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露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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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白芸里的乡民在河边荒滩处,给流民们做了一顿粥饭。
谁也不可能扛着屋子逃难,流民能带得一只破碗都不错,不少人用就近砍山坡边的竹子剖筒盛饭。
柳奕跟着娘亲给流民们布粥。
那些人道,入得楠州,他们一路顺着河滩走,吃不上饭总能有水喝,喝饱了哄骗肚子,比在崇山之北强多了。
柳奕问他们,怎么没直接从北边翻山过来。
人群中有人道,那是她不知道涂楠二州当间这大山有多少道梁。
涂州北方天干易旱,那里的靖人却视南边的崇山峻岭为绝险之境。
从涂州南下,由来只有两条路可以穿过山岭直抵楠州。
无论哪一条,都得行过上千里,山道险阻。
到得楠州界,还须经过军事关隘,有驻兵把守,寻常人等没有官方文书那里通得过?
另一个原因是,若从涂州境内南下,需要经过许多客牧人或鹰族人长期生活的地界。
西方五州,古称万国之地,一直世代居住着诸多民族。
涂州除了客牧人、鹰族人还有玄拔、有厥、方万等民族,自古便是混居杂处的地方。
经过前朝战乱,打来打去,许多民族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如今的涂州地方,一乡之间便有四五亭的靖人,五六亭的客牧人或鹰族人,他们的语言能够相通,风俗却不同。
那些耕牧为生的异族人自有首领,有些直接受州牧领属,不归县官管辖。
大多数时候,他们与靖人圈地自守,各不相犯。
靖人善耕织兼养家畜,客牧人事耕织且擅牧牛马,鹰人耕种少而多养马匹与猪羊……这是自然环境造就的生活习惯。
几族之间长期近邻相互影响,也有许多习俗是相通的。
听闻得新迁入北境的一支异族人就全然不识耕织,无得粮食布匹便每多劫掠——自然为其他各族所厌。
大靖在涂州各处皆设有官市,专为收购客牧人和鹰族人饲养的马匹牛羊,靖朝的农户小民也时常在野市间与异族人互换有无。
按照柳奕这个现代人的思维方式理解——准确说,他们一样生活在大靖国土之内,其实都是“大靖人”。
只不过,这个时空的普通百姓,还没有明确的国家概念,他们更习惯以“种”或“族”区分彼此,哪怕踩着同一片土地,也不会认同彼此是“一国”。
自有族姓的许多民族还是习惯“自称名号”,一族之内也可以分出若干支系,遇到利益冲突甚至都不觉得彼此是“自己人”。
而一些处于统治地位的上位者,喜欢对其他民族使用“蔑称”。
听闻得,客牧人自称龙马后裔,崇尚一位悍战天神,传说靖人祖先与其族先祖有过一场撼动亘古的惊世大战,在族名之前加个客字已是委婉的称呼。
鹰族内实有五部,根据血统的“高贵程度不同”分作三层,上层血统的贵族视下层为奴隶,称靖人百姓为垢民;而靖人官员习惯于统称他们为翳人,又或称呼为翳奴。
照柳奕理解,这就是小孩儿打架似的心理,彼此皆拿对方无可奈何,就只能占取口头上的便宜,蔑称对方为“奴隶”——这跟互相给儿子取对方的名字,好充当“老子”,差不多意思。
按现代话说,简直太不和谐了。
今年这情况特殊,无论是习惯种地的还是喜欢放牧的,谁的日子都不好过。
争夺水源之事一开了头就没完没了,渐渐竟从民间的小打小闹上升到家仇族恨,最后打成了一团,官家想管也管不了。
且南方这山多了,便易藏匿匪寇。
什么动物到了山穷水尽都会凶形毕露,以“官方说法”,一会儿是“靖民造反”,一会儿是“异族为祸”——实际上么,人到饿狠了时,哪族的都一样。
听闻得,上官也曾出兵去剿匪,人马还在老远跑着呢,这头贼人已从山尖上望见了,一声呼哨就钻进密林里。
恁多大山,却往那处剿他去?
是以,涂州南方地区,丰年有流寇,灾年抢得更厉害,好些老百姓都麻木了,索性自己也出去抢……
难道那些异族人就没有流民吗?一样有。
只不过他们这一群人多为老弱妇孺,是连流亡的靖人都不会带挈的“累赘”。
……这比听什么故事都……叫人印象深刻啊!
柳奕一边听,一边在心里用力记住,准备回家做笔记。
这么看来,最悲摧的还是这涂州牧,按下葫芦起了瓢,火烧上房了,怎一个“焦头烂额”了得。
吃罢了粥饭,流民们请求让他们在此过上一夜,就在村外——他们已经许久不曾睡过安稳觉。
这些无家可归的人,在广袤无垠的田地山川间流亡,夏天秋天遇到山林,还能采些野果野菜、虫蛇鼠蚁果腹,到了冬天却没有足够的衣物御寒。
有些途经的村庄会舍些粥饭,教他们喝上一碗热汤水;另一些村庄,视他们如洪水猛兽,农夫民妇皆拿了锄头扁担驱赶辱骂。
还有各州各县的官差府兵,就像驱逐牛马一般,叫他们从哪处来就回那处去,最好有多远走多远。
里胥曲翁要求恁称作符老的流民“首领”保证,明天一早便尽数离开,之后才同意他们暂且露宿在芸水边。
柳奕回了家,依然忘不掉那些恓惶的目光……
动辄一千几百里地。
呵呵!
换作是她。
逃荒?那是绝对不可能逃的。
更不用说绕着远路走上几个月,还是算了吧!
她情愿原地打坐。
古时候是谁说过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来着?
她只能敬他们都有双好腿。
也许山匪们同样是这么想的?
可他们不管不顾四处劫掠,又让更多本就困苦的普通农人雪上加霜。
人在每个时刻都会做出各种抉择。
影响自己的人生,也会影响别的许多人。
听过人家的故事,柳奕决定晚上得多送他们一点桑椹干。
流民们也没有鞋穿、缺少御寒的衣物……唉!真是愁。
她去金山下翻东西——塑料薄膜能挡风遮雨,麻袋姑且能当衣裳……
柳奕数了数,现成的麻袋数量不多,有些袋子上还有印刷的字迹——所有的现代产物,都不合适。
其实,他们所缺的,仅仅是一顿饭食一件衣服吗?
是,他们饥肠辘辘,又冷又饿。
但这只是一时的困难,哪怕有一座结满苦槠的山林,几天便可缓过来。
农人,只要脚下有土地,他们就能种出希望。
现实却是,这个国家的一部分人,根本不关心他们的境况,不担心这些人是死是活,让他们的脚下没有一寸能够扎根的土地。
失去根底,他们就成了水,过往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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