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宝琴是中秋前一日回来的。

        在此之前，薛蝌已经和梅翰林家的商量好出嫁的日子了，时间定在11月中旬。薛宝琴回来了，便不再回贾府去了。可就算如此，能待在家里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过是三个月。

        待宝琴出嫁后，也计划这薛蝌将邢岫烟娶回来。

        邢岫烟与薛蝌的婚事是之前在贾府的时候早就定下了，之所以一直没办婚事，都是哥哥疼妹妹的缘故。

        妹妹没嫁出去，她这做哥哥的也放心不下。

        他这做生意的四处行走，若娶了个嫂嫂进来，贤德的也就罢了。若娶个不贤德的进来，趁他不在的时候将妹妹发嫁了。他便是哭也找不到地方。

        不是说邢妹妹不好，只是他不愿冒这个险。

        中秋夜那日，薛家是自家关起门来过的。

        桌子上有时令的西瓜、脆藕、螃蟹、暹罗猪、月饼，桌菜果品满满当当摆了一大盘。

        宝琴只略吃了几口饭，便拿了西瓜来吃。

        “你才将吃那热菜，这会子又吃这凉西瓜，当心等会儿难受。”宝钗忙劝道。

        宝琴委屈地那眼神示意薛蟠。宝钗看了过去，才发现薛蟠早已在那儿吃西瓜了，这会子正在那儿吐籽了。

        “你女儿家的不比他体壮。”

        薛母也忙劝道：“等会儿再吃也是一样的，家里西瓜多得是。”

        薛蝌也笑道：“你这会子吃西瓜吃饱了，姨妈这儿一桌好菜可就吃不着了。”

        薛蟠才知道这一大桌子，是母亲帮忙做的，便趁他们说话的空档，偷偷将西瓜皮藏在盘子下，拿起碗猛扒了几口饭说道，“妈的手艺就是好。”

        薛妈笑道：“好吃就多吃点。”

        东西虽然好吃，但宝钗却没多大的胃口，宝钗只略吃了几口菜，吃了一只蟹，喝了些桂花酒。虽吃得不多，却比往日里更满足。

        薛妈身体腰疼的老毛病犯了，只略微坐了一会儿就开始难受，宝钗看出来了。便悄悄吩咐丫鬟那两个软枕子在母亲的椅子上垫着，让母亲好靠着。

        待枕子拿来的时候，薛蝌愧疚的笑道：“我们都顾着吃，都没注意到姨妈不舒服了，该打。”

        “诶，这个宝丫头哦，我怎么就连这一会儿都坐不住了。”薛妈笑道。

        上了年纪的人，总是有些不服老的。

        “这正是一家人，不讲究这些虚礼呢。妈这会子难受，歪一会儿便是的了。”宝钗说道。

        宝琴忙拿过这头，帮着放好，“伯母若不靠着，便不把我们当一家人了。”

        “伯母今日已累了一天了，这会子靠一会儿也是人之常情。”薛蝌劝道。

        “我这不是怕扫你们的兴嘛。”薛妈笑道。

        “妈，哪有在我们这几个孩子面前讲究这些虚礼的。”薛蟠也劝道。

        薛妈这才靠在垫子上。

        一席菜吃了近一个时辰才完。

        薛妈笑道：“我却是陪不动了，你们各自去赏月吧。”

        宝钗坚持送母亲到房里，伺候母亲睡下才出来。

        薛蟠约着薛蝌到街上玩去了，宝琴则自回了房间。

        宝钗估摸着这个时间点宝琴应该还没睡，便走到宝琴的房子里。宝琴正在院子里点上香，奉上果品月饼拜月亮呢。

        宝钗悄悄的靠近，又示意宝琴的丫鬟小螺不要出声。

        她悄悄的走过去，等到近了又用帕子两手一拉。从后面环了过去，遮着她的眼睛。接着又示意莺儿。

        莺儿接到信号后，忙说道：“猜猜我是谁。”

        “宝姐姐。”宝琴说完就拉下手绢，回头一看，果是宝钗。

        “明明不是我的声音？”宝钗笑道。

        “我闻到了姐姐身上的香味。”

        “没意思。在求神保佑些什么。”宝钗问道。

        “没什么，左不过是些平安、长寿之类的，要是真有用就好了。”

        宝钗这才意识到宝琴是想她娘了，自己因为一家人都在身边，所以难得松快，开些玩笑。而宝琴平日里那般乐天、开朗的一个人，这会子去闷闷不乐。想来是因为刚刚的事情，让她触景生情，想到远在江南的母亲了。

        “菩萨会听见的。”宝钗说着，抱着宝琴，“都会好起来的。”

        宝琴回过身来，靠着宝钗的肩头哭了起来。

        小螺忙拿着帕子走了过来，宝钗接过帕子，却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让宝琴哭个痛快。

