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言里生嗔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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绯心随便拿了卷书看,一时便觉得帘动挟风,一抬眼,便见云曦已经踱了进来。汪成海隐隐绰绰在帘外不远。
这两天云曦出入都不设仪,不然惊动得她来回来去地接驾,那就不是静养是折腾了。绯心开始有点不习惯,觉得他这般神出鬼没的,她也没个周全礼仪,如今广成王在这里,风言风语地传出去不好听。但他那脾气绯心也是明白,承了他这个恩典,过了几日便也习惯了。
她放下书,站起身迎过去,宫人各自忙碌,拿帕子的拿帕子,端茶的端茶。她眼见他都换了衣裳,知道他是不愿意让她劳累,一时心里也十分温暖。他瞅着她今天气色越发好了,又觉得她身上带出清香,轻笑了:“今儿都有气力泡汤了?”
绯心把靠垫堆来让他坐下,轻声应着:“臣妾如今也泡不得,只是刚才敷了点药。”
云曦瞅着边上一溜嵌桌上,刚绣灵把东西都放在那了。他随意地接过宫女递来的帕子擦手:“这东西真能去印子?前儿甄罗全进了点什么玉芙膏,一会子拿过来给你试试?”
“臣妾如今也差不多了,这白芷珍珠粉就是有效的,一般小痕迹都去得。”绯心脸微是一红。前几天他抽猛子没到中午就回来了,正撞着她在上药,结果他亲自操刀,连她身上的痦子都发现了,把她给羞得死去活来。如今再让人弄什么玉芙膏过来,她可真受不了。
他现在越发古里古怪,没事就拿整她当乐趣,越发地对这种猫捉鼠游戏上了瘾。
云曦瞅着她的表情,忖了一下,忽然站起来一勾她的腰,让她足尖都踮起来了,胸口前倾整具身子都贴过来,不得不抬头瞧他,便微垂了头看着她说:“既然这东西真是有效,不知对旧创有没有效果?”
“旧创?多久以前的?”绯心听他问,一时脱口而出。
“朕幼时贪玩,膝撞伤过,你没发现吗?”云曦盯着她闪烁不定的眼,压低了声音。
绯心怔了一下,顿觉他眼神此时有点阴晴不定。明明刚才他的表情还很正常,如今他这样一下有点怪怪的,让绯心霎时有些呆,一时堆了一脸的僵笑,随着他的话说:“臣妾自是知道,只是好些年前的旧疤,怕……”
他突然笑了一下,但那笑容让绯心不寒而栗。这种笑容她以前太熟悉不过,但此时又让她觉得太陌生。两眼里挟了霜,不仅是霜,还有点痛!他以前喜怒无常,让绯心完全摸不到头脑,所以一见帝便傻一半。如今他已经许久没这样过了,现在突然又这副样子,令绯心脸霎时有些发惨。
“乐正绯心,你这个骗子!”他忽然低语,手一下松开来。绯心被他这种冷冷的腔调弄得脑袋轰轰作响,又是一脸的麻木。他轻哼一声:“比起做买卖,朕还真是不如你!别说一本万利了,真是血本无归!”说着,他看也不看她一眼,掉头就走。
绯心整个人都傻了,一时想不明白他怎么说翻脸就翻脸,脑子里轰轰乱震,突然想到他刚说的话上,觉得心口直疼。眼瞅他人已经走到帘边上,不知怎么的,她有种感觉,若是他今天走了,他们之间就真的完蛋了,在那一刹,她竟没想到她们乐正家!
她脑子一激,脱口就叫:“皇上,皇上,臣妾有话要……”眼见他完全不理,一撩帘子就出去了。汪成海都愣了,也不知怎么的了。如今皇上已经和贵妃如胶似漆了,怎么一下子又回到原点去了?他刚想说话,眼见贵妃小风一阵往这边追,除了那天在东湾子,他可从未见贵妃这般不顾仪态地跑过。
云曦听着身后有脚步,一时有点怔住了,她以前根本不会追赶他。以前他走就走了,半年不照面她照样安之若素,如今追来,不过是因为怕到手的鸭子飞了罢了。几日前,他曾答应过她,待她好了,许她往家里去几日。
他什么都应她,但她的回报呢?却是进宫四年有余,近来朝夕相对,连他身上有疤没疤都一无所知!他把楚云曦的情感托付给了一个完全不懂感情的人,他居然傻到希望她来成全!
他这般一想,脚下又快了几分。她脚步越急,他越是想跑,没错,他竟想撒腿狂奔!说他多疑也好,不信她也罢,他总是一再地试探,亦或者,他根本不自信。
他太想要回报,太想见到成果,但越想就越紊乱!他从小就知道,越是渴望得到的东西就越需要加倍耐心。当失掉耐心也没有得到的时候,就该趁自己还有理智的时候毁掉。没了楚云曦,至少他还是宣平帝,没了乐正绯心,至少还有一个可以为他办事的棋子怀贵妃。不然,当楚云曦的情感放大,而她的贪婪增加,不断地满足她之后自己还是空虚,只会培养出第二个阮氏,到时楚云曦掌控所有神魂,他该如何杀伐?
