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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马书记撤职


牌楼一队开办公共食堂的头两个月,一日三餐一干两稀,放开肚皮不定量,每天每人平均消耗二斤成品粮。粮囤子很快变矮,不到国庆节,就把计划吃到春节的粮食吃光。谁心里都有数,这种吃法有座粮山也吃垮。但大锅饭不吃白不吃,你节省别人不会节省。中农吉雨宝存个心眼,吃饱了不硬撑,留碗米饭藏篮子底带回家,放锅里小火焙干,以备哪一天断顿了充饥。

        社员作价入社的六口猪,两个月杀光吃进肚子。生产队猪场养十几口猪,有谁象喂自家的猪精心?猪们饿一顿饱一顿,戗毛戗刺象一群刺猬不长膘,完成春节上缴任务都难,更不要说自己吃;各家不准养鸡,一场鸡瘟公家鸡场死得精光;自留地被取消,沟头地脑原本是农户种豆种菜的宝地,如今宁可撂荒也不准种;划出二亩熟田作菜地,哪供得上全队两百多张嘴吃?菜蔬短缺便炒盆咸菜,烧锅葱花酱油汤就饭。再后来咸菜吃没了,葱花酱油汤喝光了,只能喝盐开水。

        国庆节一过,马书记召开专题会,整顿全公社集体食堂。强调计划用粮不准突破,警告吃过头粮没有补充渠道,紧急刹车放开肚皮吃饭的错误做法。眼下大忙已过,多喝粥掺代食品少吃干饭。允许社员自家烧菜,比喝盐开水好。

        会上宣布了一项重大决定:把零星空地分给社员种菜,谁种谁得益总比撂荒强。马书记强调此举不是恢复自留地,关照干部对外不声张,防止有人说三道四。在放开肚皮疯吃三个月之后,马祥瑞较早整顿集体食堂,控制粮食过度消耗,拓开全公社两万余人度荒渠道,具有极大的勇气和非凡意义。

        五九年春大饥荒开始蔓延。头年秋天深翻过度,生冷黄粘土翻上地表,加上密植过头,麦苗密如牛毛,一棵麦穗只结三四个瘪粒,收成不到常年两成。各地上报产量仍互相攀比争放“卫星”,粮食上缴任务不减反增。

        因为缺粮,各地食堂有一顿没一顿纷纷熄火,遇上级检查烟囱才冒次把烟。捱到腊月,马祥瑞果断下令:全公社食堂一律封门,粮囤底打扫干净,一粒不留分给社员回家自炊。领导下基层分片检查,严防干部多占多分。

        牌楼公社由于行动早,度荒救灾措施得力,尽管也有人得浮肿病,非正常死亡人数全县最少。

        庐山会议后,各地揪出了一批右倾机会主义分子。马祥瑞被撤消公社书记职务,留党察看两年工资降两级。多亏县委组织部长、曾经的搭档吕书记关照没被“双开”,下放到滨海公社当农技员。

        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马祥瑞的倒台祸起萧墙——县委领导桌上有封牌楼大队支书徐其虎的检举信,列举马祥瑞反“三面红旗”十大罪状:瞒报产量,恢复自留地,砍公共食堂,反对唱革命歌曲,阶级投降与四类分子穿连裆裤……县委讨论确认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典型。

        滨海供销社的嘎斯卡车停在公社门口,顺路捎带马农技员赴任。

        马书记被撤职的消息不胫而走。老百姓三五成群,天不亮守候公社院墙外,想再看看书记最后送他一程。人越聚越多,到天亮开门时黑压压人群涌进去,把院子挤得水泄不通。老爹呵出的热气在胡茬上凝成霜,老婆婆颤巍巍拄着拐杖,年轻人捂耳朵跺脚驱寒气,个个脸色菜黄衣衫补丁摞补丁。

        好人哪,马书记真是好人哪!

        为什么撤马书记职呀?

        为什么?他不吹牛呗!别的公社虚报产量,马书记宁吃批评不争那个上游。

        别的干部逼社员上交口粮自己升官,马书记办浮肿病康复班,救活多少人哪!

        我家老头饿得睁不动眼皮,进康复班十天自己走回家,白捡条命。拄拐的白发婆婆哽咽着,擤一把清水鼻涕,撩起围裙揩眼泪。

        受老人情绪感染,院子里一片抽噎声,夹杂着长吁短叹。

        办浮肿病危重病人康复班是马祥瑞的创举。

        冬至前后,马书记来到公社卫生院检查工作。院长回报得浮肿病的人越来越多,各大队送来的重病号每天十几个,院里住不下只得打发回去,本月死于浮肿病的已有四例,处于危险期的不下二十个。“情况严重啊,马书记。”院长无奈地摇头。

        马祥瑞心情沉重,问院长有什么好法子?怎样治不死人?院长说这病因营养不良体力消耗过大引起,没有特效药。一般的病发病快治愈慢,病来如山倒去病如抽丝;浮肿病发病慢,只须吃饱饭多休息,个把星期便可控制,不象急性病很快死人。

