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08 灵魂互换

窗帘的缝隙透出窗外黑黢黢的天空。

        胡水是先醒来的，他闭着眼睛将一条胳膊放在额头上，觉得哪里有些不一样，继而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撑大了嘴巴打哈欠，两个腮帮子塌陷出了两个拳头大小的坑，耳边却传来熟悉的声音，这是，菲菲的声音。难道她也正在打哈欠？他诧异地睁开眼睛，却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睡在他旁边的，哪里是菲菲，分明是另一个自己！

        一定是睡迷糊了，睡迷糊了，他跟自己说着，两只手急促地揉着眼睛，揉了睁，睁了揉，反反复复地重复了很多次，看到的却还是自己。他又紧闭上眼睛用双拳用力地捶打着脑袋，睁开眼，看到的依然是自己。他惊慌失措地跳下床，光着脚丫子跑到卫生间，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张属于菲菲的脸。

        作为一个中年男人，第一次，他发出了如裴菲菲那般锐利刺耳的尖叫声。

        裴菲菲从睡梦中惊醒了。

        她闭着眼睛摸出手机，却觉得手机似乎变小了许多。可手机怎么会变小呢？难道是自己的手变大了？她放下手机，睁开惺忪的睡眼，将双手举到眼前，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这宽厚的手掌，粗短的手指头，扁平的指甲，这不是胡水的手吗？

        她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声惊愕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模糊和异样，像是胡水的声音。她伸手去摸自己的头发，一头绵软顺滑的长发竟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有些扎手的粗硬的短发，她又去摸自己的脸，却摸到了突出的骨骼、粗糙的皮肤和一张有着两片厚嘴唇的大嘴。这分明是胡水的脸。

        她闭着眼睛发出一声尖叫，这一次，她听清楚了，传入耳朵的的的确确是胡水的声音。

        她麻利地翻身下了床，不顾一切地冲向卫生间，打开门，却看到了，自己，另一个自己，活生生地，站在对面。

        两个音乐白痴，却在此刻，用自己时而交错时而重叠的尖叫声合作了一曲惊心动魄的合唱。

        “爸爸！妈妈！”合唱成功地惊扰了小允的睡眠，他小小的身体在被窝里蠕动着，打着哈欠，伸着懒腰。

        裴菲菲伸手掐了一把曾经属于自己如今属于胡水的胳膊，问：“疼吗？”

        胡水一动不动，静静地说：“疼！”

        他伸手拧了一把曾经属于自己现在属于裴菲菲的大腿，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就看到对面的另一个自己左摇右晃，龇牙咧嘴地跺着脚，嘴里发出嘶嘶哦哦的声音。

        真是矫揉造作，胡水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翻了个白眼儿。

        看来，这一切不是梦。

        “爸爸妈妈！爸爸妈妈！”小允的声音传来，听起来快要哭了。

        两个人急忙冲出卫生间，来到小允的身边。

        裴菲菲一脸慈爱地将自己的脸贴在小允嫩滑的小脸儿上蹭来蹭去，刚要亲吻他的两个脸颊，小允的小手儿就将她的脸给推开了：“爸爸，别，你的胡子，我疼！我要跟妈妈亲亲。”

        胡水将脸凑过去，在小允的两个脸颊上各自印下了一个软软糯糯的亲亲，小允咯咯咯地笑了，看起来十分满意。

        裴菲菲又将脸凑上去，嘴里说着爸爸也亲一个，可是小允一边喊着不要不要，一边将自己的小脸儿缩在了被子里，这让裴菲菲的内心顿感失落不已。

        裴菲菲讪讪地走到客厅的阳台，没开灯，窗外的一切似乎还在沉睡着。对面的楼亮着两扇窗，像黑暗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看。你是在嘲笑我的不伦不类吗？一个男人的躯体里却住了一颗易碎的女人心？她心里想。

        胡水侧躺在小允的身旁，手掌轻拍着他的肩背，一双眼睛却思绪万千。

        月亮静静地挂在空中，裴菲菲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看着，感觉着那柔和静谧的光轻轻地抚过自己的双眼，梳拢着每一根潮湿的眼睫毛；抚过自己的脸颊，摩梭着每一丝细小的绒毛；抚过自己的两只手臂，缕过每一根手指头；抚过自己的一双腿脚，一直到每一根脚趾头。最后，来到她的内心，丝丝缕缕的光如细滑的丝绸般拂拭着，如涓涓的流水般流淌着。直看的一双眼睛酸溜溜湿润润的。她闭上了眼，一串泪珠儿缓缓而落。

        胡水轻拍着小允的肩膀，听着他的呼吸声渐近平稳和均匀，悄声移步到了窗台，拨开窗帘的一角，仰望着天空不远处的同一轮月亮。他从来都是随遇而安、波澜不惊的，可此时此刻，却轻轻楚楚地听到了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

        我不能失去这份工作，至少目前不行，因为菲菲和小允需要它，他想，我可以顶着菲菲的躯体去继续上班的，如果菲菲愿意的话。是啊，前提是菲菲愿意，可菲菲能愿意会愿意吗？她是那样一个骄傲的人，她能允许读过大学的自己去做一个几乎没有什么门槛儿的体力活儿吗？她能承受得住身边人的质疑和说三道四吗？