绯心此时眼瞅他走得越发快,心里更是慌得很。结果冲过帘子的时候,长长的水晶珠串哗哗地裹缠了下来,一下勾缠住她的腿,她一时未觉,步子一迈人“哎”的一声就趴在地上,在青花砖地发出一声脆响。
云曦被这声弄得心跟裂了一样,一时也跟被珠串子勾住一样再迈不动步子。他短促地顿了一下,突然转过头去,眼瞅她整个人都趴在地上,一条腿还半悬着晃荡着。
他心里七荤八素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跺了一下脚又往回走,嘴里又止不住骂:“你跑什么?”边上宫人忙着七手八脚地搀扶起绯心。云曦见她鼻孔又冒出点血迹,伸出手指一掂她的下巴让她仰起头来,动作很是轻柔但语气却是透了讽:“跑什么跑?贵妃的父亲封侯犹还不足吗?”他正说着,忽见绯心一双手竟伸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衣袖。此时她的下巴让他的手指顶得仰头,她只得向上望天,一抓住他的袖子竟不肯再松,脱口而出的不是什么知罪有错之类的话,而是:“臣妾不敢看。”
边上有宫女扶着她,还有的忙着去找止血的药并棉球,也不明白绯心这话的意思。绯心眼一直盯着天花板,也正是因此,她有了说的勇气。其实刚才他讽刺的话她压根也没听进去,脑里晃的不过是刚才的场景。他突然变脸的原因,在她脑轰乱之间她想明白了。
他腿上没伤,他不过只是在试探她,试探她的关注。若是搁在以前,她定打死也想不到。但如今不同,当她经历生死,看到他眼中流露的情感,她并不是笨蛋,她当然会想通。只是他转换得太快,而她在这方面又实在不足,从她犯怔的时候他已经变了脸,到她顺着接口,他就是寒了心!他不是在试探贵妃,他在试探乐正绯心!这一瞬,她突然觉得,他不是喜怒无常。他其实和她一样,都是情感上的蜗牛,小心的柔软触角,一碰就缩。
他盯着她的脸一直不语。她半晌听不到他的回应,越发急了,努着想低头,但他把她的脸弄得更仰着了。现在不是她不敢看他,换他胆怯了。
“臣妾不敢看。”她重复,也不管身边是不是站着宫女太监了,“臣妾读女书长大的,书里教‘侍君父,低顺眼眉,目垂而视;笑不露齿,行不抖肩;避躬尊长,即面幼弟亦不可不执礼也!’”
他不理她,越晾她她就越有点着急,紧紧揪着他的衣袖不撒手:“臣妾以后知道了,皇上就不能饶恕臣妾这一回吗?”这话分明已经带了哀求的意思,她头抬着晕得很。一时宫女们拿了东西来,也不敢往前送,只顾着瞅边上的汪成海。汪成海悄悄看着皇上,感觉他脸色没之前那么难看了,但还是板着的,一时他也听明白几分,好像这回倒不是贵妃犯了傻,是皇上突然起了小性儿。
这一路随过来,他看得多听得多,之前在宫里他也算是瞧个八九。虽说他一个太监,男女之间的微妙也不是很明白,但旁观者清啊,其实皇上越是起这种小性,他也越发觉得心里难受。皇上做事有条理,有谋断。宫里美女如云,这一路大臣献媚上奉的也不少,但皇上其实对男女之间的相处微妙也很不会处理,他没经历过,没遇到过。
偏是对手又是这一位,论筹谋算计,几个大男人加起来都不见得比得上的贵妃。皇上一边自己心里喜欢,赏别人赏惯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对着才好,一边又老是不放心,时时刻刻揣着试探的心,老怕里头掺了沙子。
贵妃是个对声名地位上心的,论忠心不二,那不用测,皇上能兜揽的人,没一个不是经过层层筛选的。这男女的小心思可就瞬息万变得多,皇上一测就是一鼻子灰,一测就是一脸土。他是个皇帝啊,时间长了,他乖张诡变起来,自然越发喜怒无常,在宫里就是常常对着贵妃急眼,偏就不给她好脸。现在出来了,好不容易常常在一处,可算是有了进展,偏他又想着要突飞猛进了,得,又是一鼻子灰!
不过这会汪成海听着这意思,也怪不得贵妃娘娘。娘娘打小就这么过来的,横不能让她一下子性情大变,这也不合常理。不过此时皇上自己心乱如麻,小孩一样的,哪里管这常理不常理,他自己已经无常理可言!
汪成海在心里苦笑,一时摸摸鼻子上前一步,赔着小心说:“皇上,娘娘这都认了错了,皇上就饶一回罢?看娘娘大病才有了起色,现下又磕了,大热的天,一会子再起了暑湿,又添了虚。”汪成海最是会见缝引针的,眼见皇上面上有缓,娘娘这会争气,一直在说软话,所以凑过来添了一句。
云曦一时也觉得,刚才突然就起了心要试她,实是有点小心眼作祟。其实就跟当初在宫里,瞧见她一身光彩跑到莱音宫一样,刚才是见她一说玉芙膏就满脸尴尬,简直就觉得两人亲昵是滔天大罪一样,老是僵着个脸半点不讲意趣,白让他这阵子生拉硬扯。若是以前也罢了,如今病了一场,明明之前说过的。他说她这一病,倒有些脱胎换骨的意思,还道不会打回原形,这才几日啊?已经原形毕露了!所以他才一时起了性,要试她一回,结果一试就试得他跟吞了个大冰坨子一样。说起来,别说宫外了,以前在宫里,她伺候更衣沐浴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更别说其他了,好么,敢情眼里半点没人!
如今他这么一闹,害得绯心又是一个马趴,磕得生脆,他其实也心疼,眼见她流了鼻血,又一个劲地说软话,加上他静下来,心里已经有七八分的回转。但那“不敢”让他心里还是别扭,宫外已经这样,回去以后还不跟以前一样?
所以听了汪成海的话,他顺手向下,把她一挟,接着一手拿过宫女手里捧的药膏棉花,大步就往回走,口里说着:“不敢是吧?朕今天还就不信了,治不了你!”说着,人影已经倏地一闪,转过帘子就往厢里去了。
绯心眼瞅着他把帐子都掩了,一时心里乱跳得出奇快。此时他只顾扳着她的脑袋给她的鼻孔边上药。她瞄着他的表情,此时动也不动一下,更不敢多说话,只觉那药膏挂了点粉剂,搞得她老想打喷嚏。此时他的脸正对着她,她少不得生生憋着,一时挤眉耸鼻古怪得很。
“痒得受不了就打出来,憋死你算了。”他咕哝了一句,瞧着她没什么大碍,把膏瓶子随便一扔,瞅着她:“更衣,你今天给朕瞧清楚了。下回问着你了,再说什么不敢可不能够了!”
绯心的脸跟个苦瓜一样,嘟囔着嘴坐在床边,天光白日的又更衣!
她这话没说出来,但云曦瞧着她的表情就猜个八九,一时咧着嘴说:“不乐意是吧?大白天难看嘛,不合礼矩嘛!我还就告诉你了,你不乐意你别回家!那个什么乐正一二三四五,通通给我滚到锦乡住去!”
