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衿的文 一·相知莫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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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淋漓余生,相知莫问。
[01]
林离听见“砰”的关门声以及渐远的脚步声,“呲啦”一声推开衣柜门,迅速地窜出衣柜,边伸懒腰边吐槽:“也不知道这家的主人今天怎么了,这么晚才去上班!啊,饿死我了!”
林离赤脚踩在地板砖上,一股凉意从脚底窜上心头,心里的躁动顿时去了不少。
他熟稔的朝厨房走去,打开冰箱门看了看,“鱼香肉丝…醋白菜……嗯,这家伙昨天吃得不错嘛!”
林离点评完,把冰箱里剩的饭菜的位置记在脑海,还用手比了比距离,小心地把它端出来。瓷盘落放在厨房白净的瓷砖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熟练地开火,待锅发出“呲呲”的声响,把菜倒进锅里,热气扑面而来,熏得他脸有些疼。急忙退到一个安全的位置,他右手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握着锅铲,别扭的铲着锅里的菜。他觉着菜应该差不多热了,缓慢的把锅里的菜一点点铲到盘子里。
尽管很小心但依旧有些许菜掉落在灶台上,油在瓷砖上浸漫开。林离来不及管落在瓷砖上的菜和油,只急急忙忙地开始热其余的菜和饭。林离好不容易将早午饭准备好,又乒乒乓乓的从橱柜里拿出碗筷。
林离迫不及待的夹了饭菜往嘴里送,被烫得发出“呼呼”声也不放慢吃饭的速度。
“啧啧,味道果然一如既往的好呀!”林离吧唧吧唧嘴,“算啦,还是赶快洗完碗再去看会儿电视消遣一下。”
“诶嘿诶嘿,参北斗呀~”林离和着哗哗的水声与碗碟碰撞的清脆瓷音哼起歌来,身体还不自觉的抖动起来。
“嗯……醋白菜是放这儿的……”林离努力地把饭菜回归原位,“哈,完美!那个蠢主人肯定看不出来饭菜被动过!”边说边观察菜的位置,立志将它归于原位。
“说走咱就走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林离走向客厅,慢悠悠的开了电视,随手摁了一个台,“啧啧,这叫阴谋?谁会中计哦?那么弱智的计划,看完开头就猜到了结尾!”又摁了一个台,“呀,还有这么蠢的人?居然还是主角!谁会这么傻傻的相信啊?!真是的……当观众是脑残呢?现在的电视剧能不能走点心!真是……用来消遣都嫌弃。”
林离吐槽的声音和电视换台节目断层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在客厅回荡。
[02]
钥匙插进门时发出的轻微金属碰撞声太小,丝毫没有引起林离的注意——毕竟一个每天都按照固定的时间表生活的人,突然毫无防备地改变作息,在不正确的时间出现在一个不正确的地点,总会令了解他习惯的人惊讶。
“进来吧,你穿这双拖鞋。”醇厚的男音突然在林离身后不远处出现,吓得林离浑身一颤,一下子摁了电视的待机键,来不及把遥控器归回原位,随手把遥控器扔在沙发上,然后赤着脚急忙朝衣柜那间屋子跑,因为跑得太急了,脚与地板碰撞发出沉闷的“突突”声,听着都替他觉得疼。
“装修得还不错嘛。”清脆干净的女声伴着换鞋声闯进客厅,“哟,那是谁?干嘛跑呀?做了什么坏事不成?”
林离听清女子说的话,身子僵硬了一瞬间,心里拔凉拔凉的,脚下却跑得更快了。
“站住!”男子轻喝一声。林离听到熟悉的声线,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停下了。他也不知为何自己会听话的停下来,心里默默念着:一定是因为偷吃偷住那么久对蠢主人的愧疚!一定是愧疚!愧疚!随即他看到了男子手里提着一双粉色的毛茸茸的拖鞋朝他走来,“把拖鞋穿上。”
看到那双萌萌哒的拖鞋,他瞬间就后悔听话的停下来。他就不应该停下来!也不应该怀有愧疚!至少他没有偷值钱的东西没有怀有歹心,只是蹭吃蹭喝了一段时间…就……一段时间!林离越想越心虚,悄悄的瞄了一眼男子,只见他面无表情的拿着拖鞋,没有不耐烦也没有嫌弃。
“哈哈哈,这是他的拖鞋?”女子指着那双毛茸茸粉嘟嘟的拖鞋,“难怪他不愿意穿,哈哈要是我,我也不愿意穿。”
林离还是第一次这么正大光明的看男子:男子穿的是在衣柜里挂过的黑色休闲衬衣,下搭一条牛仔裤,此时手里拿着那双充满少女气息的拖鞋,显得整个人的穿戴异常怪异。
林离心里突然平衡了。
他默默的把拖鞋穿上,转身走向沙发坐下。
反正蠢主人也没追究他的出现,他安慰着自己。
女子和男子走向另一边沙发。
女子停止了笑,问道:“他是谁呀?”
