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宝钗便起来沐浴梳妆。并不想引人注目，宝钗只画了淡妆，再让手巧的白鹭给只挽了个松松的回心髻，额上两根最普通的银簪子，光溜溜的连攒花都没有——才不要挽什么燕尾髻呢！

        凉爽的晨雾渐渐散去时，楼下传来清脆的马铃声，前往漳州迎接秀女的内监到了，正驻足楼下。宝钗由薛蟠和薛蝉两人送着，下楼、上车。

        薛蟠可担心了，真想揪着妹子不让走，宝钗失笑，拍狗狗似的拍傻哥哥的脑袋：“没事的，乖乖等消息。”

        薛蟠吸溜吸溜鼻子，还是不放心，紧紧拉着宝钗的袖子：“妹子，你千万小心啊！”

        这湿漉漉的狗狗眼让一众宦官都哭笑不得，其中一个胖的像麦兜的内监鼓着圆肚皮走过来，一拍薛蟠：“薛大爷别担心，咱们必会好好照顾薛姑娘！”

        ——薛彬给的打点可是真金白银，一点不少，比他们跑一趟漳州得的辛苦费多好几倍呢！

        同车的小秀女们也纷纷捂嘴儿笑，宝钗扶额，回想早上出门时将后续事宜全部交给了九岁的薛婉小妹妹——真是无比正确的选择，这具大块头的傻哥还没调|教好，目前仍以卖萌为主要职能，贸贸然堆上重担会把他压得鼻子磕地眼泪汪汪的！

        最后，还是劳了面瘫脸小宅男牵下小摩来，一人一汪一起用力，总算把死皮赖脸黏着妹子的薛蟠给拉开，马车终于顺利上路。

        宝钗倚在车厢边上，抚了抚心口：真有些紧张了呢！

        幸好，有人帮她打岔儿，同车的有个鹅蛋脸的姑娘，好奇地看着她：“哎，你怎么会在这里上车的？”

        宝钗当然早想好了说辞：“我本是自己来的，可不巧，路上受了风寒，只好住在这里养病，一直养到现在。”

        “原来是这样。”鹅蛋脸少女很同情地点了点头，又指了指自己，自我介绍，“我叫夏涵，你呢？”

        “薛宝钗。”

        “还有我，我叫柳珊珊！”

        宝钗来得晚，所以上的是最后一辆车，这一车人少，加上宝钗也只有四个女孩儿，当然更易混熟。另一个穿鹅黄衣服的少女似乎很活泼，几乎是跟宝钗同时报的名，意识到抢了话之后，柳珊珊眨巴眨巴眼睛，对宝钗露了个抱歉的笑容。

        宝钗也回以温柔的笑意，恰好一缕阳光照进来，映得冰美人眸光婉转流波，夏涵小姑娘惊呼一声：“好美好美！”

        柳珊珊也捂胸口，幸福得好像要晕过去似的：“居然能看到这么漂亮的人，不枉此行啊！”

        宝钗顿时哭笑不得，正想说什么，忽听一道凉凉的声音：“漂亮又怎么样，长得太胖！”

        宝钗差点被呛着，循声望去，出声的是一个穿淡蓝纱衣的女孩儿，一张俏俏的瓜子脸，柳眉凤目好不美艳。蓝衣女孩坐在车厢最里，与夏涵与柳珊珊隔了老远，不用猜都知道——她跟以上另外两只一点儿都不友好。

        果然，柳珊珊皱着鼻子顶回去：“什么叫胖，人家胸大细腰屁股翘，你羡慕也没用！”

        “……咳咳！”宝钗这回是真呛着了，应聘（选秀）路上遇色狼了，还是女色狼，这算不算职场x骚扰？这个时代有没有登闻鼓让她敲一敲！

        蓝衣服少女却是涨红了脸，谁让柳小色狼戳得正着呢？她有一张漂亮脸蛋，身段却是一马平川，看到前|凸|后|翘的美人儿，怎能不嫉妒。

        柳珊珊坏得很，再补一刀：“人家才不像你，前后都一样！”

        蓝衣少女气得火冒三丈，几乎想要扬巴掌打过来，夏涵赶紧挡在中间，瞪她：“那天李公公就说过了，谁敢再闹，当下撵下车去！”

        蓝衣少女一张俏脸青了又紫，终是决定小不忍则乱大谋，瞪一眼，又挪挪身子坐得更远，不再理会这边三人。

        夏涵这才拉过宝钗来解释：“她叫苏静薇，你别理她，她已经气了一路了。”