        等宝琴哭过劲了，才扶着她起来，将帕子递与她。

        “我、我原是……原是……希望给母亲冲喜的，希望母亲、母亲她听到我嫁人了，病能够好起来。”宝琴哭得短短续续地，“可是、可是……那可是痰症、痰症啊！我、我见着母亲咳嗽，我……我……我……”

        宝钗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宝琴的背。她心里清楚，痰症是好不了的。冲喜是假的，只是趁着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嫁出去。免得守孝耽误嫁期才是真的。

        “我、我都知道的，我什么都知道的。”宝琴哭道，“我嫁人的时候，还不能拜别母亲，我们天南地北，以后、以后再见、再见就难了。”

        宝钗耐心地听着宝琴的哭诉。

        “哥哥她以为什么都是为我好，却从来不问问我的意见，我是愿意守着母亲的，嫁不出去也没关系的。”

        “胡说”宝钗叱责道，“你这婚事是你父亲定下的，你守着母亲是尽孝。难道你出嫁，完成你父亲的意愿就不是尽孝了。”

        “可是、可是，”宝琴的抽噎的声音逐渐变小，“可是我想妈妈看着我出嫁。”

        宝钗难以想象平日里爱热闹又爱笑的宝琴心里居然埋着这些。

        宝琴她母亲是痰症，是不可以随意移动的，只能静养。婚礼也从来只有将就南方家里，没有将就女方家里的。宝钗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解她了。

        “我也就在姐姐面前哭一下，可不要告诉哥哥哦。”宝琴擦干眼泪，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哥哥他心里怕是比我还难受。”

        “嗯。”宝钗点头答应。

        “我嫁人了也好！”宝琴说道，“我嫁人了，哥哥就好安生娶妻了。他可以回去，回金陵去，回去在母亲面前办婚礼，办得热热闹闹地，最好母亲一高兴病就好了。”

        “我知道，我知道邢姐姐是个好人，我也劝哥哥先把邢姐姐娶回来，我和她做几日姐妹热闹、热闹。他偏不肯，我不嫁人，他就不娶亲。这世上哪有这个道理的。”

        “这是你哥哥疼你，却是有一种恶女人，嫁进来了欺负小姑子的。你又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哥哥又不能总在后院里，这是怕你受人欺负嘛。”

        “她怕我被他新娶的媳妇欺负，怎么没想过我嫁到别人家去被别人家欺负呢。”

        “这梅翰林家是书香传世之家，家规甚严。况又是你父亲精心为你挑选的，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宝钗虽弄得宝琴无话可说，但是看到宝琴的颜色，也知道她并没有被劝到。安慰人并不是辩论，重点也不在话语的逻辑性。

        她有些难以想象现在这般害怕、畏缩的宝琴和之前刚到蘅芜院时的宝琴是一个人，那时的她明明就很想嫁的。

        “你不是说，嫁给他了之后，你就不会受限于那一间小小的闺房了。你便可以自有一片天地。”宝钗还是尝试着安慰道。

        “我不过是烦透了哥哥样样管着我，”宝琴说道，“父亲说过那梅翰林家的儿子是个性情中人，和我正正合适。我嫁他不过也是希望她能带着我游山水罢了。”

        宝琴接着说道：“我格外想的是我们一家还和母亲健康、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一样，能边做生意边游山玩水。便是让我一辈子做姑娘不嫁人都可以。”

        宝钗沉默不语，这些她都没有经历过，她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劝解。她自幼儿就在闺阁里养着，她早已习惯了这般的生活，从没有见过这般向往自由的鸟儿。

        宝钗觉得宝琴已经有些不正常了。忙示意莺儿，莺儿便带着小螺出去了。自己则和宝琴来到房里说话。

        “姐姐，你说我们女人想做什么就非得依靠男人才能实现吗？”

        “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自古如此。”

        “‘山不来就我，我就山。’可我明明有手有脚的，哪儿也走不去。”

        “这天下没你想的那么太平，你若是就这么出门，不带上几个小厮、仆妇，还没出成就被拐子拐了卖了。”宝钗没好气地笑道。

        “那这天下，何时才能到那种情况。明明唐朝的时候就已经‘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了，为什么日子越过越回去了。”

        “慎言”宝钗忙劝道，自知在这个话题上不能说服宝琴只得将话题引往别处。

        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回到房间。

        宝钗对宝琴的话是很不赞同的，觉得她必是和父亲一起到处游玩，移了性情。又想着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说不定很翰林家的，是真心疼她，愿意带她四处游玩也说不定。

        她不赞成宝琴所有的话，却唯一被她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八个字所打动。

        宝钗是自幼儿跟着父亲读书的。她和所有有理想、有抱负的读书人一样，曾有过‘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她想的是‘经世致用，辅国治民’。可她是女儿身，这想的终是不能实现的。

        受制于她的性别，她不能实现这个理想。她也希望能够看到那么一个人，一个真正的读书明理辅国治民的人。

        可惜，她一直没遇到这样的人，甚至连听说也没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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