绯心嘴都张开了,他居然能说这种无赖话!君无戏言,以前他再怎么胡来,至少说的话说一是一,绝没有什么反口的事。所以她当时追上去,半点都没想他会因为生气不让她回家。也许她日后得罪了他,他会迁怒整治乐正家,但肯定不是这会子出尔反尔。但现在,他根本就是拿这个威胁人呢嘛!
而且他又开始“我我我”了,绯心苦着一张脸,张着嘴瞅着他一副很狂的样子,突然有种想咬他一口的冲动,连她自己都吓一跳,也不知是不是真让他给带坏了。
“臣妾想求个恩典。”绯心憋了半晌,低声说。
“没恩典。”他想都不想就拒绝,眼见她让他噎得没话,一时又说,“更衣。”
绯心咬了咬牙,突然侧着身看他:“臣妾想求个恩典!”
“你来了劲了?”云曦看她那样儿,咬牙。
“皇上就算要教,也该循循善诱,臣妾要恩典。”泥人也有三分土性,绯心眼瞅此关不过她以后难办。但这关犹胜从前,不是她咬牙就能糊弄过去的,所以一时眼睛躲躲闪闪,但嘴上死不松口。她不笨,跟他犟下去,基本就是让他折腾,但显现他今天想换个方式折腾她,所以绯心壮了胆。
“循循善诱你都能扯出来,这阵子何止循循善诱?你要了恩典,今儿不把利息还了,明儿就让乐正家全滚蛋!”他也开始浑不讲理了。
“谢皇上恩典。”绯心直接把前后的话全忽略,气得他翻白眼。接着她伸手就从袖里掏了个手绢,半拱了身子向着他,“皇上委屈一下,臣妾先向皇上领罪了。”说着,就凑过来往他脸上兜。
他吓了一跳,本能地伸手去握她:“你干什么?”
“蒙皇上的眼。”绯心说完,他差点没喷出来,都开始结巴了:“你,你蒙我眼,干什么?”
“要不然臣妾不敢。”她的话又兜回来了,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臣妾自幼秉承家训,不敢有越矩违礼……”
“行行行,打住吧。蒙吧蒙吧!”云曦的表情有点扭曲,竟是带了点凄哀的味道,却让她这会搞得神魂颠倒。绯心慢慢凑过去,贴近的时候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开始缠她。绯心就是怕他这种勾魂眼神,古里古怪得撩人,搞得她心里乱得没边,所以一咬牙,也不管他的手怎么摸,一发狠把他的眼睛给蒙上了。
她还叠了两层,两边角一系,云曦一下满眼黑。他很不习惯这种黑暗,一时揪住她的腰:“现在恩典给了,快更衣。你可瞧仔细了,一会我问你,答不上来就让他们滚蛋!”
绯心听着他满嘴威胁,滚蛋滚蛋不绝于耳,一时忙不迭地应着,一边应着一边去扳他的手:“皇上,臣妾给您更衣。”
“更衣你扳我的手干什么?手又没碍着你。”说着,他一把搂过她,就势往床上一躺,她整个人都扑倒在他身上。
他能感觉她的手哆嗦得厉害,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有点遗憾,但这样实际上就放大了其他的感官。他的身体与她的贴近已经发生了变化,如今她压着他,他感觉就更明显,整个人开始微微发紧。
绯心脸都紫了,云曦现在不仅是挑战她的极限了,根本就是让她突破极限。如今他瞧不见稍好些,但他的手就不老实,把她捏来揉去的,加上她能感觉到他的变化,一时心跳得疯,她那两眼鼓了一万次勇气才敢去看他。他感觉她手抖了半天也没解开几个扣子,又急:“你磨蹭什么呢?快点,不然今天别下床了!”
她听着他浑话一串串,实是面红耳赤,但实是胆怯面皮薄。他低声指导:“别傻趴着,平时我怎么做的,照学!”
她都快哭了,撑着他的胸口慢慢起身。刚想到他身侧,他一把摁住她的腰:“坐在这里就好,快点更衣,你真笨!”
绯心真想把他的嘴也堵上,但又不敢,盯了半晌,突然咬了咬牙,揪着他的领口学他,猛地一吸气往两边一扯!但衣服没破,绯心手直疼,更重要的是云曦觉得领口一紧,勒得他直叫:“你撕不动,瞎拽什么?笨蛋笨蛋!”
绯心屈得跟什么似的,他说的学他,他平日就撕衣服啊!她就这样一路让他叫着笨蛋开始她奉旨查验圣体!
汪成海在帘外伺候,人都听傻了,一会听皇上喊:“哎哟,你摸哪?”然后下面就没声,估计是贵妃在极小声地应对。一会又听皇上喊:“啊,笨蛋笨蛋,不对不对!”接着又静,过一会又听皇上喊“痒痒,绯心,你再折腾我试试?”……开始声音还是透着清冽,后来就成了低哑,再后来就伴着点微荡撩人的**。身边几个太监都已经憋忍不住笑了,让他一眼瞪回去,远远地轰走。
他自己倚着一面墙,一时也憋不住胸口微震了两下。皇上打从四五岁起就没这样过了,这会子倒更像个孩子了。
过一会就静了,再过一会又听皇上哑着嗓叫:“好了,坐上来。”这会子听贵妃声音隐隐约约,也不知说了什么,但也是听不真。
接着便听皇上吼:“你那不是坐上来,不对!我要解帕子了。”一时又听贵妃叨叨了两句,声音微扬起来了,像是说“别解”之类的。
过了一小会,皇上又吼了:“笨蛋,不对。你往哪坐呀?哎哟……你往哪跑?你还敢给我跑!反了你了!”接着便听贵妃小声“哎哟”两下,又静了半晌,这会子两人像是较劲一样都是闷闷的一些余声出来。一会听皇上咬着牙喘着低哑:“快一点快一点……哎哟,你这个大笨蛋!我死在你手里了!”