        柳珊珊也凑过来咬耳朵：“她啊，自持长得漂亮，眼睛比天都高，一心想嫁给大皇子做皇子妃，可是李公公来接人的时候就说明了，今年大皇子根本不选妃。”

        ——大皇子瞧上了一只还很年幼的毛绒兔团子，自然是要再等好些年的。

        大皇子不选，其下的弟弟更不可能抢在他前面成亲。好在康嫔所出的二皇子只有十三岁，贤嫔所出的三皇子也才十一岁，远没到急的时候。此外，大皇子卓尧是皇室儿子辈中年纪最长的，齐王早逝，其后的鲁王与晋王等亲王的世子都未满十岁，也都没到成亲的年纪。

        也就是说，今年的选秀，主要是为承景帝充实后宫的。

        承景帝只有二十九岁，正当壮年，可是——这帮待选的小姑娘大都是打对折的年纪，宝钗看了这一车，除她这个十三岁刚擦上待选年纪的，其她三只的年纪也绝不超过十五岁。

        嫩草大都是不欢迎老牛来啃的，即使对方是皇帝——给他当小老婆便要有个殉葬的铡刀时时悬在头顶上呢！

        宝钗再次环视一车，看夏涵与柳珊珊挤在一起亲亲热热地说小话，再看苏静薇撇着个油瓶嘴儿一脸的“我很烦”，心中不由浮现出一丝儿同病相怜来：都是、不那么希望入宫的啊。

        她自己，也是十分渴望着，第一轮就被刷下去呢！

        ……

        马车很快驶进皇城，停驻在皇宫西北面的一个侧门处。正如薛彬说的，漳州这是最后一批，送进城去，直接入宫选秀了。

        按照祖制，只有皇后才能从正门抬进宫去，其她妃嫔只能走侧门偏门——所以说，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当小老婆，那还是小老婆啊！

        侧门本就狭窄，一千多号秀女挨个叫名进门，又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抬眼只见人，根本看不见朱漆画廊金龙蜿蜒的巍峨皇宫。

        宝钗等人排在最后，看着前头绵延不断的队伍，不由长长叹气。

        等待的时间总是十分漫长的，此时已过正午，肆意倾泻的阳光正晒着脸颊，刺眼又燥热。偏偏马车又被拖走了，排在后面的秀女们只能拿袖子挡住脸，以免阳光灼坏了娇嫩的肌肤。

        此时就显出提前打点的好处了，胖嘟的麦兜太监颠颠地拿了把油纸伞过来，殷勤递上：“薛姑娘，打着，别晒坏了。”

        宝钗本不想如此显眼，可一瞅前面：好嘛，一堆打伞的。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谁都懂，给太监塞银子的不只她一家。

        油纸伞面上漆了大片的黑花，看来正是挡太阳的。而且那黑花是怎么看怎么眼熟——这不就是当初某只小混蛋用来砸她宝贝丫鬟的那把沉得要命的竹骨伞么！

        麦兜胖太监颠颠地笑，满脸肥肉乱颤，那意思：薛姑娘，咱是奉了世子之命，确保一路上服务到位了嘞！

        宝钗眯眼睛，一手打着伞，一手揪过来夏涵——夏涵手里还捏了个柳珊珊，反正竹骨伞够大足以塞下三个女孩儿，宝钗将夏涵和柳珊珊挡在自己面前：谁知道某个小混蛋有没有在哪儿偷窥！

        苏静薇梗着脖子，坚持离她们三人足够远，只拿袖子挡太阳，可支撑了没一会儿便摇摇欲坠了。

        宝钗看着她紧咬下唇的硬撑模样，不由微微蹙眉，夏涵也直皱眉头：“她怕出虚恭，早上怎么都不肯吃饭。”

        柳珊珊心直手更快，一把揪了苏静薇到伞下面，自己则让了出来，一抹脸笑得挺没心没肺：“我本来就黑，再晒也不怕！”

        心高气傲的苏静薇当然不愿吃这嗟来之食，正想挪开，手腕却被人一把攥住——抬眼对上宝钗清冷的双眸，只听冷美人轻声道：“你往前面看。”

        前面是仿佛看不到头的长长的队伍，等待的时分最焦心，难以言状的紧张之下，经不住晒的岂止一个苏静薇。

        目所能及的，已经有两三个秀女晕了过去，被宦官拎出队伍，送到旁边一个临时用木板搭起的凉棚里头去。没有大夫也没有药，遇上有良心的宦官，才能有一碗凉水或一块湿毛巾。按照规矩，病人不能进皇城，临门一脚时倒下的，自然是提前失去了参选的资格——是以，宦官宫女们根本不用担心她们将来会成为某位娘娘会记恨报复，该怎么作践就怎么作践。

