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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月生秋


  枫江两岸枫叶如火,倒映两岸风景的枫江也红得透彻,往来船只仿佛游弋在火海之上,尤为壮观。在这“火海”奇景之上,一条小竹筏悠然飘过,竹筏上躺着一个泥脸乞丐,这泥脸乞丐明明抱着根竹杖沉沉睡着,竹筏却有灵似地朝着南山县的方向悠悠驶去。

  待到南山县,竹筏有自行停靠在了岸边,泥脸乞丐伸了个懒腰,灵巧的跃到了岸上,接着俯身望向江水中自己的泥脸,满意地笑了笑,随后持着竹杖不紧不慢地走向南山县。

  南山县因邻着枫江,倚着南山,富庶而安宁,不仅城中铺满了青石路,就连城郊也不乏青石小道,泥脸乞丐踏着草鞋轻快地在青石路上穿行,不到半刻便来到了云府门前。云府门前人头攒动,正对着墙上的一张告示议论纷纷,那张告示上只有四个字:

  “比剑招亲”。

  真是那个丫头的作风啊,泥脸乞丐笑着摇了摇头,脑中浮现起了一张素净而倔强的脸,脸上有着一双亮晶晶的眸子。

  ......

  ......

  云芷溪倔强地跪在院中,一跪就是三天。这三天里,任由云夫人怎么劝也愿起身,云夫人最终还是心疼不过,叹了口气,冲进了书房里。不一会儿,云夫人便揪着云老爷的耳朵,把云老爷“请”到了云芷溪的面前。

  “哼”

  云老爷别过头,不去看云芷溪,却不想耳朵被云夫人了回来,只好闭上双眼,权当清净。

  云夫人见状急道:“你说句话啊!”

  “哼!比剑招亲?想也别想!”云老爷只好开口道:“我们云家可丢不起这人...哎哟,疼疼疼!”

  云夫人用力拧着云老爷的耳朵,斥道:“我不是教你先答应着,缓上一缓,之后再慢慢劝溪儿吗!”

  云老爷眼睛一瞪,洪声道:“我们云家家训之一诚字!岂可...”

  话说到一半,云老爷偷偷瞄了一眼云夫人,声音也不自觉地降了下来。

  “岂可...岂可欺人...”

  “所以你一生也做不成礼部尚书!”

  云老爷黑着脸道:“朝里的事,你不懂!”

  云夫人跟道:“溪儿的事,你不懂!”

  云老爷闻言心中无奈,便只好瓮声瓮气地说道:“比剑就是,比剑就是!把云家的脸丢尽便是!”

  云芷溪闻言一跃而起,展演笑道:“多谢爹!”而后蹦蹦跳跳地离去了,云夫人跟在身后急切地喊道:“慢点慢点!跪了三天了,哪能这么跑?别伤着膝盖了!”

  云老爷望着满院未开的梅花树,长叹道:“都是惯的啊。”

  ......

  ......

  “比剑招亲?什么时候?”

  书卷气十足的年轻公子满脸急切地询问着书童。

  小书童默默算了算时间,说道:“公子,只有半个月了。”

  “半月?”赵浮生哭丧着脸,喃喃道:“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便是半日闲也头偷不得了...”

  赵浮生慌慌张张地跑出房去,边跑边喊道:

  “爹!我要学剑!”

  “学剑?”赵将军喜道:“倒是书生开了窍,终于肯学武了!”

  小书童提醒道:“将军,礼部云侍郎家的小女儿弄了一个比剑招亲。”

  赵将军一愣,说道:“什么时候?”

  “半个月后。”

  “半个月啊。”赵将军挠了挠头,“儿啊,早叫你练剑你不听,半个月只怕练不出什么名堂啊。”

  赵浮生决然道:“爹,半个月就半个月,赶快练吧!”

  赵将军叹了口气,一时不知该喜该忧,叹道:“练剑不必读书,你受得了,身子也受不了,若是早听爹的从小练起,哪还有今日这般麻烦。”

  赵浮生也叹了口气,想起了六岁时迎冬节的那个早上,想起了奇巧可叹的胡人玩器,想起了望舒台凌冽的冬风,想起了落地即融地漫天细雪,想起了一双亮晶晶的眸子。

  ......

  ......