        等裴菲菲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却不见了天上的月亮。对面楼的很多窗户都亮了，这个世界苏醒了。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每个人都要开始忙碌起来了。可是她要怎么办呢？她要如何顶着胡水的躯体去过自己的生活？

        所有的人都会认为她是胡水，他们会说：

        “喂！胡水，你怎么不去上班挣钱？”

        “喂！胡水，你怎么像个女人一样待在家里晃荡？”

        “喂！胡水，你忍心让你媳妇儿在外挣钱养你吗？”

        所有的人都会认为胡水是她，他们会说：

        “菲菲啊，你是不是傻？”

        “菲菲啊，你应该让胡水出去挣钱的。”

        “菲菲啊，女人要学会自己疼自己。”

        可是高傲如她，岂能容得他人的说三道四和冷嘲热讽！哪怕这些话不是真的针对她，那也不行！

        只要她的耳朵听到了，两排牙齿便会咬得咯嘣咯嘣的响，一张脸便会红了白，白了黑，黑了又红，两只手便会嘎吱嘎吱地攥成两个哆哆嗦嗦的拳头，一颗心便会犹如被敲响的战鼓般突突突地直跳，会气，会怨，会恨，会指天骂地，会愤恨地立下此仇不报枉为人的誓言，会突然变得坚强勇敢又韧性十足，会给自己加油打气，所有那些打不到我的终将使我变得更加强大，会默默地又豪情壮志气壮山河地吟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会感觉自己化身为一名身着戎装手举大刀正奋力砍杀在战场血泊中的将士，会想到花木兰从军穆桂英挂帅那巾帼不让须眉的气魄，会把自己想象成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会暗暗地积蓄力量，只为在翻盘的那一刻能够扬眉吐气一雪前耻。

        胡水叹了一口气，是啊！高傲如她裴菲菲，连我去送快递她都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又怎会允许我顶着她的躯体和她的名义去做她压根儿就看不上眼的工作呢!

        罢了罢了！裴菲菲低头猛吸了一口气又扬起头迅速地将之呼出，不就是送快递吗？又不是干不了，老娘去送，凭我的能力，我就不信送不出头儿，没准儿还能送出个店长和区域经理呢！

        算了算了，由她去吧！胡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慢悠然地吐着，她想如何便如何，她选择去上班，我便留在家里带小允，闲暇时间还可以读读书，好好地思考和精进一下我的外汇和期货。她想继续留在家里带小允，我便去上班，自己找时间看书和思考。

        裴菲菲在阳台上转身，胡水在主卧的窗台前转身，俩人同时迈开了步子，一个朝主卧走，一个朝客厅走，相遇在了连接客厅与卧室的走廊里。

        “我”

        “你”

        俩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

        “你”

        “我”

        再一次地同时开口和同时闭嘴。

        “哎呀！我先说！”裴菲菲撒娇似的扭动了一下身子，胡水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讨厌！不许笑！”  裴菲菲两手叉腰，嘟起了原本属于胡水的那一张大嘴，胡水更是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还让不让人家说话了？”裴菲菲跺了一下脚，嘴巴翘的更高了。

        “你说你说。”他捂着嘴，弯着腰，竭力地忍着笑。

        “今天呢，我就先替你去上班，你在家带小允。”裴菲菲说，声音有些飘忽不定，似乎还是有些犹豫和担忧。

        “你确定？”胡水问。

        “我确定！说不定明天早晨醒来，我就变回了我，你也变回你了呢。”

        “如果明天醒来，我们还是没变回自己呢？后天，大后天，我们一直都没有变回自己呢？”胡水问。

        “那我就去替你上班，但是在外面，我是你，你是我，在家里，我还是我，你还是你。我的意思，你明白吗？”裴菲菲惯常地挑起一双眉眼儿，额头皱作了一团，像一个脱干了水分的白萝卜。

        胡水忍不住挥手苦笑说：“别皱眉别皱眉，千万别皱眉了，你说啥就是啥。”

        “那我是什么意思？你说来听听。”裴菲菲将额头舒展开，露出一丝狡黠的笑。

        “依着你顺着你就着你，让着你哄着你宠着你，抬着你举着你捧着你，不管发生啥事儿永远都是你对，永远都是我错！”胡水一边叹气一边用低弥的声音略带委屈地说着。

        “那昨晚呢？”裴菲菲脑袋一歪，一脸的期待。

        胡水知道，关于昨晚的那场架和对她从未有过的冷漠，她一直在期待着他诚恳的道歉和认错。

        “昨晚我错了！”胡水看起来真诚又沮丧。

        但裴菲菲似乎不是很满意，她问：“你错哪儿了？”

        胡水抬起双手有些用力地抓挠着脑袋，不知从何说起。

        “讨厌！不要这么粗鲁地抓我的头发，你这样会把我的头皮挠坏的！”裴菲菲冲了上来，毫不费力地掰开了胡水抓着头发的十根手指头，将他的两双手狠狠地丢了下去。

        眼前的这一劫是躲过去了，可一丝恐惧悄悄地掠过胡水的内心，裴菲菲的火爆脾气，加上他一米八三的身高、一百六十多斤的块头儿和一身男人的力气，那会碰撞出怎样惊恐的火花儿啊！

        想到这儿，胡水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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