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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莫负悲欢


  百里初已死,帐中诸将皆哗然。孙同好容易从被挟持的惊乱中平静下来,看了他尸身半晌,面色亦有动容,转头对孙宴低声道:“阿父,如何处置?”

  孙宴笑道:“倒是个忠心护主的。定国武士多有战败自尽之风,如今他畏罪自裁,更坐实了细作之名。先抬下去罢。”

  便有两名守卫将百里初抬出帐外,耿云霄看着他鲜血仍一路滴淌,把呆愣的江天何往后一拉,怒视孙宴道:“你们逼死了他还不够,还要乱扣罪名么?今日孙帅若不给个说法,我靖远诸将不服!”

  底下由冯焕带头,一众靖远将领皆道:“末将等不服!”威虎诸将自知理亏,你看我、我看你,俱不敢作声。

  帐中喧哗了半晌,黄峻喝道:“肃静!”

  诸将抗议声渐止,而愤恨之态难以平息,皆怒目以对,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孙宴看了众人片晌,对江天何笑道:“既如此,便暂且不论你通敌之罪,待日后查明证据再做定夺罢。其间你自禁足帐中配合调查,莫惹人非议。”

  “无故软禁主将,我军岂肯受如此屈辱!”耿云霄还要与他争辩,却被身后一人轻轻拉住,回眸一看,竟是江天何——他仍怔忡地看着地面的鲜血,半晌才将目光移到孙宴脸上,低声道:“谢孙帅。”

  孙宴道:“你明事理便好,也盼耿将军行事前好生斟酌,莫把自己牵涉其中。议事已毕,散了罢。”

  威虎诸将皆起身告退,只靖远将领围上前来,犹豫地看着江天何,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他道:“你们也下去罢,各自谨守职责,防范敌军来袭。”

  诸将应一声“是”,默默退散了。

  待众人皆走,他才转目将孙宴几人缓缓看过,也不多话,徐徐迈步出了帐门。耿云霄恨恨地瞪他们一眼,紧步跟上。

  东方已微微泛白,朝阳在遥远的地平线吐出一点熹光,而天际繁星未隐。江天何抬头望着茫茫的远空,猛垂头落下一滴泪,恰砸在百里初未干的血迹上。

  帐门守卫道:“两位将军的兵器暂由辎重部看管,日后迎敌再发放。”他也不应声,只跟着地面的血迹走,耿云霄拉住他道:“天何,莫看了,回营去罢。”

  他停住脚步,捂住心口猛喘几息,又伸手抓住一旁来往的士卒,哑声道:“百里在哪儿?”

  士卒指了一个方位,他便大步往那方迈去,耿云霄呼唤不住,只好仍旧跟上。穿过营寨,两人来到此战埋骨之地,恰见方才抬走百里初那两名守卫背对他二人坐在地上,不知低语着什么。

  江天何无声无息地走近,只听其中一人惶惶不安道:“怎么会突然消失了?莫不是神迹……”

  另一人忙道:“什么神迹,你眼花了?孙帅若问起,我们只说已掩埋了,莫说旁的。”

  江天何道:“谁消失了?”

  两名守卫受惊回头,只见他神情怔忡,仿佛失魂落魄,一旁的耿云霄亦是沉郁无言,忙道:“没、没什么,我们说笑呢。”

  他又问:“百里呢?”

  守卫随手一指,胡乱道:“已安置于此,因光线太暗,具体方位认不清了。”

  耿云霄一把揪住他领口,骂道:“少拿这等话混我们!问你话就答,再敢乱说,我拔了你舌头!”

  两名守卫战战兢兢地对视一眼,方才答话那人便颤声道:“不敢隐瞒将军,方才我们送白侍卫来此,未及掩埋,他尸身便消失了……”

  耿云霄一惊,又厉声道:“怎么消失的?说清楚!”

  “他、他突然化作许多金色的光点散开了,就像……就像天上的星星一般。”那人惊惶道。

  他一把将那人丢开,骂道:“胡说八道!”说着便举目四顾,希冀能找到最新的坟冢。然此间俱是新坟,无数战死的将士埋骨于此,每一抔黄土皆被鲜血浸染,再寻不到百里初身影。

  江天何怔怔望着天空,低喃道:“星星……”

  耿云霄收回目光,对他低声道:“这里都是昨日战死的弟兄,还是莫惊扰他们了,回去罢。”

  他口里应一声,失神地往营寨走,途中几次险些撞到队伍,皆被对方避开,或是被耿云霄拉着躲过了。

  回到骁骑营,耿云霄见帐前守卫已换成了两名执戟的威虎卒,顿时沉下脸道:“我靖远没人了么,要你们来守卫?”

  守卫道:“孙帅之命,望两位将军理解。”

  他冷笑一声,抬步便往里走,守卫交戟拦住他道:“江将军禁足期间,旁人亦不得随意进出。”

  “什么旁人?我是他副将,要和他商议军情!这也不许么?”