男子看了林离一眼,缓缓的坐在他的旁边,没有回答。
林离觉得这双拖鞋一定是质量不过关,不然他怎么会觉得从脚底板冷到了头顶?
他不知道男子会怎么回答,心扑通扑通跳得特别快,全身都有些瘫软,特别是手指,酥酥麻麻的,动也不能动。
就在林离以为男子不会回答的时候,醇厚的男声恍然出现。
“他是我弟弟。”男子慢慢地答道。
[03]
林离平时一点也不喜欢男子的声音,毕竟一听到男子的声音就代表着林离只能龟缩在那个黑黑小小的衣柜里,还要随时警惕,不能被发现,不能随意活动——只能等男子熟睡或出门,林离才可以出柜子活动寻食洗漱。
此时他却觉得那个声音犹如天籁,不,比天籁还好听!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男子会帮他遮掩,但还是很感激男子没有揭穿他是一个小偷——即使他没有偷过什么贵重物品,也掩盖不了他是一名卑劣的小偷。
他是一个偷偷跑进陌生人的家偷吃、偷住了几年的小偷。
“你弟弟?”女子翻了一个白眼,“那你还每个周周末去公司,不在家照顾你弟弟?”
林离猛的抬头,正好与男子的目光对视,又急忙低下头。难道他不是每天都必须去上班?他……是为什么周末不在家呢?是…因为……早就知道自己的存在吗?呸呸呸!怎么可能啊——有谁发现了自己家住着一个小偷会不报警啊?!
那……他是因为什么呢?
男子看了看衣服皱皱巴巴、头发凌乱、肤色苍白的林离,“他都这么大了,难不成吃饭还要我喂?”男子抬手摸了摸林离的头,顺便帮他理了理头发,“你先进去,我和筱静姐姐先商量点事。”
林离愣愣地点了点头,机械地起身,趿着拖鞋啪嗒啪嗒的走进有衣柜的那个房间,拉开衣柜门,甩开拖鞋,熟练地蹲进去,拉上衣柜门。
眼前又是黑暗一片,唯有一竖薄光透过衣柜门缝照到他脸上。他又处在那个黑黑小小、他所熟悉的衣柜了。
林离双膝碰头,手臂抱住小腿,紧紧的缩成一团。
他不知道今后自己还能不能继续住在这里,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送进少年监管所,他更不知道自己以后可以干什么。
他像往常一样透过衣柜门相接处细小的缝观察铺着海蓝色床单的床,它一定很柔软、暖和,甚至带有阳光的气味。
他想,大概他再也不能在这里偷偷住下去了,不如最后享受一番——去那张铺着海蓝色床单的、柔软的、温暖的床睡一觉。
这一次,一定一定要好好的睡一觉。
反正蠢主人已经发现他了,蠢主人也让他进房间的,在床上睡觉很正常吧?
林离安慰着自己,做了几次深呼吸,他决定要出去。
林离推开衣柜门,上半身探出柜子,手臂先着地,然后一点一点地爬了出来。他捶了捶有些僵硬的腿部肌肉,将拖鞋整齐地摆放在床边。他轻轻地躺在床上,双手小心翼翼地把被子盖在身上,然后缓缓将手放在腿的两边,尽量不让被子有一丝皱褶。
林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鼻腔涌入棉絮和暖阳的味道。
——果然是阳光的味道。
[04]
男子右手握着水果刀,目光专注地盯着手里匀速转动的苹果。削下的苹果皮细细长长厚薄均匀,放在玻璃盘里煞是好看。
“你这削水果的技术可是越来越好了,”筱静嘻嘻笑道:“不过想要用一个苹果就让我同意,你想得也太简单了。”
男子将手中的苹果递给她,“你怎么知道这是贿赂你的?”
