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世上当真有神仙吗？

        被国师一剑刺穿心口时候，洛檀儿忽然有此困惑。

        然后她猛然想起来，她以前，也曾有过这个疑问。

        那是许多年前时候的事情。临近年关，文武百官都要上山朝拜天神。那时候她还小，个头不到皇祖母腰间，走路都在发晃，被皇祖母牵着小手上山拜神，祈求随国今年风调雨顺。

        不过爬了十几阶台阶而已，身娇肉贵的小公主就闹起了脾气，吵嚷着不肯再往上爬了。她是备受恩宠的扬乐公主，稍有不快乐，就连累得前后一众人诚惶诚恐。

        “皇祖母，我们为什么要爬这么高的台阶啊，”只是仰头看那高至不见顶的台阶，小公主就觉得头晕，她鼓着脸，娇娇抱怨：“我是公主呀，祖母你更是尊贵无比，我们为什么要这么辛苦，让神仙下来拜见我们不就好了吗？”便是去见父皇，都有侍女抱着她，她可从来没有爬过这么高的台阶，受过这种苦。他们是皇亲国戚，一向都是想见谁就召谁来见的呀。

        皇祖母被她奶声奶气的抱怨逗笑，微微倾身，用丝绢擦去她额头细汗，捏捏她鼓起的包子小脸，和蔼哄她道：“那怎么一样，那可是高高在上的神仙啊，呼风唤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怎么可能来见我们？”

        “即使我是公主也不行吗？”小公主颇为郁闷。

        皇祖母失笑摇头。

        “那神仙，长什么样子啊？”小公主歪着头，眼睛转来转去的琢磨：“既然无所不知，是不是长满了眼睛，才能看到很多东西，知道很多东西？”长满眼睛？那不和怪物一样？小公主嘀咕一句：“那也太丑了吧。”

        皇祖母扣着手指，轻敲她的头训斥：“怎可对神仙如此无礼，神仙个个都高高在上，风姿超然，与我们凡人可有天地之别。”

        “那皇祖母见过神仙吗？”小公主茫茫然问。

        她皇祖母又说：“那可是神仙啊，凡人怎可得见？”

        小公主不懂了。

        既然见不到神仙，为什么他们这么一帮子人要爬那么高的山去拜神仙？

        既然没见过神仙，皇祖母又怎么知道神仙长什么样子？

        小公主想不明白就作罢，毕竟对她来说，现在不爬山，不受这个辛苦罪才是最重要的。

        “那又怎么样，我可是公主呀，”小公主捂着头，仍然不服气的小声抱怨，然后装模作样，故作疲惫的捶捶腰，一副小大人模样，滑稽可爱。

        人人都与她说，她是最尊贵的公主，神仙而已，又能怎么样？

        洛檀儿是国主最宠爱的十三小公主，百姓皆知。

        神仙能吃到入口即化的白玉糕吗？

        ——那可是宠妃在父皇心情好时候，才能被父皇赏个一两块的白玉糕。

        肯定不能。

        能如她一样，把琉璃玉珠当成弹球玩吗？

        ——那可是皇祖母亲自给她拆的琉璃玉珠串呢。

        据皇祖母说，是西域进贡来的贡品。

        西域是什么地方？

        小公主不知道。

        总之世间只此一串罢了。

        小公主脸颊圆润粉嘟，一看就是受惯娇养，皇祖母看这小小的人儿确实爬不动高山，也心疼她了，于是就让婢女将她抱起，送她下山歇息去，她在婢女怀里美美睡了一觉，回宫后继续过她受尽宠爱的日子，一点没纠结世上到底有没有神仙这事。

        毕竟有没有神仙，不会耽误她少吃一口白玉糕。

        而现在，洛檀儿忽然有此疑问。

        国师一剑从后刺穿跪坐在地上身着华服的洛檀儿的心口，剑锋穿透了洛檀儿的身体，从洛檀儿的心口处穿破开来。伤口处的血迹立即晕染开剑锋边缘处衣襟，洛檀儿痛的浑身颤抖，身体仰起，像条脱水的鱼。她脸色煞白，咬牙闷哼一声，喉中有铁锈气直往上翻涌。然而国师犹嫌不够，剑刃在洛檀儿身体里硬是扭转一圈！洛檀儿都听得见血肉撕裂之声！

        洛檀儿已是满头冷汗，咬牙方能勉强维持皇家仪态，国师如此重手，她再也忍受不住，仰面痛苦尖啸一声！

        任谁听她这一声凄厉尖啸，都知道她必然承受着巨大痛苦！

        然而拜仙台密密麻麻挤满无数人，有文武百官，也有一般百姓，皆以狂热目光注视着他们娇贵的公主受此折磨！

        而后国师骤然一剑抽出，洛檀儿的心头血就喷溅而出，溅在她双手所捧的双龙玉佩上！

        有大颗滚烫血珠溅在洛檀儿冰冷指尖上，烫的洛檀儿手指发颤，眼前晕眩，那点点血珠刺痛着她双眼。

        她眼前很模糊，但她不知道这是因为自己要死了呢，还是因为涌出的泪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不想哭的，身为公主，为国献祭本就应该。

        扬乐公主受了一世恩宠，如今正是回报时候。

        但是实在太痛了太痛了。

        她隐隐约约的听见国师在旁向百官，向民众颂扬她这位公主愿以身献祭的伟大情义。

        人人都在盼着她死。

        但洛檀儿当然是不想死的。

        即使她该为国献祭，但跪在这里的时候，她一直渴望能出现神迹，能有神仙出现，让她不必于送死。

        拜仙台建在随国最高的山上，这里理应离天上的神仙更近一些吧？

        可神仙到底没听见她的祈求，没有从天而降，展现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能耐，她终究要死在这里。