汪成海再是忍不住捂着嘴退着几步,听不下去了!天色已经转了昏,汪成海悄悄出去打发人往花厅另一侧的澡间里准备齐全。一时冯太医也带着人过来照例请脉,一时什么茶点房的也过来,当中绣灵还带了常福回来了,常福一见汪成海,有点怕怕的。
汪成海瞅他一眼,知道是贵妃想起这碴来了。这事其实皇上早忘记了,后来还是他忖着贵妃这边短人使唤,便去求了个情。皇上听了便说:“什么时候绯心想起来了,自然就把他叫回来了,不必管了。”所以汪成海见了他也不在意,只顾隔着帘瞅着里头,一时也没个动静,便也不言语,只是打发冯太医先在偏厅里歇了。
绣灵一瞅这劲头,心里就明白,悄悄地往汪成海身边凑了凑低声说:“刚回来的时候听外头说,我家主子又犯了天威了?”她刚听外头小宫女悄悄地告诉她,还说贵妃又摔了,磕得鼻子都冒血。她心里一咯噔,便少不得过来打听,找谁也不如直接找这一位仔细,索性便过来问了。汪成海抖抖拂尘,笑笑:“放心吧,无事的。这不就好了么?”
绣灵陪着笑笑:“日后也少不得公公多帮衬着些。”
“咱家自是晓得,灵掌宫不必多心便是。”说着,汪成海冲帘里努了努嘴。绣灵明白,便忙着打发人准备绯心一会要的东西。汪成海自是顾得住他的主子,但绯心的一些东西还是绣灵更妥当。
其实两人这会没睡,窝在帐子里,绯心让他验收成果呢。这一起折腾,险没把绯心小命要了去,其实云曦也没好多少。但不管怎么样吧,反正绯心是把他身上的一些记号都记住了。他身上是有些旧创的印子,不过并不多。
最大的一块在他后腰上,臀骨上方一点的位置,而且已经时间久远,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小腿上的确也有一块,但不是在膝上,而是在迎面骨上,如此他动这气情有可原。这块伤痕虽然不大,但比较明显。
然后就是肩上那被她咬过两回的地方,那里显然是他没召太医瞧,自己也不怎么当回事,留了淡淡的印,倒是臂上月前让她咬的那块没了痕迹。许是那回她咬得不是太狠,毕竟肩上那两回,她都喝得晕头转向,下起口来也没轻重。
据他说,腿上腰后的伤都是小时练骑射的时候摔的,大内良药名医无数,这么些年过去还有伤痕,可见当时摔得多狠了。想到他的伤痕,绯心有种通犀之感,可想而知他的艰难。
“朕冲龄继位,龆年稚齿便知金鸾处处凶险。朕没有童年,但却从未因此觉得缺憾。”他伸手搂过她来,“若朕没有这种觉悟,贪恋孩童天真,定是活不到今日。”
绯心不语,静静听他说。他轻抚她的发:“人有时在哪里并非是自己决定的,与其怨怪嗟叹,倒不如审时度势自己筹谋的好,只是有时我也难免欷觑罢了。”
绯心看着他,忽然轻声说:“臣妾明白。”
“明白?”他反问,轻笑,“我看你糊涂得很!”
绯心静了一会,低声说:“其实臣妾不敢与皇上相论,只是皇上刚才所说的,臣妾的确深有体会。”
“我知道,你曾写过,此生唯愿枝头老,不向东君乞微怜。”他看着她,觉得她身体微是一抖,不由得勒紧她,“我并未怪你,倒是你那一首诗,突然让我明白了,其实你本就是如此的。”
“臣妾当时无知,实是大言不惭。东君之下,又焉何不求?”绯心怔了一会,轻语,“臣妾如今所有,皆皇上所赐。臣妾若无所求,又何需……”
“何需什么?”他微凑近来,垂眼看她,“何需如此出丑吗?”
“不是。”她听着他的声音,急忙说道,“臣妾若无所求,就不会为声名所累。拘礼成枷,死气沉沉。”她觉得心跳得急,一时有些语噎,但终是继续说,“若是那样,或者皇上还觉得有些意趣!”
“若是那样,我便不会接近你。”他看着她,伸手去抚她的眉眼。他几乎都能听到她的心跳,与他似是跳在一处。
“若是那样,天真烂漫自然随意固然美好,但一入宫帏便成弱点,到时我若再近你些,你又能抵挡多少?朕可以替你挡,但挡不住所有。毁了你也伤了我,与其如此,不如早早远了去!”他又开始两个自谓同时用,但她此时,却心里透亮的。
他时而用“朕”,时而用“我”,那是因为,“朕”与“我”虽是一体,但其心有别。他也是人,有感情,有着最单纯的爱恶,并不因为筹谋,而是发乎于心。
但他终是皇帝,皇帝的宠爱是双刃剑,在得到皇帝宠爱的同时也就得到更多人的憎恨。若她乐正绯心,是一个软弱不堪,任人鱼肉的无知少女,那么他楚云曦发自内心的情感,只会成为伤害她的利刃。
皇帝可以替她挡,但挡不住无数嫉妒的心。她若不能自保,又如何与他厮守?他坐在金銮之上,受百官朝拜,万民仰奉,但他的情感,却不能随意地释放。作为皇帝,宠爱也可以是武器。但皇帝之下的楚云曦,又该如何保存他的一点真心?或者有一日,他终大权独揽,朝纲独断,再不需受任何朝臣左右。到了那时,他就不需要再有任何的忌惮。但之前呢?有谁能陪他到那一天?
他一直要的回报,其实就是这份心意。只是她一直不懂,所以他才喜怒无常。其实在连家庄的时候,她已经明白了。只不过,她拘礼难放,引得他多疑忐忑。这又该怪哪一个?她本是这样长大。但也无法怪他,他自小生于阴谋重重的权争中心,周围全是如狼似虎的亲人。如狼似虎的亲人呐!至亲尚且如此,他又如何不多疑?
