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高墙难隔亲伦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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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昨天太过疲累,又或者临睡又吃了药,所以这一觉绯心睡得格外沉,直至快中午才醒。要说起来,她睡懒觉的时候极少,而睡过时辰大多数都是因为折腾太剧所致。
绣灵带着绣彩并几个宫女,已经一早和常安一并来接她,在乾元宫正殿侧廊候了许久,得知她起,这才跟着陈怀德进来伺候。
绣灵捧了一身簇新的缀桃粉镏金的新衣过来的。绯心一见这料子,不由微微蹙眉,这彩锦是星平州上的贡品。星平州盛产良绵,其织工的繁杂以及染色技巧享誉海内。
而这彩锦更是唯有皇家独享的珍品,只有夫人以上的嫔妃才配拥有。绯心是一直觉得这颜色太艳,所以得了以后就一直收着,却不承想,绣灵居然着人制了春装。
“你怎的把这东西翻出来裁了?”绯心眼瞅着东西不大喜欢,但眼下也没别的可穿,又是在乾元宫里,当着别的奴才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伸手,由着绣灵绣彩给她着装。待她整装完毕,帘外阶下的小福子这才从宫女托着的盘里奉了茶来给她,绣彩忙着给她整理头发,笑着说:“娘娘,反正每季都是要制些的,白放着生虫也可惜了。况且这颜色鲜亮,正应着春天穿才好的呀。前两天阴得很,今天外头有大太阳,出去更鲜亮呢。”
“是啊,之前有好些个蓝色的衣衫都不合用,那素锦的又不适合做正装,奴婢瞧着这桃粉的渐色走得很均匀,便自作主张给裁了,娘娘瞧瞧,多合贴!”绣灵说着,将衣服的边缀一点点地抻平,抖开丝绦的流苏,笑眯眯地说。
绯心坐在凳上,乾元宫寝殿这里没有妆阁台子,她也瞧不见,只觉这衣裳艳。绣彩一边熟练地给她绾发,边上有小宫女捧着团花妆镜照着她的脸。她一边偏着头指点绣彩,一边轻哼着,“得了,回去再说。本宫还有话问你呢!”
绯心没在这里用膳,绣彩给她绾了个涡云髻配了几支彩蝶单簪。她收拾停当,也懒怠在这里着脂粉,虽然东西都备得妥,但她憋了一肚子话说,没心思在这装扮,随便地饮了口茶便忙着要摆驾。
陈怀德并几个乾元宫的奴才都在重帘外候着,猛一见她出来,连陈怀德都发了下怔。忙着低头躬身:“贵妃娘娘,奴才备了点心,不如娘娘用些?”
“不必了。”绯心点了点头,汪成海一向是要陪皇上上朝的。陈怀德是乾元宫的掌事,绯心知道他是汪成海一手教出来的,所以对他也很是客气,“陈公公这两日关照,本宫这便回宫了。”她说着,便扶着常福一拐一拐向外走去。
陈怀德一路送出来,边上的常安瞧着机会,已经出手极快地往他手里塞了一把。陈怀德微是怔,看了一眼绯心的背影,顺眉顺眼呼着:“奴才恭送贵妃娘娘摆驾回宫!”说着,身后及外廊一众奴才皆尽跪倒。
绯心乘着红围轻辇,没急着回宫,而是先往寿春宫去了一趟,一个是向太后证明自己真是跌到了腿,一个是探探太后对灵嫔一事的口气。星华乍一见她也是微怔,灼光明艳,更重要的是绯心目里含春,倒是与平日大不一般。虽无脂粉,但却唇不点而丹,眉不描而黛,眼眸生华,肤肌更亮,更因衣着华艳,一扫曾经端庄有余,灵动不足的闷气。那脚是行动不便,但触目明媚的样子,倒像是这两日在乾元宫与皇上格外地和顺,半点郁气也没有了。
对于灵嫔的事,星华根本不想多管什么。现在绯心掌宫,二个妃子一贬一死,雷霆手段有时隐隐挟了些皇上的做派。
星华心里明白,绯心如今有恃无恐,自是因为皇上力挺的缘故。她虽然是太后,但也不愿意在此时再触任何晦气。阮家今时不同往日,接连父兄连带姻亲都连连落马,声名仍在,权势难存。绯心早已经不再是她掌中之棋,而转营换将,到了皇上的手心里。想一想,真是一步错满盘皆落索,苦心寻来的棋子,不过是为人作嫁衣!
绯心一见星华的态度,已经明白八九分。但绯心神情依旧,并不会因她失势而变脸,稍坐一会,便请辞回宫。但当时陈怀德和太后初见她的神情,绯心倒是没忽略。回了宫,她揽大镜一照,真是太艳!这彩锦的与众不同,在于这个“彩”字,并非是锦成而染,而是于桑蚕育之初便极为讲究,所出之丝各有不同,并在织煮之时不断地浸色,上面的花色亦不是绣缀,而是在织的过程之中便巧以拼接,渐渐而成,没有一朵花是绣出来,全是浸透于织锦之中。
在裁衣的过程中,又缀以粉色、祖母绿、烟红等不同的宝石,更是为其平添了华丽。而这条裙则是在两侧分荷袂,中间平缀散裾,两边亦垂了流苏,行走之间,袂裾层飘。上面领口开得比她以往任何一件都要深些,袖边又打了蝶结,缀以丝带,很是花哨。绯心本就腰肢纤细,胸部高耸,这衣裳又裁得极是合身,两侧一堆袂,更显得她纤腰不盈一握,身材凹凸有致。
但艳的不仅是因衣服,更因她的眼,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刚才在乾元宫,她虽是有妆镜,不过注意力都放在四周,如今再看,端的桃花上了腮!眼神跳跃,像是揣了一头小鹿,似是格外陌生,好像这二十年里都不曾见过这般模样!
