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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章三


成蹊被一股糊味熏醒,他睁眼,发现自己坐着睡着了,头发被火星燎了半截。架子上的水烫了半天总算烧开,正咕噜噜冒着白气,他哆哆嗦嗦地往炭火里丢了数块木头,潮湿的树枝冒出黑烟,呛的他不住咳嗽,几点火苗气若游丝地飘起来,勉强将藏身的破观照亮了半隅。

        这是一座悬空道观,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靠着数十根木榫嵌在悬崖正中,出口唯有一条自崖壁上凿出的崎岖小路,而今大雪满山道,那条小路也被风雪埋的瞧不见了。观外两扇破门被风吹地砰砰乱响,冷风顺着门缝往里灌,不过半夜,雪便已经积了一尺多深,泛着惨白的光。

        成蹊呵出一口白气,找了块石头把吱呀作响的大门抵住,再搓着快冻僵的手返回墙角。这里有一片拿蒲团垫起来的简易“床铺”,上头铺了层从道观里扯下来的破布,形成一处狗窝似的凹槽,深色的布料上除了陈年积灰,还蜷缩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漆黑的长发乱七八糟散着,身上盖着一件不太合适的斗篷,露出半个苍白的脸颊和大半小腿,侧颜消瘦却难掩秀美,就是单薄的过分,大氅下的身体只剩一把骨头,正随着沉重的呼吸缓缓起伏。

        容缨病了。

        而这是他们逃亡的第十天。

        主角跳崖不死定律果然有用,十日前的那一剑解决了追兵也引发了雪崩,容缨抱着他跳崖时滚进了雪堆里,只受了轻伤,然后他们迷了路。两个伤残病号在大山里乱窜,翻山越岭,期间又遭遇了几波小规模流窜的妖魔,容缨带着他这个拖油瓶一路砍瓜切菜,愣是带着他从那个满是鬼魅魍魉的大山头里逃了出来。

        只不过走了一大半发现他们走反了。

        灵山靠北,而他们去了南方,和预设的路线差了也就那么十万八千里吧。好在只要再翻过这个山头后就能碰见城镇,有人烟的地方就有仙官,就能向仙家求救,大概是胜利近在眼前,容缨心神放松,刚爬上这个破观就一头栽倒,差点没把成蹊吓死。

        爬进蒲团堆里探了探容缨的额头,成蹊被对方过高的体温烫的一哆嗦,吃力的给他翻了个身,撩开对方半合的袍子,晦暗的光影下,可以看见容缨浑身上下都是伤口。

        鞭伤、棍伤、冻伤,以及腰腹上最重的那道,是被原主捅的一刀。十天了,容缨一路上根本没处理过,撕裂的伤口已经发炎溃烂,正流着脓血。

        成蹊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撑过来的。

        他从小包袱里摸出块干净的布料泡进滚水里消毒,拧干后给容缨清理创口。他们原本就没准备什么东西,一路逃亡药品和武器消耗殆尽,就剩下他揣在怀里防身的那把匕首。连衣服都在逃亡途中用来当引开魔物的诱饵,厚点的袍子也只剩下那件盖在容缨身上的斗篷。

        容缨估计他们俩现在看上去就像一对在泥堆里滚了八百遍的乞丐。

        温热的布帛擦拭过容缨身上的创口,淤青暂且不谈,鞭伤也已经开始结痂,严重的是捅的那刀,发炎红肿,上面不知道被容缨糊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药,和血肉掺和在一起,像是发了霉。

        成蹊拿匕首把那堆药剔开,果然脓水涌了出来。像这种伤口溃烂,就得把腐肉刮除,再消炎止血。成蹊翻翻找找,药是没有了,布还能从里衣撕下来一点,好在这道观里有不少炼丹的鼎,靠着煮雪不缺滚水。

        擦干净容缨身上的脏污灰尘,成蹊用刀尖抵上创口,刚一下刀,蒲团堆上半死不活的少年就闷哼一声,如一条活鱼弹跳起来,成蹊只感觉喉咙一紧,便被人掀翻掼在地上,卡住脖子如一只待宰的鸡。

        “……卧槽……你他妈又来?”

        昏暗的光影内,成蹊握住容缨的手腕挣扎,偏生这看起来纤细的手指跟铁钳一样,成蹊推了两三下没把人挣脱开,反而被人压在地上掐的越发紧。

        容缨像只被痛打过的流浪狗,浑身上下都炸着毛,手劲大的几乎要把成蹊脑袋拧下来。掌心的生死咒热的发烫,像是一掌按在了烙铁上,成蹊死命挣扎间却隐约听见几点带着哭腔的质问。

        “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要叛我?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恨我?!”

        “……疼……师尊……我好疼……”

        “……救命……有没有人来救救我……”

        “……我没错……我什么都没错……”

        成蹊眼前朦胧,耳中全是痛苦的嘶吼和哀嚎声,他看着面前双唇紧抿的少年,忽然意识到,“生死咒的读心是双向的?”

