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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徐其虎下台


天刚黑透,陆二年闪进蒋庆余家门。

        进了门跪地磕头如捣蒜,压低声音哭诉道:庆余叔,我父死得惨啊!腿脚乌紫,象冰水泡过的冻肉。庆余叔你得说实话,我们孤儿寡母要伸冤啊!

        蒋庆余正发高烧,身上盖三床棉被。昨晚他和陆疤眼被逼站在冰水桶里。临分手陆疤眼说不如死,想不到真就走了!要不是看了儿子的作业本,自己同样会命归西天。活人与死人就差一口气!

        兔死狐悲,蒋庆余鼻子发酸,挣扎着从床上坐起,点着锅烟半晌不语。他内心极其矛盾:若把昨晚经过告诉二年,他去控告徐其虎私刑逼死人命,遇到为民做主的好官,陆永兴冤屈兴许能伸;遇到不愿理事的糊涂官,或与徐其虎穿一条裤子的贪官坏官,不但陆疤眼的冤伸不了,还会连累自己招来麻烦,往后的日子更难过。想到这里不禁叹了口气。

        陆二年额头在地上磕出了血。庆余叔,不看你是正派人我不来问你。说不说随你。只怕你不说,今天死的我父,下一个该是你了!说完用衣袖揩把泪愤然离去。

        这话如一记重锤猛击蒋庆余的心。他唤回二年,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说与他听,末了道:我不信人民政府没有王法,容他徐其虎横行霸道!上头调查我一定照实说。做人要凭良心,没有良心还是人吗?

        第二天一大早,陆二年披麻戴孝进了城。舅舅领他守在县人委大门口。

        县长腋下夹个包正要坐吉普车外出。陆二年撩起白孝布大褂,胸前麻辫往身后一甩,跪在车前连磕响头哭喊:县长啊,你要为民做主啊!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完毕,末了发狠:县长不给孤儿寡母做主,我把棺材抬这里来,让全县百姓评评理!

        舅舅骂他瞎说,人命关天的事县长能不管?

        县长让二年站起来说话,他就是趴着不起,说孝子应派下跪。县长说人死不会复生,你要求怎样处理?

        二年说那也不能白死啊!你是父母官,总不该宠着手下人胡作非为吧?

        县长对理发匠说,你外甥这话太难听。舅舅连忙赔笑脸:孩子怕你不亲自过问这事没人管,你别计较。对二年喝道:闭嘴,县长就会派人处理的。

        县长当即用传达室的电话摇通农工部,命马祥瑞副部长挂帅,抽两名机关干部组成工作组,对陆永兴非正常死亡调查处理。接着又接通牌楼乡,让王秘书通知老吕老苟去牌楼村,协助工作组做好善后。

        电话里县长强调八个字:实事求是,严肃处理。

        费理发匠不住点头哈腰,诚惶诚恐地说“麻烦县长”。陆二年才从地上爬起来,给吉普车让路。

        马祥瑞三十出头,四方脸剪平头,穿一身半旧蓝纱卡中山装,肩上挎个黄书包。他与牌楼乡书记乡长碰过头,决定先召集村干部开会,然后询问知情人,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会议开始,村干们故意胡乱猜测陆永兴死因:有说他老婆好吃懒做,常跟丈夫吵架;有说陆大年呆傻,闹起来全家不得安宁;还有人说陆疤眼精神有毛病,说话办事不着调。马祥瑞皱皱眉单刀直入问:你们就说陆永兴的死与卖余粮可有关系?

        会场顿时陷入冷寂,村干们面面相觑不吱声。

        徐其虎思忖:我不承认陆疤眼被逼自杀,死者不会开口说话,蒋庆余知情必不敢说,参与的村干民兵不会说,此事便可以瞒天过海。好在死者身上没有伤痕。

        好吧,我来说说。他清清嗓子:县乡两级领导在这里,我村卖余粮刚起步。这项工作意义大难度也大。前天开村民会传达文件,下达各户余粮征购任务。

        乡党委吕书记见马祥瑞直皱眉头,意识到对徐其虎故意兜圈子不满,便提醒道:长话短说,你只说陆永兴的死跟卖余粮的关系。

        徐其虎心里有点发毛。马部长问“可有关系”,吕书记却直截点明有关系,暗示他上级已掌握事情原委,担心他矢口抵赖陷入被动。于是故作镇静说:要说有关系也算有。

        为超额完成乡里下达三万斤余粮征购任务,我们村公所决定按“二、三、四”下派任务,贫农每人二十斤,中农及村组干部三十斤,地主富农四十斤。

        徐其虎见会场无异常反应,振振有词接着说:我们坚决贯彻党的阶级路线,依靠贫农团结中农,打击地主富农。按成分定卖余粮任务得到大多数人拥护。陆永兴是富农,他抗拒卖余粮自杀身亡,死了活该死有余辜!应作为反面教材批判!