若非是他及时让她转换阵营,就算她八面玲珑,怕也要倒在去年林雪清失子的计中计里。从那时,他要的其实就是这个回报!她是值得他托付的。她至少比德妃稳,比灵嫔慧,比华美人敛,更重要的是,他们心有灵犀。她可以看懂他的心思,他也能明白她的所求。那么,当他坐在朝堂上,她至少可以把楚云曦的这份心,好好地保护起来。
但她也怕啊,情感在人心之中,个中的脆弱多变谁也难测。其实他说得也没错,她是个买卖人,懂得如何交易。他是锦泰的皇帝,坐拥江山,拥美无数,若有朝一日她再无可图之处,她该是如何的下场?
“你怎么不说话了?”他看着她闪烁的眸子,手指在临摹她的五官,“你不信朕?还是不信我?”
这话含有两个意思,是不信朕的驭臣之术无有成效,还是不信他的心中之思出自于真!她微抬眼,还不待开口。他忽然贴过来,唇快抵上她的鼻尖:“你跟我下盘棋。”
“现在?”绯心一怔,一时脑子有些昏。
“对,现在。下一盘,无子棋!”他说着,吻上她的鼻尖,“此时说什么也没用,唯得一赌而定输赢。看是你有奇招能定我的心,还是我终能让你,心服口服!”
她昏而无语,他借势向她的唇而去:“还要。”他咕哝着两个字,舌尖开始纠缠她。她被他压得窒息,微皱着眉低语:“头疼。”
他笑,换气的间歇摸她的脸:“你招出得不慢哪。”她身体滚烫的,眼睛雾蒙蒙:“真的头疼,鼻子也疼。”
“你不是骗我吧?”他看着她的表情,一时伸手摁在她的额上,盯着她的鼻子看。
“不是,真的疼。”她重复,她真的是有些头疼,只不过是……稍微地夸张了一点点而已。
宫中的生活何其无聊,不斗岂不是错负光阴?况且这对手,还是他!
八月初十,绯心用罢了早膳,然后往太后那里请了安。领皇上口谕,准怀贵妃乐正绯心前往安城西交巷乐正府探看,这回不叫归省,只是临视。
因锦泰朝例,妃嫔便是特准归家省亲,也需要另盖园府以备接驾,避免府上人丁混杂,有失国体。而且如今绯心已经至了淮安城南的南安园,其实等于就是归省了。新封的锦乡侯领淮安司马乐正寞也特许入园觐见,但因皇上是七月底的时候赐宴亲贵,当时乐正寞以侯爵之位得以入席亲贵一列。不过那日绯心因着身体不好,也没机会得见。
云曦当时想着另找日子让她让自行赐宴一回,但后又一想,这都到了家门口了,还不如索性就让她回去,闭起门来一家团圆一天也自在,总比这入园来好。
太后当时一听云曦想放绯心回娘家去住一宿,觉得这事实不合礼数。那一家子男男女女的兄弟子侄又多,地方也小,到时传出去不像话。但她是个过来人,如今眼见这两位打得火热,云曦眼中含情便是当着人前也不愿意再遮掩,她又岂会在这会扫他的兴?索性他说什么是什么,也不再过问。
因初十以后,园里基本上要开始为中秋准备,整个淮安现在有如京城,放眼过去亲贵大员比比皆是。而中秋之后,十七开始云曦就要斋戒,不沾荤腥不近女色,然后就要起大驾往瞿峡去祭江河。
而从初一开始,绯心已经渐渐理事,一来不想惹人闲话,再则是临了节庆,两府随行人员不断开始准备一些过节的东西,安排一些场面。这种杂事太后不愿意理,绯心病的时候太后勉强照管了几日,如今也不好一再烦着她。加上太后也许了她回家里去,绯心心里买这个情,就早早地去理事,让太后自在。所以绯心的行程也排得特别满,一直排到初十才得闲。
因这次是皇上特别恩准,所以绯心也不想太过张扬引得外头臣工亲贵诸多非议。她不设仪驾,午间的时候,只是领了常福,绣灵等一共四五个平时常用的奴才,乘一驾青篷小车,由庞信的属下郭重安并她的兄弟乐正瑛护着,打侧门出了往家里去。
初六的时候家里已经接了口谕,便忙着收拾宅院接贵妃的驾:把一些小厮全遣到两边外头住去,只留几个老实体面的在家里;将正堂一早清理了,去了不必要的装饰摆器,只设大座,撤了所有客座,将两边侧厅全部改成贵妃的临时更衣室:连着正堂外廊一直到贵妃出阁前的厢楼,这整个一条道全部拦上围,清出道来,遣走所有男仆只留女仆,地上全部铺上毯。这一整趟收拾完妥,初十全家起个大早,按男女分列,全都立在家门口候着。
因着七月的时候乐正寞加了爵,按制侯爵府的规制要比现在这地方大许多,所以乐正寞让家里人东西双向量出约有两里的路,准备商量着买宅地扩府。乐正家住的这一带基本都是官僚地主,多有空宅。其实他加爵之后,当地已经有地主要送宅地给他。不过他嫌搬动耗废,加上不想这会子搞的大动静,引得皇上觉得他们家张狂放肆。
但体面还是要有的,所以索性在自家外沿扩。如今乐正家今时不同往日,彻底脱了商籍进入亲贵之列。乐正宾如今也不需各地找地方盖茶园,一早得知兄弟封了爵,日后定是直接往锦乡挪就是了,所以宅地的交易也很顺利,只等皇上返京,便择吉破土动工。
绯心这一趟路上已经提前让先锋营清了道,所以走得很顺。她心里是极为激动的,四年没回来了,淮安城变没变样她是不太知道的。但一直心里记挂着家里,想着这四年,没少劳父亲往来奔波。他也是个小五十的人了,年轻的时候为了家里的买卖就常年在外。如今又因着家声不时奔走,领着这一大家子,着实是不容易的。而且她也很记挂两个母亲,正母和她的生母。在家的时候,正母对她视如己出,一直对她栽培有嘉。生母自是不用说,如今终是能见上一面。况且经此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所以越是近了,眼里都不由得泛泪花。