“昨日是皇上不让你来迎本宫、还是你跟皇上说了什么?”绯心在殿内坐定,不疾不徐地开口,“你胆子越发大了!”
“奴婢不敢。”绣灵忙跪了,低头说,“实是皇上让汪公公来,奴婢这才闭而不出。”
绯心微微闭了目,没再开口,等绣灵的下文。
“前儿娘娘去了乾元宫,夜里汪公公来,说娘娘跌了脚,要再歇一日,所以让奴婢不必张扬,今天来接便是。汪公公还给了奴婢一包药,说让奴婢记得给娘娘用。”绣灵说着,“他还说……”
“说吧。”绯心轻哼着,“这里没旁人,便是本宫得了什么绝症,你直说便是。”怪道皇上要用这种方法留她一日,想是她摔了以后,汪成海打从太医院回来顺便绕去支会绣灵。难不成真是她得了什么绝症?
“不是绝症,是虚寒体。太医只是照脚伤落的案。汪公公亲自去拿的药,没过册子,说是不想给娘娘再添烦恼。”绣灵说着,“奴婢听了,也觉得这事不传的好。娘娘借着脚患先掩过去,待吃过这阵子,再召冯太医来专调治。他口严,不会出岔子。”
“什么?”绯心手一颤,眼一下瞪大了。怪道一至月信腹痛难耐,时间总是不准,有时一错十多天。怪道冬日惧寒,夏日犹怵夜风,生冷之物入腹难消。这毛病难治,而且是宫中闻之不吉。她四年无出,原来是因为这个!
绣灵看她神色不定,知道她心里定是翻搅得紧,忙安慰着:“娘娘不必忧心,圣上尚且顾着娘娘的体面,可见对娘娘的厚意。况且这并非不能调治,冯太医是大国手,行医四十年,所经之历何止千万?现在皇上亲自督他,他必会小心安妥,奴婢也断不会传出半点风去。娘娘只需少操心劳神,安心调养便是!”
绯心轻出一口气,敛了面上的落寞。皇上尚且能顾着她的体面,个中的厚意她自然是明白。但她维持得艰难,少操心劳神?怎么能够!她自己的价值她是明白。没有孩子,她仅剩的价值只有如此。但真是好艰难!比起这个毛病,她宁可是个绝症,因病而殁,皇上还能记得她平日的好处。
“没事了,起来吧。”绯心半晌开口,“昨天宫里没什么事吧?”
“回娘娘的话,昨天郑奉媛来请安的时候备了礼要求见娘娘,也不肯说是什么事!”绣灵回着。一众低阶妃嫔每日请安,绯心并不是每个都见。大部分是只在正殿外的套廊口点卯,由当值的掌宫宫女应记下来便罢。
郑奉媛?绯心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么一号人。这个郑奉媛是跟她一年入宫的,一直很是孤芳自赏,偶得在宴上见了皇上也是不显山露水,一直住在毓景宫。绯心不知道她是真清高还是以不争来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绯心也无意去分辨。
绣灵这边说着,已经让人将东西呈上来打开让绯心过目,是一对翡翠镯子,料是山料,但也算是通透。绯心扫了一眼:“你让人传她过来。”
绣灵微诧,在这后宫里,巴结送礼的人可不少,也从未见过贵妃这般急着召见的。用贵妃自己的话说,无利不往,送的礼越贵重,表示对方所求的越多。这世上没人愿意去做赔本的生意,更没有白来的好处,但绣灵到底是了解她的,听了吩咐,马上打发小太监去传话。
不大的工夫,郑奉媛已经带了一个贴身的宫女过来了,垂着眼趋步至殿中,跪在地上:“奴婢参见贵妃娘娘。”依锦泰例,后宫妃嫔根据不同的阶位有不同的日常行礼方式。同阶相见,互至欠身礼,低一阶的,下级行欠身礼,上级需起身回应。低二阶至三阶的,下级行蹲身礼,上级可坐着受礼,低三阶以上的,下级行跪礼。相应的臣工也有类似的规矩。
绯心看着她:生得也很是标致,但打扮就寒酸了些。她身上那套湖水绿的宫装,质地比绯心宫里的随便一个近身宫女的衣服质料还不如。不过也是,她一个奉媛,月俸有限,加上她四年都没建树,底下的奴才得不着好处,少不了要克扣她的用度。自己若是再没些储备,在宫里的日子可想而知。像她这样的,宫里其实并不少。
“不必多礼,给奉媛搬个凳子来。”绯心淡淡开口,言语很是随意。
“不敢,贵妃娘娘殿上,哪有奴婢坐的地方。”郑奉媛一脸惶恐,“奴婢还是跪着回话吧!”
“起来吧。”绯心说着自己站起身来,“本宫院里新栽了几株海棠,奉媛陪本宫瞧瞧去!”