        马祥瑞连夜召集大队负责人开会,部署暂停挑河挖渠等重体力活,各大队卫生室成立急救康复班,集中危重浮肿病人抢救治疗,危重病人多的根据病情分批进班。每人每天半斤粮,从公社储备粮中限量下拨,多掺些代食品保证病员吃饱。同志们,人命关天马上行动!因工作失职死人的要追究责任!临散会马书记斩钉截铁地说。

        各大队危重浮肿病员康复班迅速成立。

        这天中午,马书记来到牌楼大队卫生室。这里的病员老年人居多,年纪最大的王有德六十九,大军渡江当艄工曾负过伤。这些人来时脸色蜡黄,眼睛肿剩一道缝,站的力气都没有,是掺着背着或者抬来的,才吃三天饱饭,已能下地走动晒太阳。

        锅开了,热气腾腾透出诱人的粮食香味。马书记揭开一看,大半锅掺胡罗卜的米饭,里面夹杂少许碎豆瓣。

        开饭了。王有德眼里闪动泪花,带领其余七个人站成一排,起歌“社会主义好——预备——唱!”八个康复病员抖擞精神,齐唱当时最流行的歌:

        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反动派,被打倒……

        见马书记愕然,陪同检查的徐其虎不无得意地解释:搞任何活动都须突出政治,办康复班也是一样。所以我规定饭前先唱革命歌曲——没有社会主义,病死饿死有谁问?

        他朝马祥瑞谄媚地笑笑,期待得到表扬。

        病员们端着搪瓷饭盆,唱完一段还要唱第二段。尽管歌声沙哑不整齐,但每人都在用心唱,眼里闪着感激的光芒。

        马祥瑞鼻子酸酸的直想哭。他拦住王有德说:老人家别唱了,快吃饭吧。省下力气养养身子。

        回到大队部支开别人,他把徐其虎狠狠熊了一顿。骂他混蛋,荒唐,给社会主义抹黑!马书记泪流满面说:我们工作做成这样,让老百姓挨饿、得病、去死,对得起他们吗?办这班实属不得已,救一命是一命,实在救不了命,父老乡亲临死吃口饱饭也好闭眼,可你规定他们开饭前先唱歌!什么突出政治?说穿了不就是让感激你?给你唱赞歌?对你感恩戴德?你,你不仅无知,简直无耻之尤!来牌楼工作三年,没见他发这么大火。

        马祥瑞拂袖而去。徐其虎牙咬得格格响,颔骨上刀疤因为激愤而泛红,眼里闪着锥子般凶光。这个顶头上司如压在他头上的磨盘,压得他直不起腰喘不过气。妈的,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事隔不久,徐其虎复仇的机会来了!他决计趁反右倾铤而走险,搬掉头上这块磨盘。连夜给县委写具名检举信,列举马祥瑞反三面红旗的十大罪状。

        反右倾如火如荼。踏破铁鞋无觅处,典型送上门来,马祥瑞中箭落马。

        公社院子里人声鼎沸。

        马书记解散害人的食堂,上头定了他的罪!

        马书记分给社员零散地种,上头说他瓦解人民公社复辟资本主义。

        走!去问问县里!凭什么撤马书记职?

        干部好孬老百姓最清楚。马书记这样的书记我们留下!

        对!上县里,一定要把马书记留下来!

        人们越议论越激愤,几个中年汉子带头,向大门外潮水般涌去。

        乡亲们,父老乡亲们!请留步,听我说几句话。马祥瑞穿薄薄的中式对襟棉袄,外套洗得泛白的蓝斜纹中山装,肩上背着总不离身的黄书包,左手拎一只旧帆布箱,右手提捆得方方正正的行李从宿舍走出来。头发刚理过,棱角分明的四方脸刮得干干净净,只是眼里布满血丝,露出疲惫困倦的神色。

        马祥瑞放下行李,朝满院子男女老少深鞠一躬:父老乡亲们,感谢大家来送我。来牌楼乡三年我做了点该做的事,有些还没能做好。至于工作我无条件服从组织安排。大家的心意我领了,天寒地冻快回家歇着吧,千万不要胡闹,惹下麻烦给我加罪了!

        他的话说服了大家,众人的激愤情绪渐渐缓和下来。拄拐的白发婆婆挤到他跟前扑通跪下,从怀里掏出四个熟鸡蛋哭诉:恩人啊,我活七十几岁,没见过你这样的好官!鸡蛋是娘家侄子拜年送的,给恩人路上充充饥。

        白发婆婆一带头,七八个须发花白的老人也跪下来。异口同声祷告:马书记啊,我们舍不得你走!你是大好人,观音菩萨保佑你,一生一世平安!

        马祥瑞慌忙双手扶起老婆婆。他两眼胀热鼻子发酸,热辣辣泪水夺眶而出。他把鸡蛋塞进老婆婆围裙打上一个结,哽咽着说:奶奶,你老人家心意我领了,请回吧,乡亲们快请回吧!

        人们自动让开一条路。两个中年人提行李走在前,马书记时而抱拳,时而扬起双臂跟众人打招呼。出院门径直奔向嘎斯车再没有回头。卡车鸣响了喇叭,颠颠簸簸上了通往滨海的公路,留下黄龙般一股烟尘,公社大院里里外外号啕声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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