        只是，这随手一扔，看在仍在排队的秀女们眼中，又何尝不是一种心惊肉跳。

        苏静薇看着，紧咬住下唇，眼底的逞强褪去，微微颤抖的身体泄露了她的惶恐。

        宝钗远眺着前方，随着队伍缓缓移动，盘金龙的琉璃瓦顶已经映入清眸——再美轮美奂，再壮丽恢宏，她也不想被填进这里。

        ……

        漫长的等待之后，最后一小波秀女终于也进了门。

        报过名子勾过册子之后，宝钗和夏涵等几十个秀女一起被带进了一间挂着各样布帘的大屋里，参加第一轮的选秀。

        第一轮是最基本的筛选，也是最严格的筛选：一千秀女中只会有不到一百人脱颖而出，被赐予宫花，并凭宫花入住储秀宫，参与下一轮的挑选。

        第一间屋子只是用来换衣服的，秀女们依照老宫女的指引脱下自己的衣服，又披散了头发，裹上只能勉强遮体的薄纱，再走入第二间，这才是正式开始。

        选秀的第一轮是最肤浅的“望闻问切”，由经验丰富的老宫女一一看秀女的容貌体态，闻是否有狐臭等异味，还要观腰胯按小腹，辨别是否是处女，是否有某些有碍生育的隐疾。

        说实话，这种挑法够折辱人的。尤其这屋子门窗紧闭还拉了好几扇屏风，一片阴暗更对一个个稚嫩的女孩儿心理上施以重压。

        宝钗尤其难受，她被列在第一排，她看不见别人，却能感觉别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耻辱感更甚，宝钗只能裹紧胸前的薄纱，在心中默念“再忍耐片刻就好”，再听周围，一声声小小的啜泣时有时无，最终还是消弭在了老宫女严厉的眼神中。

        宝钗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宫女向她走来，立即绷紧了身体。老宫女走近宝钗，并未碰触她，只是简单看了看，便摇头道：“体态过于丰满了，不行呢。”

        说罢，老宫女示意宝钗跟上她，走到之前第一间屋子的通道之前：“落选的，从这里出去。”

        宝钗如释重负，立即福了福身，快速离开——这里太冷，太难受了，她一点都不想再待下去。

        夏涵和柳珊珊容貌都不出众，早已被刷下，只有苏静薇还在里面，正巧站在宝钗身后的第三排，隔着两三个人清楚听到了老宫女的声音，不由暗惊：她怎么会落选呢？她的身段刚刚好啊……自己还羡慕不来呢！

        苏静薇正出神，忽然手里被塞了东西，低头就见一支淡紫色的宫花。

        板着脸的老宫女给她披上了一件披风，告知：“出去后，有人引你去储秀宫。”

        苏静薇被引走，只来得及最后看一眼宝钗的方向——怎么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呢？她站在第三排，看得很清楚，刚刚夏涵和柳珊珊也落选了，可是她们是自己出去的，没有宫女带着啊！

        ……

        有宫女引路和自己出去，自然是很不一样的。

        绕过一扇屏风，宝钗走回之前的屋子，赫然发现眼前一片帘布飞舞，其后隐约可见几个朦胧的身影，背向着她，而且离她很远。

        一瞬间，宝钗觉得有些不对，可没等她做出反应，身后的老宫女已经飞速从衣兜里掏出帕子，猛然捂住了宝钗的口鼻！

        闭气也来不及了，已经吸入了药粉。宝钗只觉全身发软，眼前也是一片迷蒙，依稀可见一个大口袋张开黑黝黝的窟窿，往她的头上套了下来——

        挣扎不过，药粉效力太强，顷刻间便能将人拽下阴暗的无底深渊，混沌袭来的一刹那，宝钗脑中飞快盘旋过很多人的影像，有焦急的薛彬和薛王氏，还有傻乎乎的薛蟠，还有比薛蟠更傻的小白狗……还有，送她小狗的某只小混蛋，好像，她还欠了一个为期三年的赌约……

        很可能，她要爽约了。

        思绪随即沉入了黑暗的漩涡之中，就在宝钗觉得自己要溺亡之时，忽见眼前一片刺亮，冰凉的身体也被裹入一片温暖之中，宝钗艰难地想要挣扎，耳边却传来极为熟悉的声音，轻轻的叹息，却让人莫名安心：“别害怕，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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