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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九章 素馨绕髻(九)


  在藏书楼上极目远眺,可以看见安目一庭院模糊的轮廓。高处不比被太阳晒了一天的地面。这里风大干爽,没有蚊虫,单凭风力就能让孙惠惠流眼泪。

  “别一直对着风睁眼。”宁昉赶快带孙惠惠回到木窗后,“你的眼睛不疼吗?”

  孙惠惠感谢宁昉的关切,她揉着眼睛,将剩下不好意思流出来的眼泪憋回去。眼眶被大风吹的微微发热,孙惠惠其实很想拿水洗一洗。可高高的藏书楼顶端没有一点水,宁家小姐和卖花姑娘一样的口干舌燥。

  “到了晚上我就这样,”宁昉给孙惠惠演示,“举起这边的烛台亮给安目一看,然后他再用同样的方式回我。”

  孙惠惠看见她又笑起来,自己的心情也变好了很多。她本以为自己会嫉妒的恨不得大风堵了耳朵,可实际上宁昉在讲述这段故事时一丝风也没有。

  孙惠惠听得津津有味。

  “这样的事情做多了,有一回我做梦,”正在讲述的宁昉同样兴致勃勃,“梦见我正挥舞烛台,结果它脱了手掉下楼去,点着了整个宁家,大家抢着拎桶泼水,我弟弟站在桫椤树底下哭,然后我被困在藏书楼上——”

  藏书楼的顶楼房间不算宽敞,宁昉说一句,顶楼的小房间便复述一句。宁昉的“我被困在藏书楼上”在整个房间中乱窜。

  “然后我被困在藏书楼上,看见安目一远远地跑来救我,素馨花为他搭了条路,他把所有的花都踩脏了,从他的庭院出发,直接跑到我面前来了!”

  这种兴奋的神情孙惠惠不是没见过。巷子里的小孩得了什么好东西,或是欺负了瘸腿狗,一个个都是这样的笑脸。可宁昉的笑又与他们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区别。没错,就是对安目一的喜爱。无论是对于年纪尚小的孩子,还是对于卖花姑娘孙惠惠,这的确微不足道。喜爱只有在凭借素馨花梦中相见的两人心里才是密封的珍宝。

  孙惠惠一字不落地听完了宁昉的故事。黄昏已经过去一半了。再有刚刚那样一段故事的时间,夜晚就要来临。孙惠惠就该准备与宁昉的临别之语了。

  于是她提议先从藏书楼下去,让宁昉有个回屋准备的时间。可宁昉耍着无赖拒绝了。

  “我只用带素馨花就够了,离开了文昌以后,我就让安目一给我做绕髻妆,以后的日子里,我只要它和安目一就行。”

  一听就是没有出过家门的大小姐。孙惠惠不知是该苦笑还是该说点别的什么。藏书楼塞得满满当当,她又不看书,宁昉的故事也讲完了。之后的时间该怎么办?

  “你为什么会帮我们?”宁昉问,“不,应该这么问,你为什么会帮我?”

  孙惠惠窘迫地看了她一眼。

  因为你是安目一的情人。孙惠惠当然不会这么说。可宁昉的问话和笑容,俨然是已经洞悉了自己秘密的意思。孙惠惠用了一个中规中矩的答复:“安目一与小姐都有恩与我,我是来报恩的。”

  “什么恩?”孙惠惠紧追不舍。

  宁昉买了孙惠惠花。安目一送了孙惠惠花。恩情就是这样,并不复杂。可是孙惠惠支吾了半天,也没有说出来。不能怪她总说不出话。她只是个卖花的姑娘。说话不是她的长处。

  “恩,安目一从我家离开以后,只是和我用烛火互相打招呼,还从来没有告诉我他交了你这样的朋友,”宁昉趴在木窗边,“令人羡慕。”

  别吓人了,孙惠惠心想,什么羡慕,你才是令人羡慕。

  可瞟见宁昉的小脚,她又劝自己,别人的苦楚你还不知道呢,别轻易就认为她过的很舒服,这不,跟心上人见一面都难呢,之后逃到外面去,日子不比住在巷子里安定一生的自己苦吗?

  “刚刚非让你和我们走,是我考虑不周了。”宁昉的脸微微泛红,是夕阳的映照。

  “不,小姐替我着想,我开心呢。”孙惠惠说。不这样说又能怎么办呢?