        乡长苟存旺为妹夫口才有长进暗自高兴。为显示自己坦荡无私,提出了其他人必提的问题:你们对他采取过火行为没有?

        所有村干部异口同声,连说没有没有,谁也没碰他一指头。

        会议进行不下去,马祥瑞与吕书记苟乡长交换意见,去死者家里看看。

        徐其虎始料不及的是,当他随工作组来到陆家现场验尸时,二年和傻哥哥掀开棺材盖,大剪刀咔咔剪开尸体上棉裤鞋袜,露出被冰水泡成酱紫色的腿脚。“大肥鹅”扯开破锣嗓门嚎啕:日他妈妈丧尽天良!三九天按住肉腿冰桶里冻,臭袜子塞嘴里不准哭,哪个吃得消啊!人心肉长的,你当村长怎下得了死手啊!逼死人偿命,我跟你拼了!说着弓下身子猛顶徐其虎胸窝。徐其虎卒不及防被顶个趔趄,连连后退骂道:妈的,这婆娘疯了!

        陆大年傻人有傻力气,一听“拼命”来了劲,一把揪掉徐其虎头上的军帽,两手如鹰爪掐住他脖子按翻在地。徐其虎眼珠暴凸大年不松手,大吼“日他妈妈我要你命!”马祥瑞喝令住手,大年象不甘罢战的公牛,梗着脖子直喘粗气。

        蒋庆余接受调查时,如实说了被逼穿单衣站冰水桶经过。临了保证:如有半句虚假,甘受处罚哪怕枪毙!

        蒋庆余坚称自己爱国家,勒紧腰带卖二百四十斤已尽最大努力。他不赞成按成分定卖粮任务:一样的村民,在政府领导下种田吃饭。按说成分好多卖才合道理。

        马祥瑞对蒋庆余的“道理”没有表态。吕书记冷冷地说:今天找你来了解情况,没叫你谈任务合不合理。苟存旺沉下脸训斥道:你放老实点。就你这种思想这态度,哪个村干治得服你?马副部长和吕书记听出此话弦外有音。

        蒋庆余的腿脚也是乌紫颜色,不能站不能悬空只能躺。他感激陆疤眼,陆疤眼不死工作组不会来,徐其虎变本加厉折磨他,不寻死也会冻死。

        工作组是县长点名成立的。村干和民兵听说“大肥鹅”怒斥徐支书,傻子大年当工作组的面把徐其虎掐得翻白眼,是因为蒋庆余作证说出了真相。所以工作组再次找他们谈话便不再隐瞒。人命关天谁都怕当替罪羊。女副村长表功道:我不提醒放得早,两个人肯定冻死。

        工作组宣布徐其虎停职检查听候处理。

        徐其虎恨蒋庆余恨得咬牙切齿。胡搅蛮缠说,是蒋庆余“这日子过不下去了”的话勾起陆疤眼“不如死”的念头。蒋庆余应对陆疤眼死负责!他反问工作组:说我逼死人,我拿绳套他脖子的?蒋庆余怎么不死?

        徐其虎够厉害,自恃“老革命”,称他做的一切都是革命行动。责问“为什么有的人帮四类分子说话?死个臭富农有什么了不起!”

        吕书记见他死缠烂打发了火:政策策略是党的生命,你老同志怎没有政策观念?你的出发点再为工作,行为却严重违法。其虎同志我不吓唬你,假如构成犯罪公安该追查了!

        苟存旺从马祥瑞的脸色看出对徐其虎不满和厌恶,这将会影响对他的处理结果。吕书记发完火赶紧打圆场:亏你革命多年。工作犯点错误难免,认真检查吸取教训改了就好,谁也不会一棍子打死你嘛!

        一周后乡党委乡公所联合下文:徐其虎工作方法简单粗暴,后果严重影响很坏。决定撤消一切职务,留党察看二年。

        女副村长继任支书兼村长。全体村民按每人十六斤征购余粮,确有困难的经村民小组讨论,村公所同意适当减征,但必须确保完成三万斤任务;陆永兴丧葬费由乡财政承担。

        至此,一场风波得以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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