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百转愁肠姗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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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中书省,秉承君主圣意的掌权机构处处透着仅次于皇权的威严。
镂空精雕的几案旁,一中年头戴展角幞头,身穿圆领大袖紫袍,胸前绣有三爪神龙图案,腰间系着金玉革带,那人两鬓雪白,正拧着眉头看河东路寄来的信件。
按照当朝服饰规定,一二品官袍绣龙纹图,三四五品绣山水图,六至九品为花鸟图。
一二品的朝服区分在于有无内穿的白色中单衣,以及外披的锦绶图案。
也可按官帽之上的梁数多少辩识,二梁最低,九梁封顶,在魏晋前唐各朝代都有“九梁之极插花,二梁初始有差”的对比。
那人以幞头取代梁帽,故而从官帽无法辩识。
不过那龙纹紫袍衣边绣有祥云瑞兽,且工艺用到暗纹小提花,金丝银线,此乃一品待遇。
而如此华丽紫袍下没打底内穿的罗制中单衣,所以官居从品,从一品无疑。
便是如此,也位高权重之极,他所在之地为中书省,一切政务都需经过此处,皇帝圣旨也不例外,与枢密院共同代表一个王朝的文武旨意,可见其掌权之广。
他缓步走到烛火前,将信件焚毁,嘴角两撇胡子微微轻扬,扯动下巴极具观赏性的山羊胡带起笑容,他没想到从不低头的弟弟会为一个“外人”有求于他。
在这似淤泥的庙堂之中,能像他一样独善其身,且成功跻身顶尖权臣之列,自然有独到手段。
只是他本该在这次朝廷党派之争中隔岸观火,奈何被亲弟弟一封书信打乱,他听说过信中的赵正立,更为两百万金悄然暗杀过。
以他的眼力自是看得出此人不凡,但两人没交际,也无从交际,对他唯一好感就是在京城力压契丹使团的挑衅,那日可算为庆国人赚了面子。
若说因此而出手帮他,简直天荒夜谭,他纠结的是自己这个混江湖的弟弟怎么跟他纽缠一块儿,还甘愿为其出头。
他想不通其中的弯弯拐拐,不过眼下他对朝局的分析,兵部尚书余斌确实至关重要,太子对其动手无外乎率先打破三方平衡。
若陈尹此时保余斌没任何好处,不保似乎又没买亲弟弟情面。
思来想去,他决定给枢密院送个人情,彼时就看余斌如何做选择。
若最后事情败露,他右丞相侍郎陈尹也没参与党派的嫌疑。
想到此处他提笔写了一封信函,差人送到同为从一品的枢密使王石府邸。
——
河东路
太原府
州牧雷绪诺,刺史陶渊,知军州事穆雷。
三位太原府掌权人齐聚一堂,只为亲眼目睹传说中搅动江湖与庙堂的风云人物,听青州方向传言,赵正立在赴任前夕还出了趟东海,入了传说中的神山,此番北上定有对敌之策。
他们三人在党派之中虽各有其主,但在强敌压境的关头自然无暇顾及太多,若是丢了一寸一尺的土地,他们脑袋估计也很难保全了,甚至连累一家老小,故而三人如今是一致对边军言听计从,将朝廷那套打压武将的策略抛之脑后。
当然这仅仅是文人在大势所趋下暂时的恭维,若北线战事稳定,这帮文臣士子依旧眼高于顶,瞧不起这帮武夫蛮人。
然而也并非尽数如此识大体,就拿各路转运使举例,他们倚仗朝廷信任,调配军粮盐铁等物肆意妄为,任你北线军情如何告急,没好处坚决一拖再拖,一推再推。
这才形成如今北线边境补给迟迟懈怠等问题,河东路统帅葛洪亮与副统帅姚绪达又内耗不休,如此让军队士气低入洼地。
契丹吐蕃西夏三国士气反倒预演越烈。
至此才有了葛洪亮北上前线,急需还未授封赴任的上轻车都尉赵正立一同御敌。
然而他忽略了自己儿子葛霄锦与赵正立的复杂关系,以及此番北上赴任的一路坑坑洼洼陷进,困难险阻不亚于唐玄奘西行取经路。
赵正立也想过,若不是陈逍遥及时阻拦,他与那右丞相侍郎陈尹对上结局当如何?
若没有姚扞北护送,一路又会出多少“匪寇”。
他想不明白朝廷的用意,放自己北上,又默许暗地里陷害,是单纯找个合理借口抹杀?还是君王的猫戏老鼠调教把戏?
无论如何,他既然选择北上,自然也打定主意开始。
他那坚毅面容盯着听旨授封后呈来的盔甲软胄、铁靴、佩刀等物。
远处余小薇、碧玉,两人神情复杂,各揣忧心。
穿上盔甲软胄,挎上佩刀,就意味着过上戎马生涯,两人都知他志不在此,遥想即将所遇的坎坷坦途,值得吗?