“我可不知道姨妈什么时候多了个这么大的儿子?”筱静咬了一口苹果。
男子用纸巾细细擦着水果刀,然后叠好,抬头看了筱静一眼,“我不是那个意思。”
筱静嚼着苹果,口齿不清的说着:“避免尴尬?难怪你每个周周末都去公司,是为了让他多一点活动空间?”
“嗯,之前我有给你说过隐约觉得有人在我家里住着。”
“唔……就是他?”筱静把嘴里的苹果咽下,“那你已经知道有一年多了吧?居然不报警。”筱静用纸抹了抹嘴,“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看情况吧。”
“看情况?!”筱静的声音有一瞬间提高,又马上意识到还有其他人在,压低了声线,“如果情况不好,你真的打算让姨妈姨父养他?”
男子抬头看了筱静一眼,“我有扶养一个孩子的能力。”
“虽然我也很同情他,但我不会支持你扶养他。他在这里偷偷摸摸住了几年,你知道具体是多久吗?两年?三年?还是更久?”
“就算他在你家只是窝在某个地方,像老鼠一样鬼鬼祟祟地苟活着,偷偷摸摸地找东西吃,隐秘地活动在无人的时候。”筱静站了起来,转身背对着男子走了几步,“你能确定他的心理还是正常的吗?还能回到正常的生活吗?”
“如果不正常——难道我不是更应该帮助他么?”
风透过窗户吹了进来,半掩的窗帘隐隐浮动,溜进来的阳光和着草木辛香铺了一地。
筱静起身,走去用指尖扯开窗帘的一角,看到外面日光明媚,绿意盎然。
楼下的孩童嬉戏打闹,不时发出咯咯的天真笑声。不知怎的,她突然就想起小时候自己非常喜欢的一只小狗。它陪了她三年,后来因为它患了病,被父母强制带走,不准她接触那只小狗。小狗被带走的时候,不停地呜咽,想要冲过来趴在她的腿上,它的腿却被牵制住无法走动,到最后带出门时,它依旧扭过头看着自己,眼里盛着泪,目光中满是乞求。有那么一瞬间,筱静竟觉得那个眼神,和那个小偷看到自己时眼中的惊慌重叠在一起。
“好。”筱静转过头看着莫问,“我尽力。”
[05]
林离是在饭菜香味的围绕中醒来的,身下软绵的触感不太习惯,大概是因为太久没有在床上睡觉了。
似乎因为他睡得太久了,身体软绵绵的,浑身没力,动动手指都耗费大把力气。他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恍恍惚惚地将被子叠好,光脚踩到凉凉的地板上,才想起现在自己可以穿拖鞋了。
林离觉得脚下毛绒绒的触感一点都不真实,于是在床边一步一步的走着适应,抬头正好看见天边的夕阳,刻刻幻灭的火红云霾映得天际明亮不已,恍若所有的光都被吸引到那里——光明与救赎。
林离突然清醒。
也许自己还没到穷途末路的境地。
林离捏了捏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在手心。
“出来吃饭吧!”男子莫约是在厨房喊了一声,声音夹杂着油锅的嗞嗞声不真切地传到卧室。
林离想要应声,却又因为情绪——那种酸涩中带点儿甜味与酥麻的情绪蔓延在心头,将声音哽咽在喉咙,发出如同野兽生气时发出的隆隆声。
林离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做了几个深呼吸。他记得以前老师说过考试紧张时,深呼吸就好了。
林离尽量昂首挺胸的、周正地走向饭厅,看到围着围裙的男子正在摆放碗筷与菜碟,同他一起来的女子没在。
“睡醒了?去洗手。”男子拉开椅子先坐了下去。
林离低低地嗯了一声,乖巧的进去洗手,看到手心里的月牙印,用手指使劲地又擦又按。洗完手出来坐下时他才发现男子已经把他的饭已经盛好了,碗里氤氲的热气扑在他的脸上,泪水差点不争气得从眼眶夺出然后砸到米饭里。