  福来酒楼坐满了人,自从云府贴出那张比剑招亲的布告起,整个南山县酒楼客栈的生意都兴隆了起来。

  一名酒客带着三分醉意,惬意地说着:“听说云侍郎的女儿素有‘江南细雪’之称,男人只要看着了她,一向是移不走眼的。”

  “我也有所耳闻,听说她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亮,她的脸比澄山的白玉还净,她的身姿比画师的画作还妙,男人若能得妻如此,又还有何所求呢。”同桌的酒伴亦是醉意纷纷。

  酒客应道:“更何况她还是礼部侍郎的女儿,若真能入赘,便是权财色一并收入囊中。自古以来男人的追求不正是权财色三字么,妙啊。”

  酒伴看了一眼旁桌的三名剑客,叹道:“可惜这等千年不遇的好事轮不到咱们了,下辈子再好好学剑吧。”

  酒客笑了笑,悄声说道:“不妨不妨,以此比剑招亲必然观客众多,我们只要能借机来这赚上一笔小财也够偷着乐了。”

  语罢二人哈哈大笑,又痛饮了起来。

  旁桌的三名剑客已酒足饭饱,便执剑而出,想去武馆练一练剑,谁知走到半路三人身前忽而伸出一根竹杖,拦住了去路。

  三人顺着竹杖看去,原来是一个泥脸乞丐。

  年纪最大的剑客向泥脸乞丐掷出一小粒碎银,说道:“没想到南山县这么富庶的地方也有乞丐,果然懒惰是不分地域的。小兄弟可听老哥一句劝,别再拦剑客的路了,今日遇见了我们倒好,还能拿一粒碎银,下次说不定就保不住手脚了。”

  泥脸乞丐轻叹道:“这位大哥真是心善,连拦路乞丐也愿细语相劝,倒真让我有些下不去手了。”

  最年轻的剑客嗤笑道:“怎么?一粒碎银不够,还想杀人劫财?”

  泥脸乞丐说道:“杀人劫财倒也不必,只要三位别去比剑招亲就好。”

  年轻剑冷笑道:“我们三人便是专程为此而来,怎会说不去便不不去!”

  年长剑客摆了摆手,说道:“小兄弟若是想赢这比剑招亲,便在武台上拿出真本领,这等事可不是乞得来的。”

  泥脸乞丐苦笑道:“我倒不是想要赢这招亲,只是想让各位赢不了罢了。”

  “找死!”

  年轻剑客怒而拔尖,挥剑便向泥脸乞丐使去。

  “不可!”

  年长剑客虽然出声制止,身体却是退后半步,仍由年轻剑客挥剑而去。

  却只见泥脸乞丐手腕一抖,竹杖便后发而先至,拍在了年轻剑客的手臂。年轻剑客的剑随即脱手而出,落在地上“叮当”一响。

  年轻剑客又惊又怒,伸手指着泥脸乞丐,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又一时说不出来。

  年长剑客看出了点门路,立即拔剑相助,一步跃出,手中的剑随之横飞而去,直刺泥脸乞丐的手腕,

  泥脸乞丐轻轻一退,竹杖一挺,贴着年长剑客的剑滑去,将年长剑客的力尽数卸了去。

  “怎么可能!”

  年长剑客满脸难以置信,将手中的剑一翻,翻出两道晃眼的银光,冲向泥脸乞丐。

  剑中杀意,凛冽而森然!

  泥脸乞丐嘴角翘起,挥出竹杖,直迎铁剑。

  竹杖竟欲直面铁剑!

  竹杖与铁剑碰到了一起,银光与竹影顿时纠缠不休,发出激烈的碰撞之声。“噔噔噔...”一共发出了十三声闷响。

  “我输了!”年长乞丐的面色极为苍白,握剑的手也微微有些抖。

  刚刚年长剑客一共使出了十三剑,每一剑皆是前招蕴有后招,藏而不露,凶险之至,只要泥脸乞丐稍慢半步,竹杖便会化作竹屑。谁知却是年长剑客的每一剑都被泥脸乞丐精准地击中了剑身,生生打散了剑意。

  年长剑客望着泥脸乞丐手上的竹杖颤声问道:“阁下可是‘竹剑生’?”

  泥脸乞丐哈哈大笑:“竹剑生?就算是他来比剑招亲,我也要会上一会,教他打消了这念头。”

  年长剑客不知这泥脸乞丐说的是真话还是疯话,一时不敢多言,便只是拱手离去,头也不回。

  年轻剑客虽有不服之意,但泥脸乞丐的精妙见着却也是亲眼看见了,只好咬着牙跟随年长剑客离去。

  “报名的三百七十二名剑客都已会过了。”

  泥脸乞丐望着三人快步离去的背影,轻声说道:“希望如此一来,便再无人敢上台比剑...”

  ......

  ......

