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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恩怨难明


  永嘉二十三年,初冬,夜,清都。

  城中百姓皆已安睡,只有守更人提着灯烛慢悠悠穿过巷口,点亮半分夜色。城西某处偏僻街巷,一道人影悄声自废旧宅院走出,摸黑往城门行去。冷风破开云雾,月光将他身形微微照亮——原来是一名三十余岁的瘦弱文人,清客打扮,不知曾寄身哪户权贵门下。

  清客正小心翼翼地贴墙而行,某一瞬忽觉头顶黑影一闪,抬头看时,仍只有皎白的圆月。他心道一声“无事”,收回目光欲继续前行,步伐却猛然停滞。

  前方巷口不知何时站了一名女子,黑衣蒙面,竟是刺客模样。清客惊道:“十九?”

  十九不答,掌中聚起一叶花刃,缓步朝他走来。他边退边道:“大人派你来的么?”

  她仍旧不语,只冷眼将花刃弹指射出,清客忙飞身躲避,又抬手朝她方向发出一道冰刃,转身便逃。十九徒手接住冰刃,指间一施力,那冰刃瞬间化作灵气消散。再看时,清客已奔出数丈了。

  她脚下不动,只虚抬右手,往他背后遥遥一握,虚空立时化出十余道刺藤朝他袭去。他勉强闪身避开,掌中冰灵飞速凝聚,此地便瞬间被冰寒笼罩,雪花化作片片利刃在风中飞舞,俄而又如箭雨一般朝十九袭去。十九凛目抬掌,木灵在她身前凝成一堵坚壁,将冰刃尽数挡下。

  清客自知敌不过她,踩着墙面便走,她又凝出一枚木灵飞镖扔向他背心,清客才躲过这一击,又见身旁各处均有飞镖袭来,忙旋身从这罗网中穿过,身上已负了数道伤。四周坊墙经这一番打斗,亦有些许损毁,他借地势左右闪避,眼见前方便是邻巷了,便奋力往那处一跃,冷不防脚下又钻出一道刺藤,将他心口直直洞穿。

  十九收回木灵,清客便颓然落地,瞪眼望着她身影,断断续续道:“你杀我,日后……必定……亦被弃之……”说罢头颅一歪,气绝而亡。十九也不看他,转步离了街巷,再度隐匿于黑夜。

  ***

  元帅府坐落于清都城南,平日府规虽严,毕竟有大家之气,满院侍女小厮来往说笑,十分热闹;如今府内外皆有羽林军把守,僮仆们行事小心谨慎,不敢过多交谈,偌大的府院竟分外冷清。

  叶随风携江雪尧、林决在院中落脚,道:“我先给宸送些药过去,若有需要,去医馆寻我罢。”两人应下,他便足尖一点,轻身飞出府院了。

  江雪尧正要寻人问父母的方位,已有侍女上前道:“姑娘回来了,元帅才下朝回来,正在堂屋与夫人说话呢。”

  她便一径往堂屋跑去,叫道:“父亲,母亲,我回来了。”

  柳月眉早听见通报,已起身迎了出来,江枫习端坐椅子上,见她回来,也不多话,只道:“坐下说话——林药师也一同进来罢。”林决原留步门外,听见此语,亦应声入座了。

  江雪尧先时听叶随风说父亲身心朗健,并没有过多担忧,如今见他,却是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江枫习年不过半百,加之身体健壮,从来是神采奕奕之风貌,如今数月不见,竟似老了十岁,两鬓俱有些斑白了,且眼中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不知承受了多少苦痛。

  未待她开口,江枫习已道:“风儿说你们这一月躲在山中,未听闻朝中事么?我便略说一说。当初云儿带你哥哥回来,黄峻率兵御敌,暂时击退定军,留了威虎大部驻守,自己与孙同快马回京了。你们走后,稽察院虽未在家中查得什么,近日威虎却又撤了一部分兵回来,据他们口供,皆与战报所说一致。虽无物证,然王上已不信任我们家了。若无法为你哥哥平反,恐怕整个靖远都会受到牵连。你与云儿在外这许久,可听他说了什么内情么?遁走的数万骑兵又在何处?”

  江雪尧摇头道:“云霄哥哥情绪低沉,一直不肯多说,半月前也不告而别……”

  因叶随风也曾说起此事,夫妇二人并未惊讶。柳月眉叹道:“如今云儿正被通缉,且戕杀同僚、带兵出走皆为重罪,就算洗清冤情,怕也难逃律法处置,不露面也好。”

  江枫习道:“他不归来,便无人知晓骑兵营下落,也无人为靖远作证,如何查得清真相?”

