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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划成分


土改时蒋乐生家被划富农。这成分是他爷爷蒋望发倾囊而尽,又借二十块大洋高利贷“买”来的。

        望发是兴家致富的能人。他家堂屋门上贴一副对联:一勤天下无难事,百忍堂中有泰和,标榜着老汉的处世哲学。

        老头是种田老把式,他地里的庄稼总比别人家长得好,诀窍无非人勤快肯吃苦,一年到头手不住脚不闲,寒暑冬夏舍不得歇一天。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蒋家常年养七八头猪,一茬接一茬从不空圈。十冬腊月人家歇工猫冬,望发和儿子蒋庆余每天下河罱泥。西北风似小刀刮,撑船的竹篙挂一层滑腻腻冰膜,握在手里疼得钻心,虎口老皮开裂外翻往出渗血。但瞅着满船黑亮恶臭的河泥,爷俩如见到金灿灿的粮食,疼痛劳累全不在乎了。

        望发定下家规:大人孩子出门必先解手,绝不许“在家吃饭外头屙屎”。城里人常吃鱼肉荤腥,粪便上漂油花肥力足,父子每天摸黑起床,七里路赶进城天刚亮。掏完厕所打扫干净,担着满满两挑粪凯旋而归,再吃早饭不误下田干活。

        蒋家过日子节俭更出了名。一家人衣裳都是自家纺纱织布浆染缝制,磨得锃亮的织布机用了几代人。乐生的祖母和母亲谁得空谁上机,唧唧复唧唧,婆媳当户织。老伴五十岁上得了“黄病”,脸上身上比黄纸还黄,舍不得花钱请医生,寻偏方吃了也不见好,不久肚子涨得圆鼓鼓死在织机上。

        望发父子件件衣裳带补丁。暑天赤日炎炎似火烧,赤膊戴斗笠下田,背脊晒得冒油,皮肤黑黝黝又厚又硬赛老牛皮。冬天不穿棉裤只穿套裤。套裤没有前裆后腰,两条裤腿栓布带吊脖颈上,屁股瓣冻麻木了。老望发却说这样省布省棉花,干活灵巧跑路快偷不了懒。

        粮食连年丰收,老望发吩咐只准吃陈粮。他说新米出饭少,饭太香难吃饱肚子。他有句口头禅——吃饭别讲究,干活不将就。老伴死后老头每晚一小杯土烧,十角花生半个咸蛋下酒。一只咸蛋切两半,头天吃一半,蛋壳扣另一半上留明天吃。

        望发快六十岁身子依然壮实,挑百斤担子不比年轻人脚步慢,只是头发胡子泛了白。儿子庆余正当壮年,父子俩伺弄自家八亩地,房前屋后种瓜种豆,肥猪满圈鸡鸭成群,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每年除夕夜给孩子压岁钱,孙子十个铜子孙女五个。

        老望发盘算,这两年收成好,囤里存粮不少,卖粮卖猪又攒了些钱,遇合算的须置几亩田产。别的东西是假,地是农夫的命根。

        望发老汉一门心思全是种田。他不主张念多少书,“一肚子文章不顶饥”。儿子庆余小时体质差,干不了重活才念三年私塾。他顶瞧不起东邻周厚志,两个儿子大学毕业找不到差使,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夏收时节猫家里听戏匣子,要不骑个自行车满村子逛,惹得一帮孩子呜哇喊叫看新鲜。望发心里叫他们“二流子”。

        盘算什么来什么,老望发简直乐疯了——周厚志上门问他想不想买田!

        周家是附近几个庄子中的首富,上好熟田二十余亩租给佃户种,看家护院的伙计叫“大发”。小伙计本来叫水生,“大发”是周家给赐的名。每天蒙蒙亮周厚志连喊三声“大发”,伙计便应三声“到”。以此祈得周家年年发财。

        周厚志六十出头,蓄山羊胡须,腰板挺直满面红光。此公精明善于算计,人称“周猴子”。他听后捋着胡须笑笑并不嗔怪:猴精猴精有什么不好?

        周猴子当下进了门,眨巴眨巴眼对蒋望发说:望发兄弟,我家老大在省城谋了个差事,买下几间房过几天去上任。老二心气高,考上洋学堂要出国留学。我和你嫂子老了,老大让我们搬省城一起住。唉,双喜临门好是好,只是缺一笔钱。我打算把这里的田产房屋卖掉。

        他瞄望发一眼接着说:兄弟你是周正庄稼人,田卖给你能伺弄好,卖给旁人我怕亏待它们呢!这牌楼村只有你有能耐买田置家产。

        天大喜事突然降临,老望发高兴得有些发懵,猴子夸他的话让他很受用。话音刚落忙问:房子我够住,田你卖什么价?

        周厚志探得蒋望发真想买田,而且急吼吼,故意慢吞吞说:这田是祖上置下的,我手上又没卖过。你买过田知晓行情,你出价吧。

        前年望发确是买过三亩田。那是听说有人卖田他主动上门,二十五块银元一亩成交。如今可不一样,是你急等用钱上我家门!这年头兵荒马乱,谁有闲心闲钱置田产?便卖个关子说:哪能呢。你是卖主你要价,看我买起买不起。

        嗨!多少年的邻居,我能抬你价?二十块袁大头(银元),咋样?

        望发思量,周家田好又挨自家地种着方便,按说三十块也不为贵,猴子要二十看来急等用钱,砍十五块兴许差不多,要不先出十二杀杀他,省下一块就是两口大肥猪呢!他心里欢喜嘴上却淡淡地说:厚志哥,这是大事,我要同你庆余侄子商议。我老了,这家将来他当,不知能筹得几个钱呢!