一时听着车停,她强忍着没动,听着外头正是父亲的声音,说了些官上的话。她听着外头常福喊一声:“起。”车接着慢慢走,门槛已经拆了,直接进了院子。因窗蒙得严,她一时也瞧不见,但这眼泪却落下来了。绣灵明白她的心思,一时小声劝着:“娘娘,大喜的日子,莫难过才是。”
此时常福慢打车帘,绯心眼前外头隔着两马的距离,父亲领着二叔三叔,长兄二兄三兄及幼弟,连带二、三叔的子侄都跪在地上,口呼恭请贵妃玉福金安。父亲头戴纱笼燕翅帽,身着青绣紫围袍,腰系靛青扎玉板,这正是乡侯的爵制袍服。离得远,加上绯心热泪盈眶,一时也瞧不清,隐隐见父亲纱帽下一片花白,再是忍不住泪直掉。
一时常福一甩拂尘,喊:“免”,众人起来躬身退于两边而立。小车继续慢行,直至正堂口,然后绯心慢慢下车。后进堂升座,她此时是第一次被这种规矩弄得有些心烦意乱,但少不得忍着。父亲最是重视这些的,她一直都明白。
她坐下后,这里两侧女眷近前来跪。因父亲等一众叔侄虽都是至亲,但大多无职且都碍于男女之别,所以只在外院跪请,一应女眷便可以进堂来拜。绯心眼见正母领着母亲并两个婶母正妆敛容,低垂眼眸。绯心眼见母亲的装饰服款都与正母一般,后头是两个婶母,再后是她的五妹以及几个堂妹。众人半点不敢抬眼,忙着都跪在地上。
绯心的两个姐姐并她的四妹妹都已经出嫁,如今只有五妹还未出阁,二、三叔家的也是几个年纪小的妹妹。这一时又拜一起,绯心便起身往侧屋去换衣服。她今天虽然不张扬没设仪,但穿的却是贵妃出行的行服,红围金绣百雀飞莺服,宽袖大摆,梳八宝翔凤髻,两侧是六展开屏钗,足踏绣翔燕凌空缀大珠的绣鞋,辅以艳妆勾勒,整个人极为奢艳。行服虽然不如吉服华丽,妆容配饰也稍减一些,袖子不是那种垂地的超宽袖,下摆也不会拖得极长。但往这堂屋里一坐,也如一只金凤般,更让底下的家眷半点不敢看。
一时入了侧厢,绯心换了宫里常服,也是红围满金绣的华丽,头上也换了饰,但也是飞凤髻,只是下了屏钗,换上一个抠心大牡丹贴花。换了常妆,面上素淡了几分,依旧描了金粉绘,额间点金立珠。此时她便不再往正堂去,扶着绣灵往后头去。南方都设天井,基本都是楼多,前头堂过去,过了天井,便是一幢小楼。绯心对这里熟悉得很,一草一木,犹忆当初。她心潮起伏不定。这小楼是个驻景楼,南方宅院花园小巧,此楼立于当中,满园风光尽览无遗。此时一层已经全清,设了屏帘挂,整个将一层挡成两半,内设大座,外头空无一物。
她升了座后,可算是能开口了,马上传家里女眷觐见。如今入了内堂,便不必再拘礼,一时几位女人进来,绯心便再是忍不住,一下站起身来,不待她们跪便先要跪下去,口里称着:“两位母亲受女儿一拜。”
众人皆吓得忙一边搀住一边跪倒,口里颤抖着:“使不得,使不得!”这边绣灵忙搀住,轻声道:“娘娘,起吧。如今归家一叙,该多欢喜才是。”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向着打头的两个女人,“两位夫人请起。”
绯心看着大娘并生母,一时泪眼迷蒙。大娘如今也有了白发,添了皱纹,母亲也是。两人皆是南方纤巧女子,五官本自绢秀,眼瞅精致生活犹也难保岁月催促,更因她入宫在京令她们时时加倍小心,凭添许多的牵惦,更是觉得难过,眼泪也止不住。娘几个眼见她端雅贵气,没了当年的怯涩,更添了无数风采,眉眼自是玲珑依旧,肌肤更加晶莹粉琢。更因此时她得皇恩浩荡,为家里带来无限荣光,直令乐正一门入达亲贵,无不又是激动又是切念。执手相看,泪眼凝噎,绵绵思意,许多温言,让绯心的心里满溢而出,实是快慰至极又思悲无限。
此番得归,当然是欢欣无数,绵情许多。温言软语满叙思念自是不用多提,一家团聚其乐无边更不消多说。而且自家宅院,当然比旁处要自在得多,所以绯心今天神采飞扬,格外欢喜,连酒也多饮了几杯。
至了亥时,家里小园子里这才撤了酒席。家中女仆打灯引路,绯心没乘小轿,由绣灵几个簇拥着回了自己出阁前所住的小楼。
这里离小园不远,两层的白墙漆顶小楼,自带一个小小天井,一层两侧配抄手细廊,后头一排是相应的一些供给用的房舍。一层是堂,四根漆红柱,并八展大折门,里面围着山水雕花屏围子,围后是一个旋转向上的楼梯。这里设后门,直接通后院。
楼梯极窄,两人根本并行不开。绣灵怕绯心刚才吃了酒脚底下不稳,便让常福先上去,然后一前一后地护着她走。木梯年久,一踏吱吱地响,直至上了楼,眼前一排长廊,这里的楼都是平展板状,一道廊道直通左右。一侧全是窗,对着园子。另一侧设房间,居中为厅阁,两侧一间是睡房,一间为起居室,起居室一侧连着浴室。再两侧就是两个小角间,除了两个角间无门,把着角落的,其他三间一应打通,以圆雕围垂帘相隔。
这里除了日常所用的器物,一应古玩全无,也无任何琴瑟之类的怡雅之品,所用毯帐屏挂也都是素色无花的,墙上挂的图也都并非名家里手的作品。这里自打绯心出阁以后,没有动过任何器具,一切保持原样封存,只是平时有来打扫。可见绯心于闺中之时,也至极地低调简朴。
绯心的心情很好,虽至夜深也无睡意,换了衣裳,饮了盏茶之后,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在屋后院里种过一株桂花树。如今八月桂花飘香,整间乐正府都桂香浮动,让她不由得起了性,想往屋后去瞧。
她下了梯,转过堂去,后头此时已经没人。她如今所用的无非是绣灵等人,自然由他们住在这里周围,前廊两侧配有下房,所以小院也清静得很。后面自带一口井,边上开个小花圃,种满了花草,绯心一眼便看到那株小苗,四年的工夫,也长粗高了好些。