林离的左手放在腿上,掐住洗得旧旧的裤子和大腿上的一小块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自离家出走后,他慢慢习惯了一个人吃饭。他离家出走本就是仓促间做的决定,连目的地都是抽签的方式选出。
他有离家的想法是在被母亲拉去看那人离开的凌晨。自己看着那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不争气的哭了,只能哽咽着问母亲为什么、自己以后怎么办之类的话。他清晰地记得昏暗的光线从房顶的吊灯直直照射在母亲脸上,母亲本来白皙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蜡黄单薄。只记得母亲嘴唇开合却奇怪地不记得母亲最后的回答是什么了。大概是什么让自己失望的话吧——不然他也不会在了却那人的后事之后,偷走家里的几千块,毫无计划却毫不犹豫的踏上不知去何处的漂泊之旅。
他离家出走不久,钱就用光了,别说是有人给他盛饭,饭也不是一天三顿都能吃到的。直到到后来他偷偷的潜入了这个房子,他便自己拿,自己热,自己吃,细心地抹去自己生活的痕迹。
他已经很久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见过除了自己以外的人了。
每天蜷缩在黑漆漆的衣柜等着男子出门上班,才能给出衣柜活动;小心记好冰箱里饭菜的位置;还原洗漱用具的摆放;每次洗换完衣服后,算着男子回家的时间提前收好……
他每天做饭、吃饭都要评论一下饭菜的好坏,洗碗的时候还会哼着自己印象深刻的几首老歌,打开电视看节目也要自言自语……他怕自己会忘了怎么说话,怕自己做不回正常人了。
有一段时间他剩的钱少,就每天去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买最便宜的饼干,在那里呆上一天几天,除了营业员也没人和他说话。就这么过了十多天,他碰到一个人,想让他把位置让出来,他想解释说些什么,却只在喉咙间发出走了调的声音。那个不知道是什么字的读音,怪异又尖利,刺得人耳朵生疼。
他从那个时候开始怕,怕自己会变得越来越不正常,怕自己会活不下去。
他明明心里对自己离家出走后悔得要死,却又一遍一遍的催眠自己不后悔离开那里、自己不会再回那里,即使那里还有把他从小带到大的外婆。
他的左手放开了一瞬,马上把大腿上另一个地方的肉掐住。
林离夹了一筷子白饭,放在嘴里慢慢咀嚼,一丝甜味在口腔蔓延。
生物老师果然没有骗我,米饭是淀粉,通过口腔里的牙齿咀嚼磨碎,在唾液淀粉酶的作用下会变成麦芽糖和糊精,会尝到点点甜味。
男子夹了菜放在林离碗里,“不要光吃饭。吃点菜。”
“嗯。”林离闷闷的应了一声,夹起碗里的菜细细咀嚼。
无言。只剩碗筷的碰撞声以及细微的咀嚼声。或许是因为太紧张,林离只发出些微的咀嚼声,完全不似平日,无论吃什么东西都会发出响亮的咀嚼声,回荡在整个屋子里。
“我来洗碗吧……”林离看到男子把碗放下,赶紧也把自己的碗放下。他总觉得自己不做点儿什么心里就不安,比当初从家里偷跑出来时还要不安。
男子扯纸巾擦了擦嘴,没有马上回答。林离都要放弃了:“要是不行……”
“可以。”男子把纸巾放在餐桌上,“我只是担心你洗不干净。”
“喂!什么叫洗不干净?!”林离本来在听到男子答应时放下的心,一下子又躁动起来,“我好歹还是洗过那么多次碗的!你不要小看人好不好!”