  守卫面露难色,只立在门前不肯让步。江天何道:“算了,莫为难他们。你两日没睡了,且回去歇息罢。”

  他不忍道:“天何……”

  江天何只拂开守卫的长戟,木然走入帐内,再未应他。他在帐外站了许久,终于长叹一声,转身往自己营帐去了。

  副将营帐守卫亦换做了威虎卒,他看也不看两人,径直迈步进去。才过片刻,守卫便听里面一阵哐当声响,掀帐一看,耿云霄已将帐内用具砸了一地,正坐在案旁喘气。见他们窥探,他又随手抄起一把剑掷出,骂道:“我未传唤也敢入帐?滚出去!”

  守卫忙退步出去,不敢再看了。

  耿云霄心中仍悲愤难平,一手握拳狠狠砸在案上,又将另一只手覆住脸面,张口痛喘几息,眼泪便顺着指缝流出,俄而又落在衣甲上。

  如此饮泣片刻,他把脸上泪水一抹,就着铁衣倒头便睡,再不管外界是非。

  醒来时已是黄昏,他掀帐出去,对守卫道:“有何军情?”

  守卫道:“孙帅说一切军情只往中军帐传,暂未有何命令下达给将军。”

  耿云霄听了,也不说话,迈步便往外走,两名守卫连忙跟上。他走了几步,猛然转身一手拎住一人领口,咬牙道:“再跟着,当心我打断你们的腿!”

  守卫慌乱道:“我等只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老子隶属靖远,他孙宴是威虎主帅,凭什么来盯着我?你们只管回禀他,有事亲自来找我,不必这般恶心人!”他松了两人领口,顺势把他们往后猛力一推,又骂道,“滚!”

  守卫被他推得连退几步,好容易稳住身体,忙应一声“是”,再不敢跟随。

  他一路走至江天何帐外,对拦截的守卫道:“让开。”

  守卫惧他威势,皆不敢与他争辩,却也不肯退让。耿云霄瞪了他二人片时,忽敛起愠色,转头遥遥望着威虎营寨方向,凝神不语。守卫正疑他欲做何事,他已眯眼道:“走水了。”

  守卫不明就里:“什么?”

  他回过头,在两人耳旁阴恻恻笑道:“粮草走水了,还不去救火?”

  随着他这番话语,威虎营寨内果然冒起一阵白烟,有人大呼:“粮草走水!”立时各处皆喊起来,纷纷往那处集结救火,一队士卒路过此处,为首的小将对他二人道:“别看人了,快去救火!”

  两名守卫惊惶地对视一眼,顾不得再拦耿云霄,拔腿便与那队一同赶往威虎营寨。他敛起笑容,冷冷地望了他们背影一眼,掀帐入内。

  帐内亦是一片狼藉,各类用具被翻了一地,只案上放着分毫未动的饭菜,另有一组茶具,碗内盛着饮过一半的水。江天何闭眼躺在榻上,听见他脚步声走近,只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复又把眼睛闭上,低声道:“外面发生何事?”

  “没什么事,你莫管。”他在榻边坐下,半晌又道,“还未用饭么?好歹吃几口罢,莫伤了身子。”

  江天何皱了皱眉,半晌才又睁开眼,木然道:“他们说,百里根本就没有离寨,只在两军过道候着,遇见孙同时更半分未曾反抗。”

  耿云霄默然不语。

  “他一开始就打算好了,只是不想我们与威虎起冲突,才骗我们说要走。”江天何侧头看着他,眼角不断有清泪涌出,将枕头打湿了一大片。

  他忍泪道:“他既舍命救你,你如此消沉,可对得起他?”

  江天何闭眼截断泪水,半晌才苦笑道:“我倒想打起精神,只是实在没力气。”

  耿云霄伸手托住他肩颈,一把将他扶起,咬牙道:“莫想太多,起来吃饭。”他却只软着身体靠在他臂弯,仍旧不肯起身。

  “天何!”耿云霄轻唤一声,又去拉他手,忽然惊觉他浑身绵软,连抓握的力气也没有,再看他面容,亦是苍白异常,额上还有细细的冷汗。

  他惊道:“好端端的,怎么病成这样?我去请军医!”

  “云霄。”江天何勉力按住他手掌,颤巍巍地喘了许久,再说不出一句话。耿云霄见他如此虚弱,猛然想起夏日他毒发时亦是如此状态,不由得心下大惊,急道:“你吃过些什么?药呢?药在哪里?”

  江天何侧头看着狼藉的地面,低声道:“他们借口搜查罪证,寻了些可疑之物去,其中便有那药瓶;又送来饭食,我无心吃下,只饮了水。”

  他登时又惊又怒,看了帐内片晌,挥手便将案上的饭菜砸了个稀烂,咬牙恨道:“卑鄙的东西,我找他们算账!”

  “云霄,莫……莫搭上自己。”他勉力挽住对方,又虚弱地闭上双眼,“我困了,想睡一觉,你守着我罢。”

  耿云霄忙轻晃他肩膀,焦急道:“莫睡,天何!”

  他身体却愈来愈软,只靠着对方肩臂沉沉睡去,呼吸轻缓无力。耿云霄唤了许久,仍不见转醒,只好将他轻轻放下,又拉过被褥为他盖上,守在榻边不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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