  “你和你的祖母感情很好吧,毕竟是她抚养你长大。”

  “唔——”孙惠惠沉吟。

  “但也有例外,有的,”宁昉自己赞同自己的话,点着头,“我父母抚养我和宁袁长大,但我们关系并不好,他们讨论宁袁智力有问题,又给我缠了足,关系能好那才是奇怪呢,哎,我看看。”

  宁昉冒失地查看孙惠惠的脚这一举动让孙惠惠惊慌失措地向后倒去,正好磕上了硬邦邦的座椅边。孙惠惠痛苦地叫唤。

  “对不起!对不起!”宁昉慌张地搀扶起孙惠惠,“我不该...你没撞伤吧?”

  “没有。”

  “那就好。”

  “是没有缠足。”

  宁昉停下了。

  孙惠惠的脚僵直地从裙摆下伸出来,果然是天足。宁昉扶起孙惠惠时,还听见她嘟囔了一句:“没有缠足。”

  “谁在楼上,小姐?”

  孙惠惠摔倒的声音很大,引来了黄昏时打扫藏书楼的仆役。宁昉牵了孙惠惠的手慢慢下楼,对警惕的众人说:“这是亲家那边的人。”

  警惕立刻变为恭敬。孙惠惠难得地享受了一次不属于自己的生活。她最后望了一眼桫椤,这才听清宁昉的嘱咐:“...等宁家人都歇下...高个女佣倒水...找安目一...”

  靠着院子,宁袁的房间安静地听不见一点声音。两方交战,不能不留休息的时间,以逸待劳也是战术。宁袁并没有别人口中那么痴傻。孙惠惠答应好宁昉以后,又和正巧来倒水的高个女佣打了照面。

  “卖花的小姑娘,”那女佣热情地打着招呼,“看来你已经很喜欢宁家了,常来玩啊。”

  孙惠惠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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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两位小姑娘谋划的逃亡虽然轻松愉快,却留了一个不容忽视的隐患。孙惠惠路过巷子口时安目一并不在家,她怎么敲门也没有人理睬。为了不耽误时间,孙惠惠决定先回家和祖母寻个出门的借口,再做打算。

  看见顾妈妈在家门口忙碌时。孙惠惠就有了些许预感。等推门进去,看见卧在床上的祖母和大夫时,孙惠惠几乎是心惊胆战地上前:“怎么了?”

  “还说怎么了!你祖母都成了这样,你都不管吗?她可是你的亲人。”顾妈妈撒着泼说。

  这句千钧之语如果是对安目一说的,不知道能不能压断他奔向宁昉的那条素馨花路。

  “我——”

  “老太太被深巷里那只瘸腿狗咬了,就躺在木梨树下,回家找人,连你上哪去了都不知道!”

  孙惠惠偷眼去看祖母,她已经上了年纪的额角此时正随着顾妈妈抑扬顿挫的语调抽搐。大夫没有这么多可埋怨的,他只是向孙惠惠一伸手:“钱。”

  孙惠惠慌了:“钱都在祖母那,我没有——”

  “在那哪!”祖母吊了一口气指着红布包说。瘸腿狗咬的到底是她的脚还是她的咽喉?

  不会吧。孙惠惠想。她打开红布包,里面是满满一包纸钱。

  “钱。”在没有看见能花出去的钱之前,大夫的手不会收回去。

  这是自然,孙惠惠点头,这是自然,大夫确实将祖母的脚医好了,并且细心地绑好了纱布。他理应获得酬劳。

  没有办法,她转身对顾妈妈说:“顾妈妈,可不可以...”

  “成了,我来垫!”顾妈妈豪爽地应下。她期待地看了孙惠惠一眼,却发现她根本没有表现出自己想要看到的感激之情。

  没良心的小崽子。

  孙惠惠接过顾妈妈递来的钱,尽可能有礼貌地递给大夫。祖母在床上,一双眼睛紧盯着孙惠惠的一举一动。

  怎么办,怎么走?孙惠惠思考。事到如今,她仍旧把安目一和宁昉的事情看做最重要的。大夫什么时候走的,顾妈妈什么时候停止训话的,她都不记得了。

  “你过来。”祖母招手。

  屋里只剩她们两人了。

  孙惠惠背过去时,屋里已经没有多余的光线,夜晚磨蹭许久,终于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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