“谢娘娘。”郑奉媛一听,忙起身过来,见绯心冲着自己伸手,而绣灵几个没动,这才过去搀她。
她们过了正殿,往中间的天井去。绯心看她一眼,最近事多又杂,忙乱得很,所以绯心的耐心有限。至了天井,小安子打发人往这里搬了张躺椅,移了张小桌,摆上些茶点,将一众在院里忙碌的奴才打发出去,放着她们两个说话。绯心轻展了一下眉头:“奉媛有话直说,不必顾忌。”说着,她自己歪在躺椅上,她腿脚现在不方便,总想窝着。
“娘娘事忙,奴婢本不该来打扰。但奴婢实在无法,只得壮了胆来求娘娘恩典。”郑奉媛又跪倒在地。
“你先说出来,本宫听了再断不迟。”绯心睨眼,见她面有难色,轻声开口。
“奴婢想恳请娘娘开恩,让家母入宫见一面。”郑奉媛终是咬了牙,额间青筋直跳,阳光下竟带出细细的汗来。
绯心微怔,偏了头瞧着她。她垂着头,声音有些打战:“奴婢也知道后宫的规矩,外臣亲眷,无诏旨不得擅入。”她说着磕起头来,“娘娘,请娘娘开恩。”
宫妃要想与亲人相见,除非是皇上开恩,有诏特例。不然老死不得相见,至亲永隔。想见亲人的,不止她一个。绯心面无表情:“既然知道,那本宫也做不得这个主。”
“奴婢唯有求娘娘了,娘娘福泽庇荫,宽厚仁爱。还求娘娘成全!”她说着,泪已经下来了,“奴婢之父去年病故,母亲无依靠。奴婢深宫之内不能尽孝,还求娘娘让家母入宫与奴婢见上一面!奴婢日后甘做牛马,也要偿还贵妃娘娘体恤之恩!”
绯心看着她,突然开口:“你且先回去,待本宫察明再论。”见她还欲乞求,补充了一句,“若真是如此,本宫应你。”
绯心用罢了晚膳,歇了一会,绣灵捧了茶向着她:“娘娘。”绣灵想了想还是开口,“别怪奴婢多嘴,眼下皇上待娘娘刚是转好些,娘娘莫再用之前的法子了。”
绯心扬唇一笑:“你以为本宫瞧她生得标致,又动了心思想献给皇上?”此时她歪在寝殿的贵妃榻上,绣灵一边给她捶腿一边说:“奴婢是觉得,那郑奉媛一看就是个提不起的。人又愣呆呆的没个成算,昏话满嘴的不知道计较。娘娘没必要在她身上下工夫。”因着没旁人,绣灵话也直白起来,加上这一年多,她跟绯心越发亲厚,就没那么顾忌。
贵妃这会正整顿后宫,刚收拾了两个有头脸的。但凡有点脑子的也不该这会来讨这个臊,她一个小小的奉媛,竟然还敢顶着风头这会来!
“她纵是个能提起的,本宫也不会再走废棋。”绯心并不以为意,皇上之前的态度已经很分明,绯心或明或暗地进奉美人都碰了一头包。此路不通她已经明白,当然不会再用同样的伎俩去触他的逆鳞。
“你认为她是蠢材,本宫倒觉得,她是个精明人。”绯心眯着眼睛,“她非常清楚自己的能力,与其白耗银钱至各门疏通碰个头破血流,不如直截了当来找本宫。便是本宫不应,她也料定本宫根本不屑于拿这件事去对付她。一个有点成算的,这会子都不会来触这霉头,偏她反其道而为之。四年都没动静的人,突然这会子冒出来,又怎么能是傻?”
绣灵听着绯心话里有话,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一档子事来。四年!郑奉媛入宫也四年了,但不得宠,也没孩子,更没个依傍。照着皇家的旧例,她快该腾地方了。
内宫虽然大,但架不住三年一选。京城除有专门祭天地日月四个祭坛之外,更在京城选佳地建皇家园林。这些园林除了供皇家玩赏之外,还有一个作用,就是把一些不受宠的,受排挤的,病的,都会送出去安置在这些地方。西侧偏宫瑞映台,或者是直接送到各个皇家别苑。这样一来,别说是展翅高飞了,怕是死了都没人问。下头的奴才哪里还再管这些女人?
但就算是郑奉媛怕被挪走,动了心思,这会子也不是什么好时机。绣灵想着,便开口:“娘娘要真想帮她,岂不是给自己添一堆麻烦?更何况,这样的人,对娘娘也没半点助益。何苦费力不讨好?”
要钱没钱,要本事没本事,连老爹都入了土,以后在宫里就是个影子,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为了这种人冒险实在不值得。要想让她母亲进宫来,各门的侍卫统领都得打点,司掌局,行务属,光这两张大嘴就不知道要吞进多少银子去。要是掉两滴眼泪就能让贵妃两肋插刀,这郑奉媛也把人想得太傻了些。悲惨故事比比皆是,比她更凄凉的数之不尽,同情心害死人哪!
“本宫知道你是忠心。”绯心淡淡的,“本宫今日卖她这个人情,来日自然要本利皆收!”她家里是经商起家,赔本的买卖她自然是不做。不一定非要让郑奉媛帮着去笼络皇上才算有用!这些日子,虽然事情很多。但绯心也觉得自己的成果渐现,一门心思地忠君的确是正道。
光凭皇上最近对她的态度已经看得出来。
以前她想着左右逢源,所以就算她再会操持,皇上还是无法信任。但现在不一样了,她一心忠君,不再缩首畏尾,即使灵嫔的事她事先没有通报,皇上还是没有任何的责难,因为皇上明白她这样做的原因并非是为了私欲!
得到了皇上的信任,就得到了他的支持。这种支持,让她即使患了虚寒体依旧能保证地位。那么作为臣,作为妃,她要做的,就是一直忠诚下去,这才是她的正途。皇上不喜欢她为他选择女人,那么她就不再做这样的事。况且再做得巧妙,这里终是皇上的后宫,她的关系网再强大也比不过皇上。
但是,要想为他更好地办事,收罗可用之人必不可少。郑奉媛是穷,也得不到皇上的欢心,但她毕竟是一个妃嫔,这就是她的优势!还有,她向绯心索恩,同样也暴露自己的弱点。她是一个孝子,百善孝为先,但忠孝两难全。郑奉媛并不笨,她非常聪明,她亲手将这个弱点交给绯心,就是向她靠拢。意图已经很明显,这些年,她不争是假,寻机而谋才是真!这点也正是绯心所欣赏的,绯心当然不会让她失望!
