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进退两难

打开门，表妹林畅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儿，手里拎着一扎啤酒。

        “菲菲，一收到你想喝酒的微信，我就马不停蹄地赶过来陪你了，够意思吧。”

        裴菲菲神情落寞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个苍白的笑，跟林畅一起将啤酒搬了进来。

        林畅弯腰将酒放到了餐桌旁边的地板上，裴菲菲递过去一把剪刀，只听得“嗞啦”一声，包裹啤酒瓶的那一层厚厚的塑料包装便裂开了一条缝，林畅蹲下身去，顺着缝隙用力一扯，那层厚厚的包装塑料便脱落了。

        裴菲菲苦笑了一下，心想自己的心也是如此这般被撕裂的吧。

        她们一人拿了两瓶酒放在了餐桌上，林畅从兜里摸出开瓶器，拿在手里左摇右晃，脸上是狡黠的笑：“我聪明吧，不但知道你家没酒，还知道你家没有这玩意儿。”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因为你和姐夫都不喝酒啊。”

        是啊，裴菲菲和胡水几乎都是滴酒不沾的。

        裴菲菲的爸爸是个大烟鬼，年轻时得了胃穿孔，医生千叮咛万嘱咐，要他戒烟戒酒，酒是基本戒了，烟却越抽越多。从小到大，家里总是烟雾缭绕，他们一家四口之间始终无法看清和走进彼此的内心。当初跟胡水结婚，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既不抽烟也不喝酒。

        “砰”的一声，林畅撬开了一瓶酒，伴随着兹兹的声响，洁白的泡沫向上喷涌着，像一只被囚禁在瓶中千万年的妖灵重获自由一般不顾一切和酣畅淋漓，可是很快就恢复了静默，洁白的泡沫消散在了空气中。许是分身成无数个不被肉眼觉察的微小颗粒去拥抱自由了吧，裴菲菲在心里想着。

        “来，菲菲，干一杯！”  不知何时，林畅已倒满了两杯酒，将一只杯子推到了裴菲菲的面前。

        她拿起杯子与林畅碰杯，仰头咕咚咕咚地吞咽了起来，像一个口渴难耐的人端起盛满水的杯子那般急不可耐。

        一杯下肚，裴菲菲的脸颊和耳朵燥热起来，情绪开始在内心里蠢蠢欲动了：“畅畅，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林畅将两个空杯子满上，裴菲菲再次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

        “酒可真难喝，可是跟内心的苦相比，它却变得甘甜了起来。”裴菲菲笑着说，一行眼泪悄然滑落。

        林畅也笑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酒是甘甜的。说说吧，你怎么了？”

        “我现在感觉自己是进退两难，像个奴隶一样被囚困住了手脚，半分动弹不得。”

        “进退两难？那你说说进是什么？”

        “离婚！”

        “那退呢？”

        “麻木地继续过。”

        地上已经放了三个空酒瓶，从不喝酒的裴菲菲这会儿已经开始感到身体有些轻飘飘了，酒精顺着她的喉咙流向了体内，像蜂蜜吸引蚂蚁一般，吸引着藏身于她心底最幽暗角落的情绪纷纷向上涌，涌进她的眼眶，化为了决堤的泪水，涌向她的鼻腔，凝结为一滴滴透明的清水鼻涕，涌向她的喉咙，变身为缕缕哽咽的话语。

        “我不能离婚，你知道的，裴兴刚刚离婚，我若再离婚的话，我爸妈会撑不住的，所以我死也不能离婚。不离婚就只能继续这样过下去，可是你看看他那个样子，好吃懒做，高不成低不就，难道我们就要这样坐吃山空，然后等着被饿死吗？”

        裴菲菲总是习惯性地将自己的遭遇雪上加霜地说给人听，她的直觉告诉她，向他人诉说自己的不幸会得到温暖的劝慰和怜悯。哪怕是怜悯，也是好过被人鄙薄，不是吗？

        “姐夫可以出去找一份工作的，菲菲。”林畅脸不红声音不飘，好像一杯杯下肚的不是酒而是凉白开。

        裴菲菲嗤之以鼻，发出一声冷笑：“你知道他跟我说要去干嘛吗？他说他要去送快递！”

        林畅怔了几秒钟，然后说：“其实，送快递也没有什么不好。”语气听起来有些勉强，声音也低沉了下去，裴菲菲知道这是为了安慰她。

        可这份安慰让她羞耻了起来，字字凌厉如刀的话语从她的口里喷射了出来，毫不留情地砍在胡水的身上：“是这样吗？一个37岁的中年男人，笨手笨脚，孱弱不堪，会有快递公司愿意要他吗？弯一下腰，眼镜掉了，稍重一些的物品便搬不动，你说他能干什么？我若是老板，我更愿意雇佣那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才不会要他这种读过几年大学的失业中年人士呢！”

        虽然裴菲菲自己常常在心里埋怨胡水的不争气和平庸，却容不得除她之外的第二个人鄙薄于他，因为在她看来，鄙薄胡水就是鄙薄她自己。所以只好自己先狠狠地羞辱他一番，以堵住所有那些想要羞辱他们的口。即便她知道林畅是绝对不会有任何轻视胡水的念头儿的，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还是忍不住地先下口为强了。

        “姐！不待你这样羞辱姐夫的啊！”如裴菲菲所愿，林畅站在了胡水的一旁，为了给他说话竟还唤了裴菲菲一声姐，真是难得！

        林畅小裴菲菲五岁，她们是表姐妹，更是彼此的好友。她看着裴菲菲恋爱、结婚、生子、买房，可以说裴菲菲人生中的几件大事儿，她都陪在她的身旁，不曾缺席。

        林畅举起杯子一饮而尽，说：“姐，我看着你和姐夫走到一起，看着你们幸福，别让我再见证你们的分道扬镳，好吗？如果是那样，我这辈子就再也不相信爱情，也不会结婚了。”