  比剑招亲还未开始,武台底下便坐满了观客——据说是两个外乡商人把向官府暂租了这块地,一个座位便要一两银子,若想坐在前排更是需得加上数倍的价,而武台四周摆满的走商也得交钱才能入场,这一场比剑招亲下来,只怕赚的银子一箱都装不下。南山县本地商人都懊悔地拍着自己的脑袋,恨自己怎么没有想到这等注意,只有南山官府在偷着乐——不论外乡商人赚了多少,都要上交七成利给官府。

  云芷溪坐在凤归楼上,悄悄看着楼下的人群。

  足足看了半晌,依旧没有看见那个人的身影。

  “会不会是消息没有传到他那里去?也许他正在行侠仗义,便忘了...忘了留意我的消息,又也许是...”云芷溪想象着各种可能,也接受各种可能,只要不是他根本就不关心她便好。

  “好!”

  楼下突然爆裂起叫好声,云芷溪心怦然一跳,赶忙望向武台。

  “小姐!有人上台了!”丫鬟也在同时兴奋地喊道。

  云芷溪点了点头,心想原来是他,旋即失望地移开了目光。

  云芷溪盯着手中的一枚发钗怔怔出神,眼中闪出几分欢喜,但更多的还是悲伤。

  发钗是竹制的,刻着“凉月生秋”四个字。

  云芷溪轻轻抚摸发钗,回忆着相遇时的那轮秋月,与秋月下孤高清瘦的身影。

  ......

  ......

  “儿啊,练剑是急不来的。爹也不知道怎么说,你读那么多书,这点道理应该是知道的呀!”

  赵将军看着赵浮生抖得不像样子的手,心比谁都急。

  赵浮生惨然一笑,说道:“爹,我只知道圣人说‘士不可以不弘毅’。”

  赵将军骂道:“这不叫弘毅!这叫傻!你再练下去手就废了知道吗!”

  赵浮生低着头,不言语。

  他心理比谁都清楚,自己再怎么练也没有用。但也只有练剑才能让他短暂忘记自己,只有一刻不停地练剑,才能让自己觉得自己不那么可悲。

  赵浮生抬起头,望向天空,天空灰濛一片,与六岁时迎冬节那天一模一样。

  六岁时,赵浮生早早随父母一同登上了望京台,准备着迎冬节的礼仪。

  迎冬节是古礼,如今已少有人尊礼,但六岁的赵浮生却已通读礼史,并坚持要全家一起复行古礼。

  赵将军自然是笑着答应了,权当小孩子游戏,在望京台上做了一套又一套仪式,最后的仪式是用初雪泡就早春茶,一饮而下。赵将军便摆出三个杯子,与赵浮生一同等着初雪的到来。

  但初雪却久久不来。

  赵将军在心中偷笑:这古礼多半是北方古礼,南方哪是说下雪便下雪的...

  赵将军蹲下身子,用长满老茧的手轻轻揉了揉赵浮生的脑袋,说道:“儿啊,你这古礼是哪一国的礼?”

  赵浮生沉吟片刻,答道:“各国都有,发源是在古燕国北边。”

  赵将军笑道:“果然是北方,儿啊,我们南方可不是一到冬天就下雪的。”

  赵浮生一愣,沉默地思索了一翻,眼神中弥漫着藏不住的失望。

  赵将军慌忙招手,让家仆拿来了一个小盒子。

  “看看这个,看看这个!胡人的玩器,你肯定喜欢!”

  赵浮生借过盒子,小心地打开,看见了两个连在一起的小柱子。

  赵将军拿起胡人玩器,凑近赵浮生的眼睛说道:“拿在眼睛前,看一看!”

  赵浮生透过望远镜,看见了远处的一片梅园,园里满是盛开的白壁照水梅,在白茫茫的一片花海中,一袭明艳动人的红袄穿行其间,仿佛纸上朱砂,赵浮生紧紧跟随着这道身影看去,看见了一张比白壁照水梅还要白净的脸,与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赵将军问道:“怎么样,喜欢吗?”

  赵浮生呆呆地答道:“喜...喜欢。”

  言语间,片片细雪飘落人间,轻如幻影,还未落地便已融于无形,仿佛从未来过这人世。

  ......

  ......