绣灵看着绯心的表情,觉得她越发心思难测。绣灵自问在宫里的年头也算长了,妃嫔她也见了无数,但像贵妃这样的,实在让人有时生惧。
最初她也认为,贵妃之所以可以扶摇直上,不过就是借着一张生得像前任贵妃的脸,攀上太后这高枝。但后来她慢慢不这样想了,若是贵妃仅凭如此,恐怕下场也就跟慧贵妃,前皇后以及宁华夫人一样了。
绣灵也自认眼光不差,但她就是看不出半点郑奉媛可用之处。但现在听了贵妃的话,突然觉得,这郑奉媛似乎也没那么简单。但她还是想不透贵妃要这个人何用,不过贵妃显然没了继续话题的兴趣,她也就不再言。
绯心正歇着,忽然见小福子一脑门子汗拎着一个小包裹兴冲冲地过来。一瞅他这表情,绯心心下一动,但表面上还是淡淡。果然小福子几步上来,跪在地上:“娘娘,淮南的三老爷到京了。今儿早上到的,已经在内务外衙那里签了信贴,领了库府的令,至端阳门谢了恩。奴才等到傍晚才得机会与老爷子说了几句,还给娘娘捎了东西回来呢。”他一气不及顿地说着,将手里的包袱打开,露出一个小小的漆盒捧向绯心。
“行了,一点子小事,压不住心性的东西。”绯心嘴里虽是这样说,但眼里已经带出彩来,绣灵伸手接过来,递给绯心。
“呵呵,奴才毛里毛躁的该打。”小福子不以为意,知道绯心就是这个脾气,作势往自己嘴巴上拍一下。引得绯心淡淡扬起眉毛来:“算你知趣,现下就这样,日后怎么成事?”
小福子听得满眼放光,他知道贵妃绝不会白白许诺。他也知道贵妃这几年一直在栽培观察他,此时听了这话,忙着磕了几个响头:“奴才就是娘娘的狗,娘娘把奴才往哪放,奴才就冲哪吠!”
绣灵都乐了,见绯心没话,知道她急着看家里捎的东西,开口道:“行了,福公公,快起换了这身行头吧。”小福子此时还穿着便服,因着心里兴奋,都没顾上换便来了。他知道贵妃心里头也兴奋,虽然面上不显。但搁着平常,见他这副打扮在宫里,早让他跪在墙角掌嘴了。
绯心打开盒子,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不过是一些淮安当地的特色调味品,东西虽小,是个念想。绯心眼里微潮,看边上还有一个厚厚的信封,拿起挑开来,是一封家书并一沓银票。
她的手指有些抖,展开那薄薄纸张:“臣淮安司马寞拜言,贵妃垂鉴:二月初四,弟宽蒙上赐令,天恩垂顾,灿若河汉,遥拜圣恩,不敢有误即日起行。臣出身微寒,草堂陋阶之属,得蒙天恩庇荫,祖宗积福,以至寒阶展翼,凤翔吉彩,臣愧涕不安,唯尽忠奉上,系安地方,谨束家风,不负皇恩,不辱先人,亦难表感恩戴德之心一二。贵妃凤体玉质,福佑康倚,当以专心奉上为首。善自珍重,伏唯珍摄,至所盼祷。家中一切安好,万勿以寞夫妇为念。另有一事厚颜斗胆,臣弟宽之四子,入归长房,清商入仕。去年淮南武试,得幸出围。京城广大,卧虎藏龙,不知所投何门,无以为荐实难得进。再三拜请贵妃指点一二,臣并臣弟盼祷拨冗见告……”见信如晤,犹得亲逢。虽几寥寥,仍让她心如涛卷。
乐正家父亲为长,为官之前一直管理南省各地的茶庄。二叔乐正宾主要管理各地茶园。三叔乐正宽则主理四方络线及运输事宜。后来父亲当官,茶庄上的生意也让三叔接手,把三叔忙得脚不沾地,一年到头回不得家。三叔四子乐正瑛,从小好武,对买卖没兴趣。想来三叔也是为了他前途着想,让他归了长房,清了商籍。
如今乐正瑛在淮南各省举试得中,父亲在淮安一地能帮衬上,到了京里就无地可投,只得来求她帮衬帮衬!这武试不比文试,基本上最终排得上号的都是各地武将所荐的。父亲也深知这一点,所以这次才会向她开口。
信里附了银票,绯心不用看也知道数量不少。生意虽巨,但也是血汗而得,让绯心格外不是滋味。这几年,她地位虽尊,但实是为了支持门脸耗了无数。但她最不是滋味的倒不是因为钱,而是父亲央求的当口实在不是时机,让她为难得很。
自古忠孝两难全,她为了得到皇上的信任以保证自己的地位,就不得不放弃一些利益。现在她因为整顿后宫得罪不少人,连德妃现在也与她疏远。京里的武将,她根本没有可以攀交情的对象。而自己身边能用的奴才,她还没栽培到能在内务衙门说上话的地步。但要是现在求皇上,马上会引起他的猜疑。
绯心所奉行的策略是稳扎稳打,她打从进宫初时就明白,要想让乐正一家可以跻身锦泰世家一列,在她这一代能完成的可能性是很低的。所谓世家,上追三代皆列士。乐正一家要想出头,就要让皇上先封其父,追封其祖及曾祖。除非她当了皇后,为了与帝相配,或者其父为国立下大功,否则这根本想都不要想。
皇后?她以前就不敢想,现在,单凭她这身子骨,已经成了痴心妄想。而其父乐正寞?拿什么给国家立大功,银子吗?若是新朝初建,根基不稳,大财阀或者有机会借此登上大家之列。但如今国势昌隆,纵是你有金山银山,也是借着这太平盛世而得,价值已经被淡化。
所以,绯心给自己制定的目标就是:尽量地获得较高的地位,尽量地提升家族的社会地位,所谓前人种树,后人纳凉,为乐正一门打下坚实的基础也是非常重要的。