        望发兄弟,好事先尽你。你抓点紧,莫叫别人抢了先。人家捧来钱我不好不卖,非得留给你吧?周猴子捋捋山羊胡,倒背手走了。

        蒋家父子连夜商量。儿子庆余认为眼下时局不太平,征粮拉夫抓壮丁,大小土匪多如牛毛,半夜爬墙头打黑枪捉“财神”,买田的名声传出去,多少人眼巴巴嫉妒?手头八亩田够种够吃,过点不显山不露水安逸日子。——结论依我这田不买。

        望发老汉磕去烟锅灰,又捻豌豆大一粒烟丝点火吸起来。儿子的话不无道理老头却听不进:这麽好的田这麽便宜价钱,打灯笼都难寻。眼下时局是不太平,正因为不太平田才便宜!兵也好匪也好,征粮抢钱你搬不动我田!至于有人眼巴巴嫉妒我怕逑?咱一不偷二不抢,汗珠掉地摔八瓣挣来的。买田置地是我的荣耀!老头越说越激动,烟锅把鞋底磕得笃笃响,显示他不可动摇的决心。

        鸡叫三遍。蒋庆余拗不过父亲,便说你做主,儿子听你的。

        第二天一早,父子俩进城挑粪才到家,周猴子便来打听结果。爽快答应了十二块每亩的出价——“邻居好赛金宝,兄弟得便宜了。”

        接下来紧急筹款。近三年存的钱囤子里余的粮,能出栏的猪和刚下机的两匹布折算一起,约值四十多块。父子俩忙活一天,把粮食肥猪布匹全卖掉。望发想买六亩田,算算钱还差得多,咬牙找放债的于老板借二十块高利贷才凑足。

        请私塾先生书写契约那天,望发老爹率一家老小斋戒沐浴,焚香点烛敬神祭祖。老头挺直了身板,跪在祖先牌位前拜了又拜,跟着私塾先生祷告道:列祖列宗在上,不肖男率儿孙磕拜:望发苦熬三十载,今买周家田六亩,供子孙耕种以解衣食之需。求祖宗在天之灵保佑,家宅岁岁平安,儿孙个个发迹,一代胜一代!

        那年过年蒋家大小人口没有添新衣,孙女的压岁钱被免,乐生和刚出生的弟弟乐田每人只两枚铜子。

        周厚志搬进了省城,老大税务署当科长,老二东渡扶桑。变卖田产的真正原因并非“缺一大笔钱”,而是两个“二流子”从收音机听到国军战场失利,解放区实行土改,父子商讨作出的紧急决定。是年为民国三十六年,公元一九四七年。

        蒋家买进六亩田,望发父子没日没夜干,还是伺弄不过来。

        父亲,你年纪大了,不比年轻人,雇个“忙月”吧。庄稼侍弄不好难有好收成。经不住庆余再三劝,第二年开春,遇个上门打短工的半哑巴,试工两天人勤快老实,话语不多嘻嘻笑,望发才答应下来。定下一年做农忙八个月,每月二斗大麦工钱。

        天遂人愿。这一年风调雨顺庄稼特别好!新买周家的六亩田,春秋两熟竟打下二十石稻麦,哑巴忙月从晒场往家挑,一担一担总也挑不完。老望发捧着金灿灿圆滚滚的籽粒乐得合不拢嘴。一会儿跑晒场看看,一会儿又爬到粮囤顶上弄弄,粮囤子挨到房顶了。

        父子俩卖掉余粮,还清了于老板的高利贷,从牛市上牵回一头毛色黑亮的犍牛。

        一九四九年小麦抽穗灌浆时,解放军攻占江安城。土改工作队随后进驻牌楼村。

        蒋家被划富农成分。望发和庆余夫妻俩戴上“富农分子”帽子。新买的六亩田、黑犍牛和大型农具被分。圈里两口半大的猪,箱箱柜柜及几件八成新的衣服充了公。

        民兵嗨吆嗨吆打着号子,从猪圈后面棚子里抬出一口杉木大棺材。四寸底五寸帮六寸厚的盖,简称“四五六”。望发老妻弥留之际,对蒋庆余说儿子啊,我苦了一世,死后只想要口好点的棺材。蒋庆余花八块银元买来上好杉木,连父亲寿材一起备下。八块大洋超过全家一年积蓄,气得望发直骂儿子“败家子”。买田钱不够时老头想拿它抵账,庆余说宁可不买田决不动棺材!望发不得不依了儿子孝心。

        当下民兵要把棺材抬走,蒋望发脸色煞白,老泪纵横不住声嘀咕:我咋不早死十年,早死早埋了倒好!说着说着腿一软瘫倒在地。

        蒋庆余忙掐住父亲“人中”,等老头缓过气,扑上棺材盖吼道:棺材不是浮财,不能充公!

        农会组长吃不准棺材算不算浮财该不该充公,让民兵先放下,请示工作队再说。

        第二天,划定的地主富农集中村公所训话。烈日当头,三十多人低头弓腰一脸茫然。徐其虎象检阅猎物的猎户,手拎敲鼓的木棒来回巡视,时不时掰掰这个扭歪的脸,用鼓棒挑挑那个低垂的下巴。来到蒋家父子前举起鼓棒,轮番敲击两颗光头:给我听好了,今后只准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

        蒋望发突觉天旋地转,“咣当”倒地气绝身亡。眼珠瞪得老牛一般,嘴角歪斜流了一衣襟的血。

        他终于享用到他的“四五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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