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群众专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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牌楼乡十个高级社一夜大合并,成立了牌楼人民公社。原来的高级社变成大队,徐其虎担任牌楼大队支书,王怀兵苟小凤也入了党。
为了强化阶级斗争,各地竞相效仿成立群众专政指挥部,其威慑力远胜过司法机关。
牌楼大队“群专指”总指挥王怀兵召集积极分子开会,为斗争蒋庆余做准备。
徐其虎到会作指示,杀气腾腾强调突出一个“狠”字!蒋庆余是阶级敌人妄想复辟的活教材,这次我们在全公社抢了先,大家要打破情面,把看见的、听说过的,怀疑的、联想到的坏事统统揭出来,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会上逐一落实揭发检举人,排定发言顺序。小学校长何顺、大队会计王怀贵担任记录,两名团员领头呼口号,四个民兵负责捆绑看押,万事部署齐备。
散会后王怀兵向徐其虎报告:阴历七月初七,贫农王五德和蒋庆余抬“千脚土”,天上嗡嗡嗡飞过一架飞机。蒋庆余只顾仰头看,绊了一跤差点把王掼倒。王五德骂看个逑!想你老本家了?
在人们印象中,这里只有战争时期国民党的飞机来过。
蒋庆余吓白了脸,抽出抬土的扁担要打他,举到半空没打下来。
王怀兵献计道:姐夫,蒋庆余不是把埋地契的事推给他老头么?咱来他个移花接木,把“想老本家蒋总统”改成从他嘴里说出来,这家伙妄想变天还赖得掉?
徐其虎照他当胸一拳,连夸好计策!好计策!你要教教王五德,要他把话编圆千万别说漏。顶好再找个人作证。
王怀兵说:我本想找个旁证,一想不妥,人多嘴杂容易出破绽。没关系,舌头根子压死人!如今咱们的天下,还容得蒋庆余翻天?我回去教教王五德,准行!
你告诉王五德,县里再下招工名额,哪怕一个也给他儿子留根。徐其虎拍拍王怀兵的肩夸道:你这总指挥蛮有头脑,怪道小凤姐姐说你越发成熟了。
月黑风高夜,两只黑手握在一起,兴奋得来回摇晃。
这些天外面形势如黑云压城,蒋庆余心里七上八下惶惶不可终日。徐其虎说他“私藏地契妄想变天”,根子还在当年竹杠没敲成结怨,这回抓住把柄定不肯轻饶。后来又听说这事登了报,王怀兵吹嘘他警惕性高成了名人。
“江中”组织高中学生下农场深翻,蒋乐生顺路回一趟家,告诉父亲看到县报上有篇加《编者按》的文章,内容牌楼公社富农蒋**私藏地契妄想变天,并附有实物照片。班上同学猜测是他家的事,象避瘟神躲着他。儿子满腹狐疑,问怎么回事?
蒋庆余本想瞒下这件事。担心儿子还小,承受不了压力。
学校里政治气氛越来越浓,蒋乐生对“阶级斗争”“成分”之类的字眼极为敏感,每一提及头皮发麻心惊肉跳。花季少年变得愁眉不展郁郁寡欢。
他告诫自己,学好功课是唯一出路,停课搞社会活动也不放松自学。左春荣会上不指名敲打他:“个别人”不关心政治,热衷于死读书;大家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个别人”老气横秋;想走白专道路,我们这个时代此路不通!
高一下学期末成绩报告单上,他各门功课全部是五分,唯独“思想品德”三分;多数人操行等第“甲”,他却得的“乙”。综合评语为:“学习刻苦成绩优秀。但参加政治活动不够热心,有白专倾向。希望与家庭彻底划清界限,提高政治思想觉悟,向又红又专方向发展。”上学十年首次无缘获奖。
接到报告单他不禁打个寒战,苦苦思索迷惘不解:怎样算与家庭彻底划清界限?