她是贵妃,父亲因此得到淮安司马的官位。父亲文武皆是平平,而且年纪已经不小,给他这个职位完全就是恩典。司马这个官职,放到朝中是一等一的大员,放到边疆重镇也绝不可小视,但放到内属太平之地就完全成为闲职,皇家不可能在所有地方都配备重兵。所以淮安司马就是闲职,手里没有兵权,也不能干涉地方官的行政管理。但官阶与淮南三省巡府相当,俸禄也是完全一样的。
其实父亲为官基本是一个过渡,为的是其子孙的方便。依国例,官宦有优先举荐权。同等条件的人,官宦之家有更多的机会。为官的任期越长,也相对的机会越多。这也是为什么三叔要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长房的原因。
如果绯心在宫里一直是贵妃,父亲一直任到六十归田是没问题的。堂兄乐正瑛可以在淮南出围,定也是因为父亲的举荐。这样等绯心百年之后,朝廷还是要按例再升乐正家一次。乐正一家就可以顺顺当当地过渡到名门望族之列。虽然与世家大族还差着等级,但与曾经的商籍绝对是天壤之别。
皇上用人有自己的一套,借其女去提升其父兄是借口之一。但并不代表得宠就能鸡犬升天,若皇上真是这种人,那这江山也就差不多了。不过只要在皇宫里有地位,皇家自然有一套体面的嘉奖系统,这是历朝历代都需要维持的国体。绯心要的就是最基本的,只要最基本的已经足够了。
所以父亲现在提这个,的确让她为难。并不是什么大事,外人看来,堂堂一个贵妃,提拔父兄是正常的,但这个中千丝万缕哪里是一言半句就能说清的。皇上恨外戚专权,讨厌无能钻营之徒。他任人唯才,自有驾驭之法。只消你有他用的本事,便是鸡鸣狗盗之徒,在他手下亦能化腐朽为神奇,这便是帝术。
绯心想来想去,也只有德妃能帮上忙。她现在和德妃关系有点微妙,但也唯有德妃在宫里和自己走得最近。好在现在离入秋还早得很,她还有时间筹谋。当下便定了主意,到时去探探德妃的口风。
三月初十,绯心一大早醒来,便觉得微有些寒。着衣的时候才知道,昨天晚上下雨了,开春来的第一场雨。春雨贵如油,昭示万物复苏,生机勃勃。
“今天天气阴,不如给娘娘上个桃花妆吧。”绣灵瞧见她着好衣衫的样子,眼前一亮。是那几匹彩锦,绣灵全给折腾了,按色泽的分布弄出好几套不同款的春装。
今天这身裁的是小立半月领,包身团簇飞双蝶腰围,胸线下缀了一圈白色的小绒穗子。下面是斜拼的三叠裙展,一层层地垂下来,最里层的最长,外层贴着胯线斜裁的小围裹,以粉晶缀出花形。
昨天那件心形挖领,开口有些大,绯心穿不惯。这件包得严些,但绯心一穿就发觉,胸下那圈小绒,实是拉人眼球,不由得又剜了绣灵一眼,开口:“下回再裁衣裳,款式拿给本宫瞧了再定!”
“是,是。”绣灵笑应着,忙忙地搀着她下阶,往妆台前走,“今天阴雨,上个艳妆人也精神些。娘娘说呢?”
绯心瞧着这衣裳,也就是桃花妆好定,她对穿衣打扮还是很有讲究的,所以没说什么,皆由着她侍弄。直待妆成,连绯心自己都微微一怔,觉着镜中之人有些陌生。
极艳的玫红,点缀额间,中央粘一粒彩珠。眼尾红妆辅以彩金着色。带飞了她的眼角,她本就生得白,加上一直娇生惯养于闺中,更是有些微微病态的透明晳亮。此时缀了桃红,将那一缕不健康之色皆扫荡干净,更添肌透程度。再配以发间金展叠花翼,真可谓光彩照人!
绯心觉得如此妆扮太过艳灼,一会去向太后请安不太庄重,此时怔愣着,不由得伸手拿了蚕丝片想去抹淡眼妆。
“娘娘,您就疼疼奴婢吧!”绣灵握着她的手,一脸的哀求。
“这也太艳了,于本宫实在不合适。”绯心喃喃着,她从不取道以色事人这条路。况且此时时机也不对,她大肆整顿后宫,现在反倒自己搔首弄姿,实在不成样子。
正说着,常安已经来报,说德妃娘娘往这边来了,人已经快进得了绚彩殿了。她愣了一下,一边着常安带人去迎德妃,一边扶着绣灵的手慢慢起身,她的脚还有些疼痛。
绯心至了前殿,德妃林雪清已经坐在客座上饮茶。一身孔雀展屏缀红边的白色裙,配以高耸云鬓,抖流苏的十字绾花贴簪。五官依旧精致艳美,光彩照人。她一见绯心出来,便站起身来,两人对着微微福了一福。绯心这身打扮也着实让德妃微抽了口气,瞧着她那身裙子,一时笑着:“姐姐这条裙好别致呀!衬得人好生光彩。”
一直以来,人皆道这贵妃是个惯会耍手段的,明着却总是一副低调的样子,如今她也这般模样,让德妃心中暗笑。后宫的女人其实没什么分别,皇上是她们唯一的夫君,谁不争这块肥肉呢?一边打压宫妃,一边就如此媚骨生姿,想借此露头,果是聪明得紧!而且也的确见了成效,初一、初七、初八都是贵妃侍寝。特别是初七、初八,根本就没回掬慧宫。看来,这后宫之中,只有利益,没有朋友。
“嗐,妹妹别取笑了。”绯心笑着摆手,“我若有妹妹风采的一半,也便知足了呢。”
“姐姐太谦了。”德妃过来扶她,“得知姐姐摔了,昨儿就该来瞧的,结果宫里有人不省事,把我最喜欢的紫金八宝玉簪子给跌折了,白生了一顿气。瞧姐姐这还不便得很,太医怎么说?”