        裴菲菲觉得心里舒服了一些，不免后悔起自己刚刚的话语有些太过于尖酸刻薄了。她深吸了几口气，悠悠地吐出，话锋一转说：“当然，除了不挣钱养家外，胡水其它方面还是挺好的，我对他，还有爱。”

        窗外，阳光明媚，天蓝云白，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胡水带着小允奔跑在植物园的足球场上。

        “爸爸！爸爸！”小允问，“妈妈为什么没有跟我们一起来？”

        胡水摸了摸他的后脑勺说：“妈妈心情不好，不愿意出来。”

        他又问：“妈妈为什么心情不好？”

        “因为妈妈想要一样东西，而爸爸现在却刚好没有。”

        小允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就像只欢乐的小马驹一样跑开了。

        胡水盘腿着两条腿坐在地上，眼前浮现出了他和裴菲菲的新婚之夜，他将嘴巴凑在她的耳边，温热的哈气瘙痒着她的耳朵，她咯咯咯地笑着，柔软的身躯在他的怀里颤个不停，他忍不住一边亲吻她一边轻声呢喃着：“菲菲，我会好好努力的，让你成为有钱人家的太太！”

        “到时候我们就去北京买一套小房子，好不好？”裴菲菲笑着说，声音酥酥麻麻。

        “你就这么点儿出息啊？你老公的终极目标是实现财务自由！”

        “那得多少钱啊？”

        “一千万吧！”

        五年过去了，裴菲菲衣柜里的衣服越来越少，几个包包如受了潮的墙皮一般不是这儿脱落了一块儿就是那儿脱落了一层，脚上鞋子的磨损到处可见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地少了，一双细长的眼睛愈发地空洞黯淡了，一天到晚不再像只欢乐的鸟儿般叽叽喳喳，而是经常在深夜里暗自啜泣。胡水是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裴菲菲脸上那无声无息的泪水没有一滴不是滴落在他的心上，如烧在锅里嗞哇乱响的油，滚烫的油星子直烫得他的心生生地疼。

        裴菲菲心里的苦尚可通过眼泪和恼怒来宣泄，但胡水是个男人，这决定了他不能像裴菲菲那样肆无忌惮地掉眼泪，更不能任由体内的压力转为杀伤力极强的怒火随意喷泄，给这个世界上他最爱最重要的两个人带去伤害，所以他只能读书，在文字中寻得片刻的安宁。

        清晨醒来，裴菲菲走出卧室，看到茶几上的一片狼藉和坐在沙发上看书的胡水，心里愤愤然地咕哝着：“一天到晚没个正事儿，看书能挣钱吗？”可她终究是没说出声来，正如她自己所说，她依然爱着这个男人。纵使心里怨他千遍恨他万遍，纵使在林畅的面前毫无保留地暴露出自己对他的刻薄和轻视，可当着他的面，她还是想尽最大的努力去维护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那是她对他最后的爱。

        这份爱是那么的沉重，凝结着着裴菲菲所有的委屈、泪水和怨恨，她背负着它行走着，脚步蹒跚，那份重量压驼了她的背，压弯了她的腰，磨粗了她的双手，她向所有遇到的人诉说着她的苦与累，可当胡水来到她的身边时，她的背一下子就直挺了起来，开始步履轻盈、健步如飞了。

        但她的演技拙劣得很，在胡水的眼中，就像妄图藏身于清澈河流中的一条火红的鱼，哪怕沉入河底一动不动，也依然清晰可见。她所有的痛，他都看得到。

        裴菲菲给小允盛好饭，将他抱上餐椅，自己也坐下埋头扒饭。

        “菲菲！”胡水叫道。

        她扒饭的筷子停顿了一下，没有应答。

        他继续轻声地叫，她扒饭的动作越来越快，依然不应。

        “吃完饭，我去面试。”他说。

        她手中的筷子终于停滞了下来：“去哪儿面试？”

        “飞鸟快递公司。”他说。

        她的筷子重重地摔在了桌子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声：“你非要去送快递吗？”

        “送快递有什么不好？”胡水的声音也提了上去。

        “那继续写代码有什么不好？”裴菲菲也不甘示弱，嗓门儿和怒火都明显的更胜一筹。

        “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不喜欢写代码。”胡水开始不耐烦起来。

        “你说什么？不喜欢？”裴菲菲的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来，“领羊喜欢被吃掉吗？小鹿喜欢被吃掉吗？它们也不喜欢，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它们是弱者，弱者有什么权利说不喜欢？你以为我就喜欢现在的生活吗？不喜欢就可以不过吗？”她已经近乎于咆哮了。

        小允“哇”地一声张大嘴哭了起来，嘴里的饭菜喷得到处都是。

        “我不跟你说了，我要赶快收拾一下去面试了，你哄哄小允吧。”  胡水站起身说，隐忍着自己的情绪。

        裴菲菲兀自流泪，仿佛没有听见。

        胡水深吸了一口气又迅速地吐出，走过来揉捏她的双肩：“菲菲，对不起。我们之间的事儿等我回来再说，别伤害到小允，抱着哄哄他好吗？”

        裴菲菲痛苦地点了点头，拿出一张纸巾将脸上的泪水揩干净，起身抱起了小允。

        “砰”的一声响，胡水出门去了。

        裴菲菲紧紧地抱着小允，一边亲吻着他泪涟涟的小脸儿，泪珠儿一边扑簌簌地滚滚而落。良久，她声音哽咽地对小允说：“宝贝，爸爸妈妈要是分开了，你更愿意跟谁在一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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