“也对,都在这儿洗了几年了。怎么会洗不干净呢?”男子说完就离开了餐桌。
林离听到男子的话一愣,自己怎么就这么傻呢?现在自己在他的家里住着,而且之前也偷住了那么久……就算他说什么也该受着……况且他的怀疑也没什么错,我和他又没接触了解过,他不知道也正常嘛……
林离越想良心越不安,生怕男子生气把他赶出去,把他交给警察。林离收拾起碗筷来愈发的小心,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偶尔因为碗碟碰撞发出一丝声音,他都要停住听男子的动静,就怕男子听得到噪音心烦,然后把他赶出去。林离心里着急知道男子现在的心情,不由得加快了手里洗碗的速度,但另一边还要小心翼翼的不发出太大的声音,速度反倒是不如平时快。
好不容易洗完碗、收拾好厨房,林离轻轻地朝客厅走去。看到男子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心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看来他应该不会赶自己出去了。这么一想,林离准备偷偷溜走,去以前他住的那个衣柜。虽然男子没有说赶他出去,但和他同处一室也很可怕啊!林离暗搓搓地打着小算盘,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男子叫住了。
“洗完碗了?过来坐吧。”男子指了指他旁边的位置。
林离眉眼一怂、心一横,慢悠悠地走过去,还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完全没有之前的小心翼翼。
只手垂在腿两侧的时候,死死地抓住裤子和大腿肉。
[06]
男子把电视调了一个放着动漫的频道,声音调到适宜,把电视遥控器放到茶几上,“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看这些。”
林离的手因为掐腿用力过猛,而显得有些苍白。
喜欢看这些吗?
大概是喜欢的吧。
男子把林离掐着大腿的手拿开,把手指掰开,“痛不痛?腿上要不要擦点药?怎么能没事儿就掐自己呢。”
林离一时没反应过来,心里有点慌张。不是那种害怕不知怎么做的慌张,是那种突然有人出乎你意料关心你,心里难免惴惴不安。
“没、没事,不用擦药了。”我都习惯了。林离心里默默地补了一句。
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他一感到紧张或身体疼痛不舒服的时候,就会掐自己,哪里都掐,掐手心、掐手臂、掐大腿……总之手里掐了自己的肉,便感觉好受多了,自己不会那么紧张、身体的疼痛和不适也没有那么严重。
林离此时紧张极了,又想收拢手指握成拳掐手心,可男子的手还在抓着他的手指。
他不想掐到男子。
“别紧张,看会儿电视吧。我听楼下的那些小孩儿说,这是最近流行的动画片。”
不知道是不是男子看出林离紧张了,起身接了一杯热水递给他。
林离摸着暖和的玻璃杯,两只手紧紧捧着,指节都有些泛白,试图多取一些暖。
电视里放的动画片,林离怎么也集中不了精力投入进去,思绪杂乱的蔓延开。
明明以前也挺喜欢看这种类型的动画片的呀。
堂姐现在应该上初中了吧,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动画片。
外婆应该没事吧?不知道有没有人来找我?还是都放弃了?
这个房子的主人真是个好人。
“不喜欢?”男子看到林离的注意力没在电视上,“我们聊聊天?”
林离被男子吓了一跳,“没、没有。看电视、聊天,我都可以的。”
“那我们聊天吧,”男子把电视的声音调低了些,“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离,树林的林,离开的离。”林离说完顿了一会儿,才问道:“还不知道您叫什么呢。打扰了您的生活那么久,真的很不好意思。我、我以后会换算成钱还给您的。我……我还可以在这里继续住吗?我以后真的会还钱给您的。”
“我叫莫问,莫问归处的莫问。”
[07]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不过是我妈妈把我爸爸杀死了,然后自首。但也不算自首吧……毕竟报警的时候说的是我外公杀的我爸爸。呵……最后还不是都被抓了?”
林离回忆那时的情形。
那天因为他第二天还要去上学,所以早早地上床睡觉,大概十二点的时候吧,他也记不太清了。他被妈妈从床上叫醒,然后被拉到爸爸睡的床旁边,他看到爸爸的脖子上有些掐痕,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胸口连呼吸的轻微振动都没有。他有些不敢相信现在发生的事情,愣愣地望着妈妈,嗫嚅着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以后你要好好的。知道吗?”妈妈还是一如往常的语气,又或许还带点别的什么意味,但他没有听出来。
“妈妈……你为什么……”林离讷讷地问。
“这样不是挺好的吗?他不会拖我们家的后腿,更不会暴露他在贩毒,况且他贩毒赚的那些钱都是在我们的名下,你以后也不用担心生活。”妈妈摸了摸林离的头,“以后你要乖乖的啊。我不在的时候,听外婆的话,好好上学。而且记住你爸爸是你外公杀的,不是我杀的……我待会儿去报警,你什么都不用管,妈妈肯定过不了多久就回来了。”
林离觉得没有文字能够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妈妈把爸爸杀了,还和外公外婆串通好说是外公杀的爸爸,这样可以减轻罪刑,妈妈也不必承担罪刑……
可是这样真的可以吗?而且他以前虽然埋怨过爸爸经常都不在家,也不关心他,还欠了一屁股债……但这些都不至于要置他于死地呀!而且这几年爸爸不是还把新买的车、房都登记在妈妈的名下了吗?虽然钱的来路肮脏……但都给了妈妈呀,爸爸连欠爷爷奶奶、叔叔伯伯的债都没还就把所有钱给妈妈了……
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真的以后就只有他一个人了吗?
