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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钑花钿窠(五)


  沂角承诺名嶦,今天要早点回去。于是他加紧步伐,赶到和得婆婆家中送布料。

  “唔,做工相当不错,”和得婆婆捧着布料,用满是皱纹的手在布料的花纹处摸索,“那小丫头喜欢吗?”

  “她很开心。一直说喜欢。”

  “那就好,”婆婆呵呵的笑着,“这虽是男装的布料,但如果小丫头喜欢,我便给她裁一身好的。”

  “男装?”沂角讶异地问,在他眼中,这样精细的布料无疑是给女性做衣服的。

  “是,只是这个布料看样子被人处理过,你看这雕镂的花纹,原本应该是有金银织成的花边,人们称呼它为钑花钿窠。可几处都有脱针的痕迹,大概是有人将金边挑掉了。”

  沂角不懂这些,他默默地听着,心中不由得对那句“被人处理过”产生了一些疑虑。

  “婆婆能够猜到为何要将金边挑掉吗?”沂角追问。婆婆笑了两声,说:

  “我老婆子可不敢下定论。不过,能够看出挑掉金边后,这一整匹布料黯淡了不少。抱着金灿灿的镶有钑花钿窠的布料太乍眼,若是想要走远路,为着安全着想,挑掉或许是比较不错的选择。”

  沂角知道婆婆是站在对和勉有好处的立场上思考,不禁感慨村民的善良。其实婆婆完全可以怀疑和勉挑下金线后用作他处,但她却选择了一种最温情体贴的猜想。

  “那婆婆,衣服就拜托您了。”沂角谢过婆婆后,就抓紧时间赶往了草场。

  他计划着今天只待一上午,中午带好食物补偿一下名嶦,下午再带她进雪山看看风景,去北岳庙附近转一转。

  但当沂角到达草场,看见和厥老伯时,心中又被勾起了关于和得的一些猜测和怀疑。在平常,沂角从不会这样,他一直都沉默、温顺、少言,对别人的闲事能够不管的就尽量不管。

  只是这一回,他受了和勉的东西,便总是在意它的来头。沂角自觉过了小半辈子,一直作风正派,这布料如此上乘,或许自己应该稍微了解一下它的来源。

  沂角凑到孤单的和厥老伯身旁,发现他的脸色比前一天还要差劲。

  “老伯?”沂角小声打着招呼。

  “嗳?你来啦!”和厥的额头扯出一条深深的沟壑,扭头向沂角回了声好。

  “怎么,老伯,今天心情不大好?”

  和厥布满皱纹的眼角轻轻抽了一下,他叹了口气。

  “哎,我现在是真搞不懂我家那个到底在想什么。”和厥愁苦地用黑黄的双手捧了脸,郁闷地说。

  沂角看着眼前的和厥,仿佛与昨日那个精神矍铄的老头不是同一人。

  沂角蹲在一旁默默倾听。

  “我昨天晚上回去时,碰上一众村老,他们邀我与和勉一块儿,给村里的大人孩子们讲一讲中原的事,我想着和勉出去那么久,走过的地方肯定不少,略讲一讲也不打紧,就应下了。哪知那好小子知道后,一通乱发脾气,家中被他掀得乌烟瘴气,人还跑掉了,到现在也不知回没回去,这骡马又不能不牧...”

  看着热情的和厥老伯变成现在这副苦恼的模样,沂角的心未尝不苦涩,他本想再多陪老伯一会儿,又想起和名嶦的承诺。

  沂角陷入两难的境地。

  坐在草场遥望玉龙雪山,会觉得仿佛隔着要花费几日才能赶到的距离。一道蓝天横贯其中,上有飘散如水中银龙的白云,下有三多神化身而成的雪峰。沂角觉得与中原相比,这是另一种远方。

  身旁的老人用经过风霜打磨的眼睛注视着玉龙雪山时,眼底透露出让沂角羡慕的虔诚。虽然他日日和名嶦讲述玉龙雪山的神圣,但他永远做不到与这些土生土长的纳西族人民一般诚挚。

  “心中有事吧?”

  和厥冷不丁的提问让沂角有些手足无措。

  “不...只是老伯见谅,今天我可能待不久,怕是不能陪老伯一直放牧到日落了。”

  和厥抿着嘴苦笑出声:“差点忘记了你家中还有一个会蹦会跳的小丫头,我倒好,昨天让你在这放了大半天的牧,委屈了吧!”