陈逍遥在一旁笑得格外灿烂,连他自己都不知为何。
姚扞北似谦谦君子般欣赏着,在他看来,两人关系至少又寸进了些许。
州牧雷绪诺,刺史陶渊,知军州事穆雷三人倒没太多想法,只是客气恭贺一番,说些顺耳话。
朝廷派来的那群负剑中年儒衫并未到场,或是出于剑客的冷傲,又或许知道赵正立这枚棋子后续多舛命途,这才对此没太大兴趣。
后两日太原府一边跟新上任的四品都尉交接事项,一边整理军情上报朝廷,以及分发河东路北线各地应急部署。
一切紧锣密布的进行,余小薇这两日在赵正立身边寸步未离,只想尽可能多看两眼这位有名无实的“夫君”。
碧玉极为识趣的选择避开,毕竟过了这两日,她是要随赵道长戎马边关的人,那时有大把时间相处,岂会在乎这两天。
余小薇忧愁的心在最后这天下午得到缓解,因为京城方向传来消息,他父亲大人余斌性命暂时保全,如今就等她回京协助调查,一时间压力全落在她身上。
明眼人不难看出朝廷打算以余家父女来牵制赵正立,即便这位四品都尉在北方有所势力,也不敢贸然行事。
这一步棋朝廷预先设下,赵正立还不得不乖乖入瓮。
如此也打乱他暗中劫杀那群儒衫剑客的计划,看来余小薇必须回京才是了。
晚上,夕阳渐落,一袭素衫的赵正立来到陈逍遥阁楼,他正坐在木桌几案煮茶,赵正立刚进屋他便开始朝紫砂茶具斟茶,头也不抬地说了句:“刚刚好!”
赵正立在他对面坐下,露出一丝局促笑容:“你知道我要来?”
他朝赵正立面前推去一杯,自己再端起另一杯送入嘴边细品一口道:“本大侠何许人也,怎能不知?”
赵正立望着他那神哉哉的表情微微一笑,局促感荡然无存。
陈逍遥手指挑开碍眼的鬓发,拍了拍胸膛:“兄弟我保证暗中护送弟媳毫发未损回京城。”
赵正立理了理素衫无声点头。
那倜傥风流的男人随即老脸一红,稍加羞涩:“不过你也得替我照顾好碧家小娘子哈,趁我不在不许截胡哈。”
赵正立近几日虽看出几分,不过从他口中亲自说出依旧略微吃惊,望着他那红的好似喝了三斤烈酒的老脸,略微走神的点了点头。
心中不知名的失落,总感觉丢了什么东西那般,最后轻叹一声:“你可得真心待她。”
被质疑陈逍遥顿时急眼,三指起誓:“若有半分假意,你拿剑杵死老子。”
“……”
——
金戈铁马奔驿道,只听雄鸡报晨晓。
破晓时分,天地朦胧。
太原城北一队甲胄兵卒北上。
另一群负剑儒衫剑客南下。
其中一绝艳女子面若寒霜,南下数十里之后她目向北方无声抹泪,眼中满是无奈的离舍,心中百转愁肠,姗姗远去。
一素衫逍遥公子骑着上等战马悠哉哉吊在十里开外,他腰间挂着兵器谱第十三甲的雷鸣刀,手里拧着一酒壶时不时小抿一口,口中呢喃:“让本大侠亲自护送,整个江湖也找不到第二个,唉,都是为了爱情做买卖。”
——
北上骑兵在没负重的前提日行一二百里是常态,有随行粮草也能达到七八十,这一切都归结于军用驿道。
赵正立一行人由葛霄锦领队,前后随行约莫三四十号人,人人胯下一匹战马,疾驰而行。
队伍如他这般覆甲全身,挎腰刀,马背挂长矛的有三人,其余皆是半身覆甲,后背要多挂两副连弩。
姚扞北为保赵正立安危,在后方五十里开外跟了队人马。
其实即便发生变故,以赵正立中品宗师境界完全不惧。
姚扞北也清楚这一点,至于为何多此一举,归结于他表明自己的立场。
一路上赵正立很少搭话,葛霄锦也没刻意刁难,几十号人前有哨兵,后有掩护兵,他这位朝廷钦点的都尉自不其然受到军官待遇。
碧玉一身长裙,在甲胄队伍异常显眼,而与之相伴的赵都尉在美人衬托下更夺目几分。
路途除了三十里驿馆歇息换马,无任何停留,他们目的长宁军在正北方,下午穿过宪州,再过窟谷寨,预计晚上到长宁军。
视野中黄土高坡起伏,一簇簇蒿草灌木零星点缀各处,绿色生命显得尤为珍贵。
风沙很大,很干,一眼望去渺无人烟。