“你让我怎么办?”林离哭着朝妈妈吼道:“你想让我怎么办?你们都不要我了……我还那么小、我才八岁……你们就不要我了……”
妈妈将林离抱住,“小离别哭了,妈妈肯定会很快就回来的……一定会的,妈妈会拿钱去打点,肯定能很快回来的!”
林离嗓子哭得有些哑了,也没力气出声儿,只愣愣地看着大人们忙活。
报警、给爷爷奶奶家报丧……人群的讨论声、呜咽声、哭泣声、警车鸣笛声,通通朝他涌去,刺得他两耳轰鸣,整个脑袋回响着各种繁杂的声音,像针扎进脑袋一下又一下,切肤的疼痛却又看不见血,脑海里的画面因为被撕裂变得断断续续。混乱不堪的画面交杂在一起,颜色混沌不堪,轰然炸开……
林离晕了过去。
等林离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
大人们贴心的为他请了假。妈妈和外公也已经被拘留。听说爷爷奶奶要把妈妈她们告上法庭。
之后的几天他木木地服从大人们的安排,让他跪就跪,让他起就起,也不怎么说话,一个十足的乖娃娃。
林离在殡仪馆为他爸爸守灵,不经意间抬头看到仿佛铺了层层叠叠的不均匀的厚厚的墨棉的夜空中,圆圆的月亮镶在其中愈发皎洁玲珑。
哈,这个中秋节和国庆节真是过得有意思。也幸好是在中秋和国庆呢,不然还需要去请假,那就更麻烦了。
林离低下头,看着旁边一起跪着的不停扭动身体试图让自己更舒服一点的堂姐,想说些什么也开不了口。自己一切虽然经常和堂姐一起玩,也喜欢去堂姐家住,和堂姐关系不错,但妈妈把伯父的弟弟杀了……
“老姐。”林离像往常那样叫堂姐。
“怎么了?老——弟。”堂姐瞥他一眼,“我哪里老了?再说了,如果我老,你也差不多老!”
林离听到堂姐和从前一样的回答,想笑,遂把头低下。毕竟在自己父亲的棺材前守灵的时候笑,被看到了还不知道要被怎么传呢——不过大概就是“不愧是那个恶毒女人的儿子,父亲死了都还笑得出来”之类的话了。这几天亲戚来来往往,碎嘴八卦的也就那几句“当初真是看不出她那么恶毒”“看着挺漂亮的,怎么心肠那么狠”“平时人挺好的,怎么会做出这种事”,也说不出什么新花样,他都听厌了。
林离感到肩膀被戳了戳,疑惑的抬头,看到堂姐给自己递了一颗糖。
“跪了那么久。饿了吧?”堂姐手里是一颗酸奶味的阿尔卑斯硬糖,“吃吧,酸奶味很难找的,我也只找到两颗。”
“嗯。”林离接过糖,撕开包装,把糖含在嘴里。
酸酸甜甜的。
果然阿尔卑斯硬糖里酸奶味是最好吃的。
突然间殡仪馆的坝子里发出噼里啪啦的烧火声,烧了一会儿声音小下来,林离转头看过去,是请来的道士在那里用火画了个图案,大人们讨论着说是画的地狱。道士看画的图案差不多了,又开始摆弄手里的铃铛啊符啊拂尘之类的东西。周围太黑,火光又太亮,晃得林离眼睛疼,也没看清道士手里到底拿着的是什么东西。道士一边跳嘴里还念念有词。活像在跳大神。
可不就是在跳大神吗?林离恍恍惚惚地想着。和电视里面那些封建迷信的东西没什么差别。听说是花了几千块请的。
林离也不知道自己后面是怎么坚持下来的,看着漆黑的天空慢慢的泛起鱼肚白,然后被太阳染出深浅不一的红,美得不可方物。
[08]
“这酒怎么这么差呀?她们又不是出不起钱,不是说拿了林家老四的钱吗?听说有好几百万呢!”