        洛檀儿没想过自己会这样死去，在正是花一般的年纪，她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会受尽宠爱，不会有一点伤心难过。

        神仙呢？

        传说中的神仙在哪呢？

        她完成了以身献祭的使命，那神仙呢？来了吗？

        随国如今被强国窥伺，面临亡国边缘，国师说，经过卜算，唯有命格尊贵的扬乐公主以身献祭，才能感动仙人，拯救随国于水火之中。

        随国有枚皇室传承几百年的双龙玉佩，传说是太上皇梦遇仙人所赠，真假不知，但随国这几百年来确实风调雨顺。洛檀儿听说有这枚玉佩后曾撒娇着央求父皇把玉佩给她看一看，玩一玩，她如此受宠，父皇当时也没有将玉佩拿给她，而是赏了其他好物给洛檀儿，洛檀儿不高兴一阵就忘了这事。而现在，这枚传闻中仙人所赠的仙物玉佩就被她捧在手里，而且还沾染上了她的血。

        这是这枚玉佩几百年来的首次出世，几百年来，双龙玉佩一直被尘封在金丝锦盒里，半点尘土不染，不为外人所见，玉佩的存在几乎成了传说。

        果然是枚巧夺天工的玉佩。

        传闻一点没错，这是一枚以金勾骨线，以玉覆龙麟，非人力能造就的玉佩，玉佩在阳光下耀耀生辉，流光溢彩，令见者心生贪婪之心。玉佩只有手掌大小，触手生温，绝非凡物，沾染血迹后，金色与血色相间，更增添几分邪异色彩。

        洛檀儿没想到自己是以这种方式得到这枚玉佩。

        随国皇帝安逸日子过得太久，面对强国窥伺六神无主束手无策，于是被国师趁乱把权，国师掐算星象，要尊贵之人的心头血浇灌双龙玉佩以动容仙人下凡来拯救随国，随国皇帝在书房独坐一日，白了大半头发，到底扬手一挥，任由国师决断了。他不忍心来看洛檀儿以身献祭，但再不忍心，他也要失去他最宠爱的小女儿了。

        随国存亡之时，洛檀儿不再受宠爱，且她曾经所受的宠爱，也要被一并收回。洛檀儿其实不能明白，随国的存亡，怎么会决定在一个娇弱的她身上？为什么她的死，能令仙人动容？

        她唯一一次登拜仙台，都只走了十几阶台阶而已，仙人会为这样不诚心的她而动容吗？

        但国师说她必须以身献祭，若她不肯，就是弃随国于不顾，洛檀儿不敢担此责任。

        她的母妃在生下她时留了病根，半年后就撒手人寰，皇祖母早些年就因病亡故，从小照顾她的嬷嬷，也因此事受连累。不然至少能有个真心疼爱洛檀儿的人为洛檀儿求求情。

        她们都不在了，于是人人都盼着洛檀儿去死。

        洛檀儿现在就跪在这里受死，以心头血浇灌双龙玉佩，以命献祭，只为感动仙人。

        传闻又确实有错。

        仙人呢？

        传说中的仙人呢？

        难道在天上，冷眼看着这一切？

        洛檀儿于闭目的最后一瞬间用最后一丝力气望向雾蒙蒙的天，恍惚间，见有人于空中轻盈飞来，她衣衫轻透无比，像是一层云雾笼络她周身。那虚影从天上来，望着她，朝她飞去，红色衫裙如云雾一样飘逸萦绕在周身四遭。

        天上飞来的是神仙吗？

        是神仙吧？

        是仙人被她以身献祭而动容，所以来拯救随国了吗，所以国师没有骗她？

        还是说，这只是她临死的幻想？

        洛檀儿试图睁大双眼看清楚些，但她已经意识模糊，无从分辨，睁大的双眼已经呆滞毫无生机。

        国师后续的颂扬话语洛檀儿已经听不完全。

        她只来得及想。

        原来神仙，是要人性命的。

        可她小时候在皇祖母膝前时，皇祖母并不是这样说的呀。

        窗外飘着细细的雪，屋里烧着上好的炭，一点灰烟都没有，她就靠在皇祖母膝旁，睁着大而灵动的眼睛，聚精会神听着皇祖母讲神仙的故事，嬷嬷在旁敲开香香的核桃，喂到她的嘴边。

        皇祖母没见过神仙，但不妨碍皇祖母把神仙的故事讲的很有趣，很好听。

        皇祖母用着慢悠悠的语调，哄着她说道：“神仙啊”

        “都是高高在上的。”

        “对凡人，那是看也不屑于看一眼的。”

        那样高高在上的仙人，怎会为她一个凡人的死而动容呢？

        人会为蝼蚁之死而动容吗？

        凡人，好像一直在追求缥缈仙人的路上。

        但并未因此得到仙人垂怜。

        若仙人真有所感，应该只会为被蝼蚁叨扰而感到困扰吧？

        就如她父皇被言官谏言那样感到恼怒。

        洛檀儿其实并不信她的献祭能引来仙人。

        随国的灭亡是注定的，所谓命格尊贵之人献祭能感召仙人，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但洛檀儿，无力反抗。

        她是扬乐公主不错，但她的尊贵，只体现在随国皇室还有威严之时。

        现在，她只是弃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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