“一般得五六年才得开花。”绯心瞅着树冠,轻轻地说着。地上也摆了好些盆栽桂花,有几盆金花点点,浓芬四溢,一时又笑着说,“回来咱们也怡情雅性一回,酿一坛子桂花酒来,辅蟹好得很。”
她是跟绣灵说话,却听不着半点回应,正惊异间,忽然觉得身后小风一阵。她吓了一跳,还不待回头,一只手已经打后头绕过来,一下连嘴带脸给她捂了去,紧着便贴到一个胸膛上!她霎时疯魔,整个后脑全麻了,身子发僵,等她本能想要挣扎的时候,一个声音传来:“别怕,是我。”
绯心整个人都麻了,狂怕之后浑身都软瘫,待得对方松了手,她哆嗦着嘴唇,半天才回头,半抬着眼,再是施不动礼去:“皇,皇……吓,吓死我了。”
她一时吓坏了,脸都是惨白的,言语也忘了讲究,手掩着胸口。眼见云曦一身靛蓝的袍子,打着银绣暗纹,头发高束,结成大粗辫子,发尾压了一颗明珠缀角。纵无龙纹,这身衣服也太扎眼。绯心见他略挑着一边的眉毛,唇边扬着似笑非笑的弧度。她极度的恐惧一去,直觉后背爬了一身的冷汗,加上他又带着恶作剧得手的坏样儿,让她竟一时脱口而出:“怎么好这样吓人的?还当是强盗!”她话一出口,立时有些反省,忙着掩口不语,眸子滚圆的,一副惊魂未定,又添了几分尴尬的样儿。
云曦好笑地看着她,伸手将她搂在怀里打趣:“如今满城都是官兵,强盗这会来也忒不长眼了。谁让你反应迟钝,对着一棵树苗发傻。”
“皇上何时来的?怎么的没人递话?”绯心被他一拽,这才想起来。一时四下瞅着,竟看不见一个人,一脸地诧异。
“爬墙进来的。”他笑得更轻狂了,绯心抬眼看他,一时不知该回什么好。呃……爬墙……她实在想象不出当时他那副尊形是什么样。绯心家左右都有一些配济用的宅屋,这大院墙也高得很,更何况还一宅子的人。绯心不知道他是怎么避开的,想必庞信跟着过来了。但他居然还能摸到这里来,就算领着庞信,这也有点太……
云曦瞅着她一脸狐疑的样子,笑笑,也不在乎坦白:“我有地图。”一句话把她的惑解了,但更是让她无语了。合着他一早憋着爬墙呢!这要一个不留神让人瞧见传出去,不得笑掉大牙啊?
“路上的时候,你道戏里演的都是诳人打趣的假事儿。如今我亲自演练了一把,嗯,是作不得真!”他点点手,伸手抚着下巴道。
“这话怎么讲?”绯心一听又听住了,加上这场景诡异,让她连接驾那一套的伺候工夫全忘光光。
“上回听梅花赋言传,戏里唱,李家有女年十五,倚坐画楼雀雕台。银裘更胜雪,娇颜似梅开。犹闻更起三声半,叹,为何萧郎还不来?”云曦怪腔走调地拿捏,听得绯心一脸通红,似是酒意更醺。
“先不说那萧天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说他是个练武出身的。我也实是想不出,他该如何飞檐走壁,一直扎到这么深的后院小楼里来!”他说着忍不住笑起来,看绯心都快冒烟了,突然凝了眸子勾过她的颈,“今儿回来了可好?如此也算安了心了吧?家里都备了什么给你消遣?”
绯心听了抬头看他,这一串的问话让她心里生温,轻轻点了点头道:“谢皇上关怀,如此见家人甚好,臣妾也心安了。也没什么,找了一帮小戏随便看了几出。不过是一家子说了说话。”一时又说,“皇上既然来了,不如上去歇歇。臣妾给皇上奉茶!”她扫一眼外头,“您把绣灵打发了?那庞信可在外头?”
“庞信没进来,郭重安是我的内应。”他又笑,“我让绣灵领着你那几个奴才出去逛逛,这早晚了,估计也没人过来叨你了吧?”
绯心听了便没再说什么,微福了身道:“那请皇上楼上坐吧?”
“上去?合适吗?”云曦显然是逗闷子上了瘾。绯心脸一阵红一阵青的,喉间咕哝了两声,终是以大利为先,咬了咬牙,一伸手拉住他的袖子:“皇上纵是想打趣也先上来,一会让巡夜的瞅见了,折腾起一宅子的人,到时皇上再想找自在可没有了!”既然他摸黑进来,不就是想图个新鲜乐趣吗?再这么大咧咧地站在这里神侃让人发现了,到时除了看磕头可没别的景可瞧了。这话自是说到云曦心坎里,一时反手握住她:“还是娘子善解人意,走吧。”
上楼的时候,云曦可算是吃了一惊,这么窄的楼梯他还是头一回见到。一个女人稍胖些估计都费点劲,男人基本上要侧着点才能上下。
“这梯子又陡又窄,你当真以前住这里?”云曦一边瞧着她在前头引路,飘飘忽忽的却很是轻灵,跟只大蝶一样的,让他的心也跟着有点浮浮飘飘起来。
“是啊。”绯心引着他上来,“臣妾八岁便单搬过来,住了八年。”
“你平时都不怎么下去吧?”他上来以后回身瞅了一眼,真的挺陡的,不留神一头栽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也是要上下的,每日要向长辈问安。”绯心轻声应着,一侧的折窗此时都开着,满园的景色也很是宜人,越过院墙正对着一个荷塘,此时满满当当覆满了荷叶。
云曦站在她身侧看着外头,她的话他听明白了,她每日除了问安就整天在这楼上待着。八年,八岁前估计是跟生母一道住,也是差不多。坐牢一样,有什么好奇心也磨灭了。
他瞅了一眼景,便回身推开一道门,这是她以前的起居室,沿廊窗摆着一溜长桌,有纸笔,边上还放着刺绣的半成品,长长地嵌着崩子,有一个绣架。这些东西摆在这里,浑没有光阴荏苒的感觉,犹如前一刻,她还在这里摆弄针线。
“这个是臣妾离家上京前绣的,本想赶出来,但后来行程紧迫实是没来得及。想不到他们还留着。”绯心看云曦瞅着发呆,伸手抚着绣面说。
云曦看了一会,突然指着她说:“哦——你又骗我!”