“嘘——人家都把林家老四杀了,还能给他办多好的酒席?”
“呀!林家老四竟是这样死的啊?难怪是他们办的白事。我还奇怪林家的两个老辈子怎么想的,让儿媳妇那边办丧事。”
“可不是吗,那样死在她们家,肯定得她们办!”
“哎呀……我说当初还真是没想到……”
宾客们说话的声音传到林离耳中,他扯着嘴角笑了笑。这几天他已经听过太多类似这样的对话了,那些人真是巴不得更多人知道他爸爸的死亡原因,除了这些他还听到了另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爸爸在外面赚钱的时候,他妈妈打电话给他爸爸的朋友,让他劝爸爸去找妓女,这样妈妈要离婚的话就会更容易,但是爸爸没有去;又比如他爸爸有钱后是先给他和妈妈买了一套房子、一辆车,连欠爷爷奶奶、伯父伯母的钱都没还;还给了小姨一家钱,说是帮他们创业。
他以前一直觉得爸爸配不上妈妈,爸爸一点都不关心他,还拉了一屁股的债,平时也不在家,妈妈在家照顾他的衣食住行学习,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也说不清谁配不上谁、又谁对谁错。
他的膝盖因为久跪疼得厉害,恍然间想起那天守夜后就要把爸爸下葬,需要把爸爸的骨灰放进背篓里从殡仪馆背到老家,不知道为什么怎么都放不好,听人说是因为死者心里有怨、死得冤枉才会这样。
好像在车上的大伯还说了句“看来老幺是死得冤枉,走都走得不安生”。
后面的记忆全都消失不见,偶尔碰到一些相关相似的事情才会回忆起零星的碎片。
他其余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真好。
可是为什么好难过。
[09]
“你自己看看喜不喜欢?我觉得挺适合你的。”
林离攥着衣角,镜子里的自己白得不像话,身上的衣服大小合适、样式新颖,一切都很好。
但一想到换衣服之前看到的标价,口中的喜欢说不出口,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回答,林离手指悄悄地摸了摸袖口,“一般。还有其他的吗?”
店员和莫问又拿了几件给他试。
林离最后选了件价钱最低的。好在这些衣服他穿起来没有特别奇怪的,他选哪一件都还好。
林离背靠在沙发上,一整天在外面逛街、买东西让他有些疲惫。
昨晚和莫问说完自己的事情后,莫问让他早些休息,今天带着他去购置了几套衣物和一些日常用品。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莫问,自己只是个小偷……莫问不仅没有责怪他,还那么照顾他……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可怜,但身边那么多亲朋好友当时也没有谁关心自己……
远离人群太久,一点关心就让他感动不已。
“要不要喝点水?”莫问把水放在茶几上。
林离摇摇头,“今天谢谢你。干嘛给我买那么多东西呀……”
“你的衣服已经不合身,也旧了。对了,你之后准备怎么办?”莫问看着林离的眼睛,“是回去和你外婆一起生活,然后继续读书;还是说有其他什么想法?你不可能一直持续现在这样的状态下去。”
林离想了想,“我想回去看看外婆……之后再做决定吧。我也不知道我要干嘛。我不想回学校继续读书了,但又不知道还可以干嘛……”
“没事,那你先回去之后再做决定吧。”莫问摸了摸林离的头,“回去看看也好,不知道你家里人担心成什么样子了。要不要我陪你?”