  赵浮生站上武台,执剑的手仍在颤抖。

  赵将军跟他说过,不要太早上台,太早上台即使剑术再高,也经不起一轮又一轮的挑战,最终只会力竭而败,想要赢得比剑招亲就得有耐心,等到最后,等对手筋疲力尽时再夺取胜利。

  这么简单的道理赵浮生自然是懂的,但不知怎么的,侍女一喊:“比剑招亲开始!”他就不自觉地站了上去,让坐在观客席的赵将军忍不住直摇头。

  赵浮生站在武台上,茫然地等待着挑战者,却许久也没有人上台。

  侍女甚至按着名册一个一个去喊,依旧得不到半分回应。

  武台下的观客已经开始骚动了起来,不少观客已经离席而去,走时不忘向邻座叮嘱:“开打的时候叫我一声。”

  侍女也不知如何是好,慌慌张张地跑上凤归楼,询问云芷溪该如何是好。

  云芷溪捧着竹钗,看了一眼武台上木然伫立的赵浮生说道:“那个呆子,就让他等着!”接着云芷溪不知第几次环望起楼下的人群,楼下有伫立武台的书呆子、有等看热闹的观客、有维持秩序的官兵、有表演杂耍的艺人、有叫卖糕点的商人、有脚踏草鞋的乞丐,偏偏就是没有身怀竹剑的剑客。他真的没来么?不!他若没来,又怎会无人上这武台?云芷溪知道这是他的手笔,却又心存一丝侥幸,也许他是想在最后一刻给自己一个惊喜呢,哪怕这个可能小到几乎没有,云芷溪也愿意相信,也不得不去相信。如果能够开心,骗骗自己又有何妨。

  “没有报名的剑客也可以参加比剑招亲!”侍女匆匆从凤归楼跑出,扯着嗓子朝人群呐喊。

  武台前的人群又骚动起来,不少人已经跃跃欲试,想要会一会在武台上罚站似的瘦弱书生。

  身着便服的赵将军清了清嗓子,用他那军人的浑厚嗓子叫道:“儿子!别怕!加油!”武台四周的官兵也跟着齐声喝道:“加油!”震天的喊声直教人发颤,跃跃欲试的人群也因此冷静了下来,无人再想上台。

  赵将军与邻座的云侍郎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苦笑起来——赵将军今日“仗势欺人”的“美谈”想必不久就会被添油加醋地传遍南山县,到时候出钱出力平息民怨的还得是礼部。

  泥脸乞丐踏着草鞋混在人群之中,随身携带的竹杖不知去了哪里,脸上的泥泞倒是一点没少,不少行人好心扔了几个铜板在他脚下,他也懒得去捡,只是慵懒地倚在墙脚,默默看着武台,宛如雕塑。一滴雨水落在泥脸上,带着泥泞滑落,划出一道白皙的线条。下雨了,不少观客与商铺纷纷撤去,一些早有准备的人们则撑起伞来慢悠悠的离去,但赵浮生仍旧站在武台上,看着眼前的光影慢慢模糊,感受着浑身衣物逐渐湿透。

  不知过了多久,赵浮生模糊地眼里出现一抹桃红,赵浮生心头一动,抬手抹了抹眼睛,立马看见了一双明亮却有着几分雾气的眼睛。

  云芷溪正朝赵浮生跑来,眼中噙着的泪水,不知是为了该来不来的人还是为了该走不走的人。却只见云芷溪扑入了赵浮生的怀中,带着哭腔骂道:

  “傻子!”

  雨越下越小,随之而来的是鹅毛般的雪花,落在了相拥二人的肩头。

  掌声在大雪中响起,原本四处躲雨的观客重新围了起来,由衷地献出掌声。

  一位白发老人祥和地告诉孙子:“冬天里藏着秋意,所以雪迟迟不下,今日秋意尽了,冬雪便盈盈而出。”

  泥脸乞丐已经没了泥脸,雨水将他脸上的泥泞尽数带走了,露出一张温俊俏的脸,他听着掌声,从袖中伸出竹杖,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背对着相拥的二人离去了,穿着湿透的草鞋,踏着轻快的步伐。

  “喂,小乞丐,我家小姐让你进来吃碗面再走!”

  竹杖乞丐回过头去,原来是面铺里传来的声音,一个小姑娘端着一碗素面,笑吟吟地看着竹杖乞丐,旁边是一位衣着华贵的小姐,正托腮看着窗外的武台,眼中闪着几分期望的光。

  竹杖乞丐接过素面,一口气吃了个干净,然后欢快地打了个嗝,大声笑道:“姑娘好善的心,只望姑娘日后能嫁个好人,可别嫁给了一个短命鬼!”

  华衣小姐与丫鬟愕然相望,随后丫鬟气得涨红了脸,骂道:“不知好歹的家伙!小姐好心给你面吃,你却说出这等话来咒骂我家小姐!难怪面相生得这么好,却只能当乞丐!”

  竹杖乞丐大笑着离去,笑着笑着捂嘴咳嗽了起来,鲜红的血液顺着手缝溢出,两行清泪也划过了他的面庞。

  南山县罕见地下了一场大雪,下得整个南山县白茫茫一片,白得痛痛快快,白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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