绯心有点傻眼,也不知他这一出又从哪来,呆呆地看着他:“臣妾何曾骗皇上了?”
“上回我问你,你里头的裹衫怎么这么素?你怎么回的,你说你不擅长绣禽鸟。你看你这绣的是什么?”云曦说着指着那面子,上头赫然就是燕戏牡丹图,栩栩如生。
绯心脸一下涨得紫红,他连什么裹衫都出来了,但也的确是想起那一回事,一时脑筋一转,脱口道:“臣妾哪里就诳人了?臣妾当时回的皇上,是臣妾的宫人不擅长绣。”
“你绕吧就!”他伸手把她揪过来一通乱揉,弄得她头上的钗乱摇不休。她一边挣一边低语着:“如今臣妾手艺退了不少,不擅长也的确是真,哎……皇上喝茶吧?臣……”
云曦只觉她身上淡淡泛香,肌肤因着烛光越发莹透,加上头发散开,面染桃红,引得他心中情动。他手臂一收,将她勒得双脚离地:“晚了,安置吧?”
绯心被他闹得一阵气喘吁吁,一听这话呆了,轻声说:“皇上要在这里安置?”
云曦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盯着她的表情:“什么?请我上来喝杯茶就让我走是吗?”
绯心瞅他眼神不对,小声说:“晚上人少,也方便,方便出去嘛……”最后的几个字她几乎就是在喉咙里发的。
“我能进来就能出去,不用你管。我就睡在这里!”他说着,手也不松她,赌气就往卧室走。但实对这里格局不熟悉,一时还走错了,一进去发现是个浴室。突然一见这浴室的地板有点意思,大澡盆下头的那块地有四方缝,似是活的。一想也是,这里楼梯窄得很,送水如果不用这种方法,估计得跌死几口子。
绯心让他勒着,眼见他走错了,怕他又生气,小声说:“皇上,后头过了厅是卧室。”云曦松手把她放下来,顺手连钗都给她摘了:“这才是嘛,哪有来了就轰人的。真够可气的!”
至了卧室,云曦这才喝上第一口茶。茶是之前绣灵准备的,此时都有点凉了,但也没法叫人,只能先凑合。但淮安水质好,很甘冽,加上绯心家的茶好得很,反正现在天也热,云曦此时饮倒正觉得合适。饮过茶,绯心这边正帮他更衣,才解了几个扣子,突然听得一阵楼梯响,接着便听到大娘和母亲的声音。绯心吓了一跳,看着云曦的脸,突然扯着他就在屋里乱转。云曦被她拉转得直晕,一时摁住她低声说:“怕什么?你出去打发她们就是了。”
“都是通的,你坐这里不行。”绯心急头白脸的,什么敬语之类的也忘记了。窗子都是开的,听着那脚步越发近,她心里恨不得把云曦团成一团塞被窝里去。突然眼见贴着床头有一面墙的柜子,她眼一亮,拉着他就往柜那里去:“藏里面,藏里面。”
“不,不用这样吧……”云曦只觉得好笑,眼见她一副真跟偷男人要让人逮住的样子,觉得极是有趣。所以由着她连拉带拽着往柜子那去,那里也是一溜通的,嵌在墙上,下面平平地叠着几层替换用的被褥,上面悬了一根杆子,搭着薄毯和一些睡褛。
她拉开一扇门,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直接就往里推,刚要回身去应付家人,突然腰一紧,让他径自给拖进去。绯心愣呆着,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把柜门从里面带上了,只透了一道细缝。他悄声说:“你出去打发不知要跟她们说多久,不如也躲了算了。”他的唇贴着她的耳垂,气息浮来荡去,让她有点泛酥。他自身后搂着她,曲身站不直很难受,索性侧身贴着柜沿便坐下了。
绯心此时已经让他拖进去,也没有办法,听着脚步声已经极近,一时是大娘的声音:“娘娘,可歇了?”她的声音不大,但这里安静得很,所以绯心听得很清楚。大娘听不到绯心的回应,又说:“妹妹,咱们还是回去吧?老爷知道了又不高兴了。说咱们不讲个礼仪规矩,乱闯贵妃的寝室。”
“老爷早歇下了,没事,要不明天姐姐也没个机会跟三丫头……”母亲的话刚说一半,已经让大娘打断:“还三丫头呢,这让老爷听到,又是一顿骂。”大娘的声音细扬些,但透着点笑意:“也不知道她们主仆哪里逛去了,园里明明没有啊?”
“是呢。不如厅里等等?依我看,怎么也得把这事跟娘娘商量一下。我看凌儿不错,她姐姐一直也喜欢,带了去也是个依傍嘛!”母亲说着,便又听到脚步,似是往中厅去了。
“别,还是在这候着算了。”大娘到底有点拘着,一时叹气,“虽说家里姐妹好几个,但也就你真心跟我好的。贵妃是咱家的荣耀,也亏你是她亲娘,要不赶上哪个,还哪有我站脚的地方?”
云曦和绯心两人挤在柜里听着,一时提到绯心云曦直笑:“以前在家,是不是哪个都见天三丫头长三丫头短的?”他此时温香满怀,这里又挤,绯心让他整个团在怀里。他还不时地偷偷香,弄得绯心越发难耐起来,听着她们竟是要在外头候着,心里也急,顾不得回应他的调侃,轻轻说:“现在怎么办?你刚把绣灵也打发了,现在没人管我们了。怎么出去呀?”
“出去干什么?这里好得很。”云曦咕哝着,在她颈上耳畔厮磨,手也开始循着腰往她衣服里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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