        感觉到自己越是挣扎对方掐的越紧,成蹊心一横,索性松开卡住少年手腕的手指,忍着窒息放松身体躺平,由得对方卡脖子,自个儿伸手轻轻覆上对方瘦骨嶙峋的脊背,自脖颈至后腰一下下顺毛。

        “乖……别怕……都过去了……”

        手掌下的身体滚烫,肌肉紧绷,还打着颤,不过就算病成这样了手劲还是一点也不小,成蹊被掐的头晕眼花,浑浑噩噩里想着等下次这家伙再晕过去,一定要把他的手脚都捆住。

        容缨在做梦。

        他梦见了上一世。

        他踩着刀尖一步步的往上爬,却一次又一次的被踹进深渊,骨头被一根根剥出来,筋脉一寸寸挑断,他一时躺在乱葬岗里像是要与枯叶融作一摊烂泥,一时又在灵渊的缝隙里同邪祟妖魔撕咬,眼前忽而是师尊全身尽染的血色,忽而又是灵州首席月白的衣角,红白交错,变作问心台前浸透心头血的玉石,一双双仇恨的眼睛望着他。

        “去死!”

        “孽障!”

        “妖魔!”

        “你为什么要活着回来!”

        为什么呢?

        你们可以活着,我不能?

        你们可以锦衣玉食,得享长生,我却要在鬼蜮挣扎,成为盛世之下的累累白骨?

        容缨蜷缩起来,他感觉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躲在墙角,雪很大,他很饿,冷的全身发抖,那是除夕夜,天衡州的主城被神仙施术,一夜间飘满了灵力聚集的花火,流光溢彩,落在人身上便会裹起一层柔和的暖光,满城烟火尽放,有如白昼。人流如织,没有人注意到在墙角有限的阴影里,有一个小孩快要冻死。

        “好冷啊。”容缨浑浑噩噩的想,“为什么会这么冷?”

        仙人掌心温暖的灯花也飘不到蝼蚁身侧,无人可见的角落,是主街高墙下的烂水沟,一面是元夕夜辉煌灿烂的人间,一面是潮湿冰冷的地狱,容缨仰望着转瞬即逝的烟火,缓缓陷进了污泥里,然后他被人抱住了,温热的手掌摸了摸他的脑袋。

        “——别怕。”

        风雪从门缝里溜进来,火堆噼啪作响,就在成蹊快要喘不过气的时候,容缨惊喘一声,从梦魇中摆脱出来,他松开手,凌乱的额发下,一双眼睛黑而沉,透着股浓烈的杀意,然后这股杀气在看清成蹊的脸后就变成了嫌弃。

        “撒手。”容缨的声音沙哑至极,成蹊默默松开正在摸摸头的爪子,滚到了一边。

        容缨脱力的倒在蒲团堆里,呵出一口白气,问道:“几时了?”

        “下半夜了。”成蹊捂着脖子缩到角落,哑声答道。他本来就疲惫的要命,原主的身体也不算多好,连着折腾这么久,他自己也是头晕眼花,骨头缝里都跟刀刮一样,疼的很。好在容缨一清醒,他耳边的求救声便瞬间消失,成蹊得了清净也就懒得管了,烤着火眼皮就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往下坠。

        看一眼身上被处理过的伤口,容缨起身把把斗篷丢成蹊身上,“你睡吧,我守夜,睡醒以后我们下山。”

        成蹊迷迷糊糊的嗯了一声,看着容缨翻出匕首处理伤口,去除腐肉,冲洗包扎一气呵成,期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不由得感叹主角不愧是主角,可真是个狼灭。

        容缨重新添柴,火堆燃的更旺了些,映的他面容半明半暗,成蹊捂着斗篷昏沉间,忽然听见那火堆边心狠手辣的主角轻声道:“我昏过去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跑?”

        “你给我下了生死咒,我往哪里跑?”成蹊窝着墙角不愿动弹。

        容缨拨弄柴火:“那为什么不杀我,这座山后就有城镇,我死了足够你脱身。”

        成蹊脑袋一点一点,闻言抬头,疲惫的大脑没有分析出容缨语句下的杀意,反而实诚的回答道:“怎么杀?你手劲儿那——么大!我差点就被你掐死了。”

        “而且你是心存良善之人,逃了这么久都没把我丢在大山里,我自然也不会把你丢在这里。”

        “你还挺了解我。”容缨的声音阴恻恻的。

        成蹊脑袋混沌,浅浅嗯了一声,“还好啦……也不是很多,只有一点点……”

        他伸出五个手指比了比,“就这么一点点。”

        他身子一歪一歪,很快靠着墙根窝成一团,睡着了,像只在恶兽口下翻肚子的蠢兔子,浑然不觉自己死期将近。

        容缨捏着树枝,眼里郁色翻涌。

        良久。

        “算了,饶你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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