“不碍的,说两三日就好。”绯心客套着,“劳烦妹妹跑一趟,真是愧得很。”
“哪里话,反正也要向太后请安。正好一道去,也有个照应不是?”德妃说着,仔细看着绯心的脸,瞧得绯心都有点毛,“姐姐的皮肤真是好得很呐,冰肌雪骨真是半分不假。不知姐姐本日都用什么妆品?”
“还不都是凝香馆的那些个。”绯心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些个家常,两人并着肩一道往宫门口去。绯心正琢磨着怎么跟她套话呢,突然听她说:“姐姐,一会子请完安,去我那坐坐去?家母捎了点蛋皮酥来,姐姐一道尝尝?”
“正巧,最近口里发苦,去妹妹那讨杯好茶喝。”绯心笑眯眯地应了。
两人一道去了寿春宫向太后请安,然后绯心便随着雪清一起回了莱音宫。过了正殿,刚至偏殿这里,绯心便嗅到一股很是特别的香味。眼不由得就向着临窗桌边摆着的紫香炉瞅去。雪清一见,笑道:“这个是去年年底皇上赏的,正月汤原行宫那回,随行的姐妹也都得了。姐姐那会子病了没得着,我心里还替姐姐叫屈了呢!怎么能把姐姐这份给忘记了?”
“没什么。”绯心淡淡地笑着,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之前她明明不在乎的,今天她这是怎么回事?熏香一起,淡芬泌心。果然是好香,其味馥雅,却不迷魂,味道特别,各分基调,一时间绯心竟辨不出含有几味。
一会的工夫,便有宫女捧了点心跟茶过来。绯心见这蛋皮酥,酥软鲜亮,薄皮通透,一时又心生感慨。三叔千里迢迢,只得捎些家乡的调料过来。雪清家在京中,其母获圣上恩准,可以不时进宫。虽然已经嫁进宫墙内,却依旧可以尝到母亲的手艺。所谓同人不同命,如此可见一斑。
雪清见绯心只是瞧着发怔,并不往嘴里放,以为她是小心谨慎,便先捧起一块放在嘴里,吃罢之后微眯了眼说:“在家的时候,妹妹就好这个口。如今家母每逢入宫,总捎些给我解馋。”
绯心笑笑,也拿起一块,东西入口什么味道她没太在意,脑子里却晃着雪清刚才的话。打从绯心有记忆起,从未向母亲撒过娇。因母亲很早就说过,她是小妾的女儿,在家没有地位,万不能放纵心性,惹得大娘生厌。她不知道自己爱吃什么,父母爱什么她就爱什么。在家里,她是为了生母的地位而奋斗,在这里,她是为了乐正一家而奋斗。
“听闻淮南风景秀丽,淮安城可也有名得紧。”雪清一时端了茶往绯心边上坐,“我爹说过,淮安有八大景,姐姐说哪里好玩些?”
“呃,这个……”绯心看着她明眸动人,有如灵鹿,心中那莫名的艳羡再度涌上来,“其实我也没去过,也不好随便胡说。”
“什么?姐姐不就住在淮安城吗?哪里都不曾去过?”雪清真是有些吃惊,不由得瞪圆了眼看着她。
绯心瞧着她清亮的眼神,突然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那些她可以倒背如流的规矩礼仪此时竟无法说出口去。
“姐姐莫怪,其实姐姐也听说了,皇上准备南巡。怕是要路过淮安呢,所以妹妹提前想知道点淮安的名胜。”雪清笑着说,“姐姐,你说皇上会带我们去吗?”
南巡?绯心微忖,很快从刚才的不自在调整过来了。她也从常福那里得知了,这几天朝上一直在议。听说是去年就该起行,因事忙而暂止。她倒不是很在意是否带她去,一个是这事不见得坐实。即便坐实,路线也未定好,一切都言之尚早。她在意的是,如果皇上真是有心南巡,那秋猎拔选一事必要有变,那么也许堂哥的事情还有时间准备,不用过早地着急四处钻营。
“南巡之事还未定,如何先定人选?”绯心笑笑,“妹妹也太急了些。”
“我爹说,听那意思,八九不离十了呢!”雪清挑着眉毛,转转眼珠,“姐姐,现在皇上这般器重你,不如帮妹妹一把。我已经着人请皇上下朝过来,咱们一道求求皇上啊!”
人常道宴无好宴,原来她是这个意思!绯心微笑着看着她,心里轻叹着。
绯心看着雪清,这事皇上一日不下诏,便是听到什么也该闭嘴不语,哪里还有巴巴地去凑的理?雪清是从绯心整顿宫妃那里学了这一招,也想把她捎上,但绯心才没这么笨去兜揽这个。两码子事,南巡是国家大事,岂由得女人插嘴布划。便是要求,也该在此事落定之后。
“妹妹既是请了皇上,那我也不好厚着脸皮再叨扰。妹妹好生服侍就是了。”绯心瞧着这时间也不早,怕再撞上,索性也不说那么多,径直站起身来唤人,“绣灵,摆驾回宫。”
雪清一见,忙拉着她:“姐姐急什么,再坐坐?”