偶尔遇上也是举家南迁的避难移民,早在一月前北线直面契丹的五路三十六州便开始七零八落南迁,同时也在不断抓丁扩军,集结在第二战线操练。
如今北方第一战线由直属朝廷“镇北六狮”的十三军防御,算上二线战备八军,以及临时扩充的约计二十六军,三十余万兵卒。
在三十余万兵卒当中,战马只有十余万匹,甲胄兵卒除了“六雄狮”八九万精兵标配,其余还有数万东拼西凑的布甲、木甲,就连战刀长矛等进攻器械都还缺数万。
唯一保证的是守城器械勉强配置齐全,不过也都是些五六年前十国纷争的产物。
大一统的这五六年终究短暂了些,让庆国还没完全恢复。
不过契丹吐蕃西夏三国也不例外,甚至在战备上还弱于庆国,不然也不会形成三国合并之势。
他们三国眼下操兵练将,无外乎想趁火打劫,如今就等庆国老皇帝咽下那口气,当庆国党派之争开始,也是他们打劫之时。
赵正立到长宁军驻扎军营已是深夜,原本计划在小梁沟休整一晚,结果傍晚葛霄锦收到他父帅加急信件,说契丹有一支暗探沿着岢岚山南下入境,已经与岢岚军交手隐蔽山林,如今正地毯式收山。
河东路另外七军也引以为戒提高了警惕。
一军之中,五人设一伍长,二十人为什长,百人为百夫长,五百人为小都统,一千人为大都统,三千人为正、偏将,五千人为正、偏牙将,一万人设正、副将军。
这些都是在战场靠军功人头堆出来的功绩,像赵正立这样的都尉乃奉旨为官,属于朝廷爵位官吏,若没明确旨意,在战场是没太大实权,若没过硬的本事,就连小卒都对其嗤之以鼻。
在庙堂朝廷是看人下菜,而在军队只靠实力服人。
长宁军,将军庞卢懿,左右副将肖柯、左衡,三人都是昔日晋国人,后晋国被大周吞并,遇时任大都统的葛洪亮赏识,一路从伍长提拔至今。
这些都是姚扞北提前告诉赵正立的,以他如今身份自然没资格让其亲迎。
在营帐外接应的是掌管五百兵卒的小都统何瘟,如此待遇在寻常兵卒眼里也是羡煞旁人。
何瘟肤黑皮糙,十足的北方汉子,身材不高却异常魁梧,重甲包裹一身腱子肉,那眼神即便带着笑容也给人毛骨悚然错觉。
赵正立看了眼他那三分虚假,七分鄙夷的笑容,自是明白对方看不起他这位“朝廷下派的官吏”。
何小都统打了个招呼就差身旁兵卒领赵正立去营帐。
赵正立入营帐,陈设简陋,书桌几案,河东路群山地形图,还有一床榻。
也不知是有官职爵位在身的原因,还是江湖名人效应,居然破天荒单独安排单独帐篷。
按照正常分配,都尉应该与百夫长平齐才是,单独帐篷最低也需掌管五百兵卒的小都尉才有资历,像他这样无军功新都尉最好也是住三人帐篷,运气差的直接与普通兵卒公挤一篷。
毕竟除了头顶上闪耀爵位之外,他们与寻常兵卒无疑。
然而赵正立不知的是,他贵为修士,在边境战力远超寻常兵卒数倍。
无论哪国,如他一般人物都将以礼相待,故而这一切待遇都在情理之中。
与他比邻的几个帐篷全单独住着修道之人,甚至绝大部分还无任何爵位在身。
赵正立自然不清楚,也没打算在这个问题深究,简单收拾躺在硬榻之上,双手枕头,仰望油布帐篷出神。
外边类似帐篷有数百之多,全由辎重军队搭建,包括粮草补给,进攻防御等武器,掌管所有后勤事物。
如此,兵将们方可毫无顾虑的冲锋杀敌。
普通兵卒十人住一帐,篷内以蒿草隔地防潮,蒿草之上再铺软毯,兵卒在软毯上俯耳贴地休息,夜不卸甲,手不离兵器,以防敌军夜袭。
营帐外哨兵昼夜分三班巡逻,哨塔分东西南北建立,尽可能提供兵卒临时安全栖息地。
赵正立在半睡半醒状态度过军营第一个晚上。
清晨,他目向南方出神,表象无喜无悲,只晓得那双漂亮眼眸深处泛起一丝泪花,随即以可见速度变得冷冽。
碧玉在其身后默默看着,按理说余小姐回京自己高兴才是,为何反倒难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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