他向大红大紫的班级团支书左春荣求教,请他指点迷津。
星期天宿舍里没有旁人,左春荣躺在床上看刚出版的《红旗谱》。听完他的问题笑了笑,心不在焉说:你要向人家张嘉庆学习,背叛财主父亲投身革命。。。。。。当然,我不是鼓动你离家出走,主要从思想上划清界限。
蒋乐生愁容满面:我就是不懂怎样从思想上划清界限。
左春荣用食指点点自己太阳穴:要从头脑里把你的富农父亲当阶级敌人,勇敢揭发他的不法言行,监督他老老实实接受改造。
蒋乐生仍不得要领:他向来老老实实,我没有发现他有什么不法言行,怎么办?左春荣没好气地说:那是你不想划清界限!天下四类分子,哪有甘愿接受改造的?否则要无产阶级专政做什么?不是我批评你,你政治觉悟实在太低!
蒋乐生被抢白一顿愣在那里。左春荣放下书问他,还记得小学课本“疑人偷斧”故事吗?有人丢了斧子,怀疑邻居偷了。看邻居一举一动都象小偷;后来斧子找到,再看那邻居又不象小偷。你一向聪明,怎就悟不出其中道理?
蒋乐生受到启发问道:你意思是说,只要我把父亲视为坏人,就能发现他的不法行为,便有坏事可以揭发?
左春荣摆出哲学家的高深莫测姿态:政治问题首先是立场问题,俗语说的屁股决定脑袋。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自己慢慢悟去吧,别耽误我看书。
蒋乐生终于更糊涂了。父亲不偷不摸,是勤劳朴实的庄稼汉。他省吃俭用,宁愿累断筋骨供我念书,我能昧良心,栽赃陷害他是偷斧子的贼?
。。。。。。。。。。。。
当下儿子问起县报上登的事,父亲把来龙去脉讲与他听。预感到徐其虎王怀兵要下死手,让儿子明白真相也好,稚嫩的肩膀迟早要担担子。
蒋乐生听罢安慰道:父亲,你别把问题想得过于严重。我看这事不复杂,有正常思维能力的人都能判断:东西你埋的或者你知情,按理早收起来,怎会等王小四挖到?东西不是你埋的你又不知情,一人犯法一人当,凭什么追究你?顶多把戒指充公,还能怎么样?凝视着一脸愁容可怜巴巴的父亲,蒋乐生鼻子一阵阵发酸。
儿子的分析很在理,却无法减轻父亲心头压力:堂堂县报不顾事实,望风扑影煽风点火,无限上纲乱定调子,还指望谁力主正义?
蒋庆余不免为儿子担心:儿子太过聪明,分析问题又快又准。但眼看父亲蒙冤受屈自己无能为力,反比糊涂不懂事更难过!他关照儿子只当不知道这事,这个家尽量少回,天大事自有父亲扛!父亲无力带给你幸福,不能连累你给你增添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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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争大会如期召开。王怀兵独自端坐主席台上,桌上有只搪瓷茶缸和一个刷绿漆的铁皮喇叭筒。他今天显得格外精神:分头长发抹过油,白衬衫敞领露出细长的脖子,右袖口扣子系着,左袖翻卷腕上露出闪亮的手表。
徐其虎陪同新任公社书记马祥瑞,及各大队“群专指”负责人在台下前排就坐,革命群众黑压压坐满会场。六个民兵持红缨枪在周边游动。
王怀兵抬腕看看表,徐其虎点头示意开会。
王怀兵抓起喇叭筒套在嘴上威严宣布:今天群专指召开斗争会。先宣布纪律:第一,按指定位置入座,场内禁止走动;第二,未经批准不得发言;第三,一切行动听指挥,呼口号必须跟着喊;第四,任何人不准早退。
接着照何顺写的稿子念动员令:敬爱的公社马书记,各位兄弟大队群专指领导,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被推翻的剥削阶级,地富反坏不甘灭亡,他们人还在心不死,时刻妄想复辟变天,我们决不答应!。。。。。。现在揭发斗争开始,谁发言?