绯心也不管这么多,不着痕迹地拉开她的手:“我也出来半天了,等哪天妹妹得闲来我那坐坐就是了。”说着,扶着绣灵一瘸三拐地就走了。
绯心刚出正殿,正与进来的云曦碰个正着。他没乘辇,也没打仪仗,甚至没有执路太监在头里清道,只是由汪成海撑着伞,两人一前一后绕进来。
蒙蒙细雨,前些日子暖得很,以致春草勃发,如今沾了雨水,碧得喜人。雨花石径湿漉漉的,空气里都弥漫着清芬的草叶香气。他着天青色的绣龙常服,青衫与碧树相映,自是多姿。
他乍见绯心,眼微是一睨,眼神若有似无地扫了她一眼。绯心也不知怎的,当时便觉得他那眼神里夹了刺。她跪下给他请安,心里暗自悔得很,这身衣裳太艳,妆也艳,怎么看也有点不庄重。
他也不理,哼了一声便算应,迈腿就打她身边过。雪清见皇上来了,眉花眼笑地过来见驾,忙忙打发人蒸帕子上茶加垫子,瞧着他身上潮,想是沾了雨水,轻声说着:“皇上,不如把袍子换下来,臣妾熨熨,潮着怕再沾了寒。”
“不必了,浮露罢了。”云曦坐在正座上,“贵妃腿脚都不利索,大雨天地还跑出来招摇,很是有兴致啊!”
雪清见他面色不善,一时也不知哪里又惹了不痛快跑这里撒来了,不由堆了笑,小心地说:“皇上,臣妾与姐姐一道向太后请了安,便过来坐坐,闲话一起罢了。”
绯心一听雪清帮她圆场,一时很是感激,忙忙地半屈了身应着:“臣妾是来与德妃妹妹闲话,正要回宫呢,臣妾这就告退了。”
“朕一来你就告退?”云曦的脸跟外头一样,阴得聚了一脑门的黑云。
雪清一见云曦面上阴云密布,竟是从未见过的,一时也有些慌了,到绯心边上微一扶她,就势笑着:“姐姐方才听说皇上要来,还说有话要讲,怎的这会子要走?”
绯心听她这话里有话,暗自叫苦不迭,本来这身打扮就不招皇上待见,加上自己拐个腿还跑来跟德妃套瓷估计更引了皇上的猜疑,只想着早早走了完事,如今两下一架她,让她进退两难。一时间她面僵身硬,脑仁都有些发疼起来。
“皇上,方才跟姐姐闲聊。姐姐还夸这里的香好得很,当日行宫赐宴,偏是姐姐身体不爽利,也没来凑趣,如今也是无事,一人闷着,不如一起闲话好。”雪清说着,此时宫女奉茶。因今天阴雨天寒,上的桂花八宝,茶碗也比平时的稍大些。雪清亲自托了一盏向着云曦,巧笑嫣然,步如踏莲,眉眼含春,见云曦的面色微缓了些,眼看她的时候还聚了平日那种温和笑意,一时胆也大了,微嗔着:“皇上难得来臣妾这里坐坐,便是有什么烦恼,也先且抛开吧?”说着,微微一福,将茶递上前去。
云曦接过来,拨着盖,看里头的东西:红枣,几片薄薄的参,熬成浓浓的艳紫,此时温度和宜,正好入口。他微微晃着茶,过了半晌站起身来,眼睨着边上的绯心:“贵妃自家便是会制香料的,哪里会夸别人的香好?听清儿说,你有话要讲,何以闭口不语?”
绯心低着头,见他步子越发近了,喃喃地说:“臣妾也没什么重要的事要奏。”
她还在想下句要怎么兜个随便的话题,突然整个人一激一抖,口里短促的一呼,差点没跳起来。一股潮热轰地一下,正顺着她的脖梗子流了一身。云曦面冲着绯心,手里还晃着半盏茶,眼中却闪烁如星。绯心睁大眼,惊诧霎时聚了满眼。她惊诧不仅是这突然的茶水泼身,更是因此时看着她的表情,她觉得他根本就是故意的,他竟把茶水往她身上泼!纵是她能看出皇上对她着装不喜,但也没想到他居然这样让她丢脸。她这般一想,心里又是尴尬又有点委屈,微一错身,脚底下又是一歪一痛,险些要坐下去。
他一把伸出手来“扶”她,但在绯心眼里,那哪里是扶?他一边借着扶她,一边身子一倾,把剩下的半盏哗哗全泼上去。他还不解气,趁着两人身子一歪的当口,手上还抖了抖,那点渣子是一点没浪费,泼得绯心从领子到胸口,一大片的茶渍。有几个参片还凑趣一样地贴在她胸前晃晃悠悠!
云曦这边得了手,借势把碗一扔,一脸可惜地叹:“哎呀,朕失了手。可惜了贵妃的一身新裙子!”
绯心的脸又青又白,勉强去压心里的郁堵,垂了眼不再看他。云曦身后的雪清可能没看真切,过来的时候瞧着绯心这一身发怔。
但绯心身后的奴才可都是瞧见的,一时也都吓了一跳,但此时也不敢言语,低头装呆。绯心看着自己的衣服,手都有点哆嗦了。他拿她撒气也好,怎么着都行,平日在掬慧宫里也就罢了,犯不着在莱音宫给她难堪!她是今天着装过艳,不大合宜。但用得着使这种小孩子手段吗?一口气堵得她是不上不下,额间青筋都分明起来。
云曦一手提着她的胳膊,瞧着她的表情,此时他眼珠黑得吓人。平日见了他,死气沉沉一板一眼,张口规矩闭口条例,就差脸上刻着“精忠报国,生人勿近”八个大字了。如今见姐姐妹妹,马上妖娆多姿,袂舞蝶飞,艳光四射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皇上住在莱音宫呢!他此时也堵了一口气,恨不得把她衣服扯了让她穿不成!