  江雪尧咬牙道:“就算云霄哥哥回来,他的证词也没几个会信,恐怕等不到平反就被那起人害了。哥哥本来也是被他们害死的,王上为何不查孙家,偏来查我们?”

  “现下是我们被指控,孙宴又被杀,王上有何理由查他?我亦暗中派人寻访过,他既然害人,怎会把证据留在家中这许久,查证何其困难!”

  “死的又不止他孙宴一个!”她眼泪瞬时溅出,掩面泣道,“我们才是被害的,凭什么要受这委屈?”

  林决忙温声道:“雪尧,先莫太难过,听伯父如何说罢。”

  她呜咽着应了,才拭了泪,见柳月眉亦垂泪不语,江枫习轻声责道:“你这丫头,如今也还这般意气用事,从不让我省心。——刑部尚书为人公正清廉,只要没有通敌实证,便不会轻易给你哥哥和靖远定罪。有他周旋,我们也能多些时间寻求转机,一味抱怨能做什么?”

  江雪尧哽咽着应了,又低声道:“听随风哥哥说,父亲有何要事吩咐我么?”

  江枫习便道:“眼下靖远这般情况,宁国那边——”才出口,忽被柳月眉截下话来:“如今刑部的事还未完,雪儿又在外担惊受怕许久,好容易回家,让她好好过个生日再说罢。”

  他想了一想,便道:“也罢,待此事了了再作商议。”

  柳月眉又对她道:“你外祖母因你哥哥的事,近来身体很是不好,虽请了陆医师照看,却总治不了她心病。你既回来了,便去探望探望她罢——也问问你外祖父,刑部那边可有何进展,现下府中有禁军把守,进出不很方便。”

  “我记下了。”江雪尧点点头,又看向林决,他已微笑道:“我随你一起去罢。”

  两人便略作歇息,用了午饭就走,才出府门,便见孙同领着一队羽林军守在门口。林决正要上前,江雪尧伸手拉住他,低声道:“我自己处理。”他点头应下,退在一旁不语了。

  孙同见她过来,便道:“听说江姑娘回来了,那叛贼怎么没和你一起?”

  她冷声道:“什么叛贼,我怎么不知道?”

  “那日劫走耿云霄的不正是你么?”他冷笑道,“我来问你,他现下在哪儿?”

  她亦冷笑道:“我倒要问你呢,他何时成了叛贼,我又何时劫走了他?你自己抓不到人,反来赖我,可笑。”

  “那日劫走他的两人皆是巫师,一人御风,一人箭法了得。我已查过了,你父亲曾在叶门学剑,前些时日以巫术闹得满城皆知的那叶随风便是叶门中人,偏那日之后便不见了踪影。至于箭法,我可还记得你夏日与我比箭之景!”

  “会巫术与箭法的又不止一人,你偏认定是我们?我此前一直在荣陵,根本不知道清都发生何事,你若不信,自去查便是,平白无故诬陷人算什么?”

  孙同冷笑道:“不愧是叛贼的妹子,好一副伶牙俐齿。”话音刚落,忽听“啪”的一声脆响,竟是江雪尧狠狠打了他一巴掌,眼神冰冷。

  “孙同,我今日忍你,是因为律法约束,不代表我江家可欺!若再污蔑我哥哥,我定与你去刑部问问尚书大人,凡无证而定人罪者,该如何处置!”

  那一巴掌用了她十分力道,直打得孙同脑袋歪向一边,耳中似有蜜蜂飞舞,嗡嗡的吵得他头晕。愣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擦了嘴角血迹,怒目道:“江天何叛国伏诛已是事实,届时王上降罪,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江雪尧亦瞋目道:“我哥哥因何而死你心里清楚,装什么大义凛然?害了人还这般心安理得,旧军果真好威风,靖远但凡有你们半分不要脸,也不会任人宰割了!”

  “你——”孙同怒极,瞪了她半日,只咬牙道,“我今日来是为查案,没空与你斗嘴。你趁早交代耿云霄行踪,或许还能赦免罪行!”

  “我早说了,不知道!”她冷冷扔下这句话,绕开他便走。他喝道:“站住!你身为疑犯,未经允许不得随意出行!”一旁的羽林军亦围上来,将她去路挡住。

  她冷笑道:“怎么,我去外祖母家探病也要管么?”

  林决亦上前,沉静道:“在下林决,泉州籍药师,受江姑娘之邀为丞相夫人看病,还请通融。”

  孙同见他背了药箱,又想得相府确常有医师出入,便也不好再拦,只道:“我是好意提醒,耿云霄正被通缉,若被人发现你与他私下联系,恐怕再多狡辩也无用!”

  江雪尧只不理他,撞开众人,与林决并肩往相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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