搞群众运动必先运动群众,此话十分精辟。“群专指”开过多少动员会座谈会,找关键人个别谈话,确实把群众发动起来了。王怀兵话音一落,一排拳头争相举起,“我发言!”“我先说!”会场上掀起一阵怒潮。
王小四纵身一跃跳上台,把铁皮喇叭筒套在嘴上大声说:我来揭发蒋庆余!
蒋庆余被反剪胳膊押上台。两个民兵按往他的头,腰弯到九十度,身体成了阿拉伯数“7”字形。
口号声不失时机响起:打倒四类分子蒋庆余!坏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无产阶级群众专政万岁!
王小四问:阴历七月初八,在你家墙脚挖出什么东西?
蒋庆余直了直身子,嘶哑着嗓子说:我老头生前埋的,我不晓得。
台下七嘴八舌喊起来:大点声!放老实点!
会场空旷不拢音,蒋庆余又弯着腰声音自然传不远。王小四向台下传声:他狡猾抵赖!说是死去的老头埋的他不知道。
蒋庆余昂起头对王小四争辩:是我埋的不早收起来,等换墙泥让你挖到?
王小四哑口无言,走近蒋庆余使劲按住头往下压,恶狠狠说:叫你抵赖!
王怀兵忙替他解围,举起戒指和一张邹巴巴的黄纸向台下展示:大家看,这是挖出来的戒指,这是他从前买田的契约。他藏这些东西就是妄想变天!
口号声再次炸响。徐其虎对斗争会开局很满意,不时与台上的王怀兵交换眼神,偷偷瞟一眼身边马书记的脸色。马祥瑞见蒋庆余低头哈腰没法说话,悄声对徐其虎说:告诉主持人,让蒋庆余站好了说话,不要总打断他。
王怀兵见马书记对徐其虎耳语什么,投来谄媚询问的目光。徐其虎示意叫王五德登台。
今天一大早,王怀兵来到王五德家,教他两遍如何“移花接木”。干部如此器重让他受宠若惊。儿子留根十九岁,真能招工进城不再受苦,让他干什么都行。
王五德从容不迫上了台。蒋庆余瞅一眼他敦厚的脸,想不到他来凑热闹。
蒋庆余与王五德从小一起长大,合作化前两家农忙时节常换工。这老兄没有多少歪心眼,就是干活有点偷懒,说话有时不着调。老婆连生五朵花,大女儿叫春兰,下面的叫盼弟、来弟、招弟、引弟,第六胎才“引”来个弟弟叫留根。儿子“洗三”(孩子生下三天洗澡)时,蒋庆余出五升米人情吃喜酒,比所有人礼都重。敬酒道:哥,你忠厚老实积下大德,菩萨赐你个大胖儿子。王五德为此感动多少年。
当下王五德清清嗓子问:蒋庆余,七月初七那天,咱俩一起抬土的对不?
蒋庆余想想说:是的,怎么啦?
王五德继续唤起他的回忆:那天飞过一架飞机对不?你只顾仰头看绊了一跤,差点把我掼倒?
蒋庆余应道:看飞机又没耽误干活,算什么错?
王五德照王怀兵教的路子,突然拔高嗓门问:我问你,你老本家是谁?
此时会场极为安静,几百双眼睛全神贯注盯着,象看他俩表演相声。王五德不等蒋庆余回话,抓过铁皮喇叭筒套嘴上,朝台下大声嚷道:蒋庆余仰头看着飞机说“老本家,我想死你了!”大家说他老本家是谁?台湾的蒋匪帮蒋老大呀!
仿佛巨石集中平静的池水。会场上嗡嗡议论声、愤怒的叫骂声四起,
王怀兵一拳砸在台上,搪瓷茶缸震倒落地,骨碌碌滚出老远。他指着蒋庆余吼道:你做梦都盼蒋总统重回大陆!是不折不扣的反革命!大家说怎么办?