“啊?不用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了。耽搁你很多时间了,麻烦你那么多……我真的自己就可以。”林离手握成拳,大拇指和食指不停地摩挲。
莫问认真地想了想,觉得自己陪林离去说不定还会让林离更紧张,林离十多岁了,路上多注意安全应该不会出什么事,而且这也是他的选择,他应当尊重。
“行,那我们待会儿一起看车票,收拾一下东西。”
[00]
林离攥紧手里的车票根和钱,指甲嵌进手心,却有些不敢向前走。深吸了几次,然后慢慢地朝记忆中家的方向走去。
林离木木地看着眼前杂草丛生的院子,有点不知所措。
手心里的车票根和钱有些黏黏糊糊的,浑身冷得不行。
他缓缓地挪动脚步,背上的包愈发的沉重。
厨房的门被锁了。
堂屋的门被锁了。
侧屋的门被锁了。
仔细看还能看到锁上的锈。
外婆去哪儿了?怎么没在家?去镇上收泔水喂猪了吗?还是去菜地里锄草、翻土了?
是的,肯定是这样的。以前外婆也经常去镇上收泔水的,毕竟养了十多头猪。就算没去镇上收泔水,离家不远不近还有几块菜地咧。林离心里的石头缓缓落下,准备去院子前面不远的周二嬢家歇着等外婆回来,再问问外婆这几年生活怎么样。想到此,林离的脚步轻快起来。
“诶!怎么有点像林离呀!”周二嬢的声音带着惊讶。周二嬢家的坝子里坐着的人也纷纷转过头,看向小路上朝他们走来的林离。
“你别说,还真像!”
“不是说林家老四下葬了,他就失踪了吗?我看只是长得像吧。”
“你看他鼻子那里还有疤,肯定是林离!林离小时候逗狼狗,嘴巴鼻子被咬穿了缝了十多针,后面用了药,但还是留了疤。”
……
“周二嬢,”林离尽量让自己的语气高兴一些,“我外婆是不是去镇上了?”
方才还在窃窃私语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周二嬢干笑两声,“林离回来了呀,肯定累了吧?来坐下喝口水歇歇。”
林离刚刚放下的心兀地落入谷底,胸中仿佛有巨大的海浪要把他淹没,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外婆身体那么好,肯定不可能这么会儿就走了!说不定外婆是搬去和小姨她们家一起住了……又或者搬去别的更好的地方住了也不一定。
他接过周二嬢递过来的水,坐在小木凳上,背包将他的肩压得有些酸痛。
“你外婆去年夏天走的。当时天气热,引发了心脏病,屋里没人,没能及时送去医院就走了。”周二嬢说起来还一脸唏嘘,哪里想得到前一天说要杀死女婿,第二天真的这么做的人、平时能轻松干农活儿的人突然就死了。
“小姨呢?他们不是在家吗?”林离有点不敢置信。
“他们住在镇上的房子的嘛,没和你外婆一起住农村的院子。”
林离有点懵,说了句“谢谢二嬢”踉跄地走向车站。
外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是不是我不离家出走,就能送你去医院?你就不用死了?你肯定还活着,他们骗我的对不对?他们怎么能骗人呢?小姨怎么会不管你呢?
待林离走远了些,周二嬢的坝子又逐渐热闹起来。
“我看啊,林离和他妈一个样。表面上看着哪哪儿都好,不知道心里多毒!说杀人就杀人……那林家老四也没啥对不住她的地方。”
“对呀,也没说去看看他外婆的坟。还跟没事儿人一样就走了……”
……
林离神情恍惚地上了车,看着窗外的风景不顾一切地往后跑、远离他,汇成一条线,转眼就消失。
林离回到莫问的家,简单潦草地给莫问说了自己今后的打算:学个手艺傍身,之后便不回那里,在这边定居,并郑重地向莫问承诺自己会把钱还给他,还打了个欠条给他。
莫问没有问他为什么这么选择,没问他家里现在是什么情况,没有拒绝他要还钱的请求并收下了欠条,随后就和他讨论起学什么手艺。
林离后来还是回去了一趟,他妈妈的有期徒刑执行完毕,他把自己的户口迁到其他地方,要了妈妈的银行卡号,打算每个月按时给她打钱。
林离带着他为数不多的行李轻快地向前走。
这次,是真的离开了。再也不会来了吧?
外婆会怪我的吧?
林离站在车站,回头看比上次更加破败的小院,野草葳蕤,仿佛还能听见外婆带着浓烈乡音喊他吃饭。
他踏上远离家乡的车,不再带有任何的留恋。
家和窗外的风景,一并汇成一条线,转眼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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