“是臣妾脚底下不稳,撞了皇上。”绯心低下头,深呼了一口气,声音拉得平平,“还请皇上恩准臣妾告退回宫。”
“这里离掬慧宫怪远的,雨下得紧,在清儿这换换便罢了。”云曦看着她身上一片狼藉,见她微微打着战,忽然开口道。
雪清听了他的话,忙过来扶她,口里吩咐宫女:“愣着干什么?快去把本宫的新服找一身,伺候贵妃更衣。”这边绣灵贴近扶住绯心,也不敢多说什么,搀着绯心由宫女引着一步一拐地往侧殿去。
因着皇上在,雪清不好去打发绯心,所以只让莱音宫的掌宫过去伺候。这边她过来陪云曦:“姐姐这衣裳好鲜亮,今天才上身的。臣妾瞧着都喜欢,真是可惜了。”她说着,偷眼瞧云曦,一见他闪烁不定的眼,突然有些发怔了。
本来她是有点痛快的,绯心今天这身的确很扎眼,更是带出平日藏起的艳色来,但此时,突然心里又不安起来。她从未见过皇上脸色阴沉,云曦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把情绪带到她莱音宫来。在她眼里,他是温柔多情,而且有时也很体贴。她一直以此得意,皇上从不向她发火,言语总是轻柔。但此时,她却瞧不懂了。他此时眼神迷离,表情诡异,不是喜也不是怒,唇角微扬,似是有些解气般的,但眉头微蹙,又像是怅惘。她说的话,他竟是完全没听到般的,她的不安在放大。皇上虽然在花丛之中流连,但她也明白不过是一时贪鲜,但此时,突然觉得,他真情流露。他眼里没有眷恋没有痴缠,只是迷离而朦胧,不过就是这样的迷离而朦胧,让她觉得有些疼痛。
过了一会,绯心让绣灵等人又给搀出来了,换了身雪清新裁的宫装。丁香色的团花锦衣,大宽袖,对襟盘扣修窄腰身,微挖半环领,下头是一条拽地的大撒叶裙子,绣着一朵白牡丹,枝叶开展伏满裙裾。
绯心在颈上系了一条银丝的绕脖流苏带。她起时穿的衣服是立的小荷叶领,如今领形,她立时发现有不妥,她锁骨附近一堆红印,这红印提醒她昨日的缠绵。这就是皇上,一时跟她如胶似漆,转脸就能一碗茶泼她满身让她颜面无存。
绯心趁机把脸上的妆全洗了,但素面见君又失仪,便就着雪清的妆品随便勾了几笔,眉毛此时淡淡的,有如水色泼墨,却是别样的剔透晶莹。方才艳若桃李,而此时,却有淡渺如仙的飘逸。这裙子倒还合适,但衣裳有点紧,腰身还空出半寸,但胸口紧得很。
雪清迎过来:“姐姐换好了,方才可烫着没有?”一边说着,一边向着她的脖子伸手欲抚。这流苏带是用来装饰头发的,绯心如今绕脖子上有点不伦不类。雪清凭着女人的敏感,就觉得她那有点乾坤,不动声色地就想抚。
绯心哪里肯,微是侧头一让,伸手握住她笑:“没有,不过是沾在衣服上罢了。如今还饶妹妹一套衣服去,回来姐姐再裁一套新的还你。”说着,踱了两步向着云曦:“还请皇上恕臣妾失仪之罪。”
“是朕失了手,哪里怪得贵妃。”云曦盯着她这身衣服,面上的表情格外地诡异,似是缓了缓,又似有些失望。他顿了一下,面色很快如常,开口:“刚才贵妃不是有事要说?一时又岔过去了,到底何事?”
绯心直起身来,看云曦指了指边上的椅子,便谢了恩坐下,她实在也站不久。刚才她在内殿里更衣,心里也转了万八千,想不到这会子雪清还没张口,又把话题摞给她来说。看来雪清也不笨,知道这话头不好起。不过这段时间也给她准备了,绯心何等心思,哪里就让人随便绕进去:“回皇上,其实也不过是些后宫琐碎。刚才跟妹妹说起用度来,既然后宫需收敛些,臣妾等也认为,一直以来后宫奢费过巨,实在有违祖宗克己勤俭之训德。不如刹止奢靡之风为上。”
云曦微微扬了唇,这只小狐狸,看来以后问话要连训带逼,半点时间不给才行,才这一会子,马上转了心思,套上大道理了。
雪清是有点傻眼,真不知道绯心怎么一下子说到这上头了。缩减后宫开支?她还不嫌招人恨吗?况且今天又是贵妃来这里,若是皇上允了,真下了旨,回来她这莱音宫还不得让嫔妃们骂死!没给贵妃套上,又反过来让她套一手!
“两位爱妃真是贤淑,堪为后宫表率。”云曦略歪了身,“朕也正好有此意。”
“皇上,此事不过是初与姐姐商议,具体还要从长计较。其实后宫不比民间大门户,所谓天家一动,万民逐风,若是过于苛减,恐致引人以为内府空虚,更生其他事端。”雪清一见皇上这态度,有些急了,马上开口说着。
绯心就是随便编排一个,她之所以说这个,是因为今天这衣服的缘故。见皇上这意思,好像太奢华的东西他也不喜。这套华锦也的确造价非常,上缀明珠宝石过百余,难怪他会不高兴,绯心细想也觉得不太妥。但减省用度,哪里是一说便成事的?先不说宫里上上下下过万人的开支,光宫殿的维护修缮每年就需要大把的银子,所谓天家颜面,过于俭了,别说外国的瞧了不成样子,便是百姓瞧了,自然也会多想。但这套场面话是没错的,既可以表示她的贤德,其实也是暗里向皇上表态,以后不会再穿用太过奢艳之物,也算是个回还。
至于雪清怎么应,那她不管,反正此时雪清肯定想不起来什么南巡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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