就是像吴长腿说的那样,你们是国家的功臣,是人民的功臣。国家和人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你们的。
又过了一个小时,高音喇叭里终于传来了吃早饭军号声。姑娘们都把锤子钎子掖在石头下面藏起来,然后,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冻僵的双腿。站在原地上起跳了几下,活动了一下冻僵的双脚。她们互相配合着把各自身上的积雪拍掉,这才又嘻嘻哈哈地去伙房吃早饭去了。
于月秋从荷包里拿出剩下不多的,皱皱巴巴的饭票 。这还是她来到工地的那一天,用娘给她准备的红薯干子和玉米兑换的粗粮饭票。已经过去两个半月了,那三十斤红薯干和二十斤玉米,她硬是天天节省着没有吃完。现在,她心里还在算计着一顿吃多少,一天吃多少。年底下这十几天,就靠这些饭票了。她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拿出二两粗粮的饭票,她就是想拿细粮的饭票也没有啊。
于月秋来到饭棚下面,把饭票递给卖饭的伙夫。其实伙夫早已经习惯了,于月秋每天早晨的早饭,就是一个粗粮窝窝头,外加一根像手指头一样粗的辣疙瘩咸菜。谁也不用笑话谁,谁也没有看不起谁,谁也不比谁富裕。不管是在女石匠连,还是在男劳力推土的队伍里。早晨一个窝窝头的人,要占整个水库建设队伍里三分之二的人。
人们拿着窝窝头和咸菜,用茶缸子端着一缸子开水,然后蹲在大雪纷飞的雪地里吃起饭来。饭吃饱吃不饱不说,但是,那一茶缸子白开水,是撑饱肚子和温暖身体最好的东西了。
陈热闹自有他吃饱肚子的好办法。辣疙瘩咸菜和白开水,是工地上唯一免费的东西。他每天早晨,吃早饭的时候,他都要来来回回地去拿那个,像手指头一样粗的辣疙瘩咸菜好几趟。他把辣疙瘩咸菜泡在白开水里。先喝掉一茶缸子泡咸菜的白开水以后,就再去锅炉里放一茶缸子白开水。等到第二缸子泡咸菜的白开水喝完以后,那些咸菜已不是很咸了。这时候,他吃着一个窝窝头,就着半缸子不咸的咸菜,慢慢地吃完这顿早饭。
吴长腿站在饭棚底下,看着在寒冷的雪地里,吃饭的这些水库建设者们,他心里翻江倒海的不是滋味。过了一会,他再也看不下去了。然后他放下吃饭的瓷盘,来到雪地里。十分动情地说道:“各位兄弟姐妹们,真是对不住你们了。都说饿着肚子闹革命,还真是让我们赶上了。现在,我们国家正是在困难时期。我们还得要发扬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光荣传统,继续坚持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我相信各位水库建设者们,一定不怕眼前的困难,再勒紧裤腰带,度过这个困难。我已经向上级领导申请过多次了,让粮食局给我们调拨一些白面来。我相信,我们在年前,一定会吃上一顿免费的白面馍馍和猪肉烀白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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