  “不,沂角从不委屈。”沂角真诚地说。

  和厥呵呵笑了一声:“你回去吧,陪陪你家的小丫头,我家的事让我一个人苦恼就行了。”

  沂角好言相劝了几句,等太阳轮到头顶时就动身回家了。

  从村中路过,他又顺便拜访了和得婆婆的家。和得婆婆手忙脚乱地舞着针线,伸手驱赶着他:“快别到我这里来捣乱,回你的山脚下刨雪带孩子吧。”

  沂角带着笑冲婆婆道谢,离开了村子。

  黄背栎林中时不时传出“啪沙”一声,茶色的椭圆形树叶滚落在沂角脚边。他拾起一簇,塞进褡裢中,又提了提手边扎好的两只羊腿,向玉龙山脚走去。

  自沂角十六岁起,他便一个人生活在玉龙雪山下。而今又过了十二年,沂角本性中向往热闹和人群的一面按理来说早就被磨平,但因为名嶦的存在,他仍期待着总有一天能够领着名嶦回到正常的村落中生活。

  他做过尝试。在名嶦七八岁时,他带着名嶦在一个来玉龙雪山附近暂住的部落中待过几天。部落的人们各个热情,女人们争着搂抱名嶦,为她梳头。可名嶦用一双充满了与年纪不符的猜疑与冷漠的眼睛,将部落的热情看没了。为了防止突然而来的冲突,沂角不得不带着名嶦重新住回了玉龙雪山脚。

  而这个有着和得婆婆与和厥老头的纳西村落,名嶦更是一步也不愿去。沂角一提到要带她进村玩玩,名嶦就扒住门,警惕地瞪着他。

  到后来,沂角觉得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也就不再带着名嶦去到人烟密集处。

  等她长大了,能够做出自己的选择了,到那时再做考虑吧。

  沂角从黄背栎林中走出来,沿着大坡直行。

  过着这样的生活,沂角很少感到寂寞。到了村子里,他要给人帮忙,回到家中时,名嶦又一刻不停地粘着他。到头来他发现,自己一天里只有在从玉龙雪山到村落的往返路途中是一个人度过的。

  一个人的时候,沂角数次眺望玉龙雪山,想要回想起那个被玉龙雪山上的野荆和灌木爱上的“漂亮小姐”的容貌,却发现自己除了记得她漂亮,剩下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有时,他甚至会恍惚地想,这到底是一个真实发生的往事,还是他将编出来给名嶦听的故事当了真?

  来到家门口时,沂角从褡裢里掏出黄背栎树叶,然后把褡裢一解,照例丢在家门口的柴棒堆上。羊腿也暂时倚放在一边。

  他一推门,却发现门从里面别了起来。

  “名嶦?”

  沂角敲了敲门。

  小女孩一个人待得久了,可能有些害怕,别门也是情理之中。

  “名嶦?吃午饭了。”

  沂角又呼喊了一声,怎么,还在睡觉吗?

  “名嶦,屋里再暖也不能睡到现在啊!”

  寂静的屋中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慢慢靠近了门边。随后是一阵卸门别的声音,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小缝,名嶦红通通的眼睛从门中露出一点来。

  “是沂角吗?”

  “是我...”沂角惊讶地看着名嶦反常的举动,低声问:“你怎么了?”

  “你快进来,”名嶦将门大敞,拽着沂角的衣角将他拉进屋中。她又探出小脑袋,警惕地四处张望,随后紧紧地关上门,又将门别架好。

  “出了什么事?”沂角有些心疼地摸摸她的头。

  从名嶦将门大敞的那一刻,沂角就发现她似乎哭过,眼睛红得有些过分。

  “有人,”名嶦抓着沂角一只满是茧子的手,心有余悸地说,“我今早醒来后,躺在床上想再待一会儿,有人就在外面将门重重地推开,一声不吭闯进来,我没处藏,被他看见了。他虽没有伤我,可不知以后还会不会回来...”

  沂角讶异地听着。

  在玉龙雪山脚下生活了这么久,他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情。

  “你可有看清他的长相?后来又去了哪里?”

  名嶦思索了一下,说:“他看着好像比你年纪大些,但没有你高,”名嶦伸出小手在沂角肩膀处比量了一下,“这么高。”

  沂角点头,他的心砰砰直跳。

  “然后,等他出了门后,我打开窗户偷看了一下...”名嶦说着,用不安的眼神瞧了一眼沂角。

  沂角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他上山了。”

  名嶦说着,手高高地指向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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