捆起来!坚决镇压反革命!场上席卷着恐怖的巨浪。
蒋庆余一开始懵了,后来慢慢醒悟过来,对王五德栽赃陷害悲愤到极顶。他瞪着血红的眼珠抗辩道:我没有这么说!我根本没说老本家。老本家是你嘴说出来的!他顿了顿恨恨地说:五德哥,做人凭良心,血口喷人不怕遭报应?看在你儿子份上积点德吧!
他的自我辩护淹没在怒涛里。倒是王五德一听“积点德”,被雷击一般僵在那里。——他被点中了死穴。
王怀兵吼道:现在我代表‘群专指’宣布,逮捕蒋庆余!
蒋庆余被五花大绑,胸前挂上早就备好的“现行反革命”小黑板,铁丝深深嵌进脖颈里。他脸色惨白,汗水沿塌陷的腮帮挂在泛白的胡茬上,滴滴答答滴入地下。
王怀兵一个接一个指定发言人,根据徐其虎“看到的、听到的、怀疑的、联想到的”指示,对蒋庆余狂轰滥炸:
有人揭发他破坏土改,拿首饰行贿干部,好在工作队干部拒腐蚀永不沾;有人揭发他串通陆疤眼抗拒卖余粮;“陆疤眼死你为什么不去死?”有人说他家解放前三年买两回田,绝不止藏一只戒指,挖地三尺不愁找不到;还有人揭发他向来不尿干部,要求民主管理。。。。。。
积极分子牛二揭发:有天刚下过雨,我看见蒋庆余拿铁锹挖田埂。问他为什么放水破坏生产?蒋庆余狡辩说田埂被冲坏了,他是在堵豁口。还抱委屈说好事不能做,孩子倒了不能扶,谁扶就是谁撞的——你蒋庆余爱社如家?鬼也不信!
安排发言的人揭发完毕。王怀兵见徐其虎面露喜色,马祥瑞往笔记本上写什么。
王怀兵板起脸问:蒋庆余,你还有什么话说?
蒋庆余直起腰,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过了片刻说:钢刀虽快,不斩无罪之头!
王怀兵一愣,对记录的小学校长说:把这句话记上!太嚣张了。
王怀兵请马书记作指示。马祥瑞说会是大队“群专指”召开的,还是大队领导讲吧。徐其虎说了些“好得很”之类的话,再次警告阶级敌人“只准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
牌楼大队开了头,各大队“群专指”紧紧跟上。揪出来的人集中到公社强劳队,干埋电杆修涵洞之类的苦活,晚上挤一间小屋地铺上。强劳队有个老头,整夜咳嗽大口吐血,一透视肺已穿孔,不多日子死了。
马书记牵头成立专案组,逐个审查被揪出的人。“群专指”放火总得有人收场,王怀兵宣布“逮捕”不算数。
蒋庆余是登过报的典型人物,马祥瑞尤为慎重。他仔细研究地契的来龙去脉和纸头上八个古怪的铅笔字,王五德揭发“老本家”的场景,王怀兵徐其虎台上台下的双簧表演,联想当年他为陆疤眼死因作证,马书记心里越发有了数。个人宁冒政治风险,绝不办冤案错案!在蒋庆余案卷上批道:查无实据,拟不报捕。
蒋庆余被关押半年,一天三餐半饥不饱,超强度劳动十二小时以上,身体受到严重摧残。徐其虎吩咐看守“特别照顾”,安排他挨着咳嗽吐血的老头睡,不久染上肺结核,放回家后一病不起。
五八年国庆前夕,县城一批小工厂上马。招工指标未下天有不测风云——王五德的儿子留根参加民兵训练,投弹心一慌脱手炸飞一只脚,亏得抢救及时保住性命,招工进城自然泡汤。
王五德这个悔呀!夜深人静捶打自己脑袋骂:人在做天在看,报应啊,报应啊!悔不该听王怀兵挑唆诬赖蒋庆余,做下亏心事而今受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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