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抬手盖住发热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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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在一圈一圈沿着盘山公路开进遮天蔽日的山林后，安远在晃晃不已的大巴车上迷迷瞪瞪醒了，头脑发昏，白亮日光透过车窗折射进来，耳边是其他人睡着后细密绵长的呼吸。

        手机边框一下一下亮着。

        有新消息。

        他困倦地醒醒神，猜可能是那谁发来的，不想看。

        身边的同学小莫睡得浅，也半睁着眼醒来，瞥见安远手机在亮，提醒他：“有人找。”

        安远：“有讨厌鬼找。”

        小莫一下笑了，挪挪肩膀，换了个姿势，“全年级只有你会觉得程大少爷是讨厌鬼。”

        “他不讨厌吗？”

        小莫闭着眼睛还是笑，“哪里讨厌啊？”

        安远回想了下，程霄从刚开学第一天假冒学长帮他搬行李套到宿舍号，到偷看他的社团申请有意进了同个社团，再到两个月前520当着全社团的面当众表白，将安远许下的平静过完大学生活的愿望毁了个干干净净。

        暑假原本打算去履哥的基金会帮帮忙，离校前却被程霄拦住，对方笑容满面，两手插兜，开心快乐地说，暑假多多关照。

        安远不知道程霄是怎么也混进基金会实习的，不过他家里关系深厚，想来也是轻轻松松。

        他站在原地生闷气，别开头，不悦地撒了谎：“我没计划去基金会。”

        “行啊，没事，那你打算去哪里？”

        程霄毫不在意。

        “我跟你去就是了。”

        为了躲避粘人精，安远悄悄报名了支教，保密工作做得天衣无缝，而且程少爷是程夫人的心肝宝贝甜蜜饯，舍不得放儿子去喂蚊子。

        安远忽视了小莫的问题，低头看了眼消息。

        讨厌鬼：[你等我几天。]

        ……头好痛。

        安远偏头扫向窗外，密林深邃，放眼望去，浓郁的苍绿，勾起他无数无数的回忆。

        考上西寺大学的当年暑假，他回过一趟砚山，去看了赵婶，看了校长，去给刘叔上了坟，赵婶的小卖部平平静静地开着，气色还不错，校长说起履哥基金会给他们的帮助等等，一切一切，恍如隔世。

        车压过一个减速带，猛然颠了颠，车内大半人昏昏沉沉醒来，伸懒腰喝水说话，耳边顿时热闹起来。

        “还要开多久啊？”

        最前方的司机大哥回答：“早呢，估计得傍晚。”

        小莫在此时碰了下安远的胳膊。

        “诶，听说，访仙这里是我们学校这次组织支教的地点中条件最差的一个，难怪程少爷他妈妈死活不让来。”

        安远略过后半句话，重新打量窗外。

        “那能联系到我们学校，也是挺厉害吧。”

        小莫家里有人是西大的教职工，消息灵通的多，压低声音悄悄说：“对，没错，我听说咱们要去的访仙小学，两年前连个正经的校名都没有，学生拢共就六个，两间教室，唯一一个老师就是校长。后来是去了一个很年轻的新老师，除了教书，还慢慢带着把学校建起来，现在操场也有了，食堂也有了，还多了两个老师，现在有五十多个学生，还有职工宿舍，我们几个人过去不用住村民家里的。”

        安远好奇：“建起来？上面出钱吗？”

        小莫摇头，回答说：“是那个新老师自己出的钱，啧，他应该也不大吧，能有多少钱，估计是掏空家底了，大善人一个，说起来跟你哥还挺像的——那边学校条件上来之后就主动联系咱们学校聊支教的事情了……哦对，那个老师，还是我们前几届的学长，跟教务处那边关系还挺好的，但好像这个学长让教务处那边保密了。”

        安远听得认真，未察觉到手机屏幕上又蹦出一条新消息。

        讨厌鬼：[啊，好想你啊宝贝。]

        无意间瞥到的小莫陡然笑得花枝乱颤，安远脑袋“嗡”一声，耳根瞬间烧起来，手忙脚乱地把程霄拉黑了。

        车继续向前，一个多小时后从平缓的公路慢慢驶入坑坑洼洼的山地，乘车感转眼间跌了好几个档次，一车人被颠得屁股痛，抬眼一扫窗外，已然没了一丝与外界相似之处，仿佛闯入了无人之境。

        天气也是在那时阴沉下来的，昏暗如夜，狂风大作，树林翻腾着，卷起滔天呼啸，不多时，暴雨倾盆。

        雨声如豆，持续不断地击打在车窗上。

        安远自小在山里长大，目光落在远处一段植被稀疏的巍巍山体上，本能性地生出不安，不自觉抓紧了座位扶手。

        而后眼睁睁看着山上的泥土如同潮水般倾泻而下。

        笃笃——

        门被敲响。

        简栖蓦然惊醒，条件反射般拾起手边眼镜戴上，晃晃头。

        老周校长仍穿着那件蓝灰色旧衬衫，同晨曦一道入眼，眉间倦色难掩，走到简栖办公桌前坐下，总算歇口气。

        “许大夫回去了，都还好，连司机一共七个人，命大，没出大事，睡醒了养养就好。”

        简栖起身，熟练地翻出烧水壶，插电烧水，烧水壶呼呼响起。

        “行，咱这儿条件差，等学生都醒了，问问他们家长的联系方式，接回去吧。”

        老周校长点头，隐约感到惋惜。简老师费心费力忙了近两月，眼看支教老师的车就抵跟前了，却赶上暴雨山体滑坡。

        水烧开后，简栖草草喝两口，披上薄衬衫去换班。

        安置西大这几个学生的宿舍隔得不远，简栖现在忙惯了，走路比以前快得多，来去如风，正准备进去时却眼尖发现校门口站着个人。

        清清爽爽的短发，小姑娘很喜欢的那种少年脸，个头也高。

        生人啊。

        简栖脚步撤回来，遥遥喊他：“哪位？”

        少年已经蹿着看过校牌，知道找对了地儿，哗啦啦拖起行李箱就跑过来，嗓音清脆：“我西大的，来找同学，他们到了吗？”

        简栖觑他一眼，也不是不信，保险起见还是问了一嘴：“找哪个同学？”

        “安远。”

        简栖动作顿顿，几秒后，领着少年进去。

        “轻一点。”

        里面人基本都还没醒，自称叫程霄的少年把行李箱朝门边一放后，就主动来帮他拧毛巾，而后颠儿颠儿跑去边上一人床边，小心地替对方擦脸。

        简栖靠在桌边望过去，躺在床上的另个少年面庞清秀，四肢颀长，闭着眼睛也一股子文气，神态早不似两年前在超市里偶遇时那般拘谨局促。

        那人还挺会养小孩儿的。

        简栖静悄悄地站了会儿，而后端着水盆默声出去。

        安远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程霄的脸时，以为是做了什么噩梦，比昏过去前轰隆滚下的土石还要可怕。

        程霄倒是不在意他脸色，手里攥着毛巾，转过脸：“手。”

        安远不乐意动。

        “快点，我给你擦擦，一会儿吃午饭了。”

        安远依旧不乐意动，一副准备饿死的架势。

        程霄抬起的手慢慢放下，凑近些，轻声威胁：“听人劝吃饱饭知不知道？反正你现在躺着，不让我擦手，我马上把你衣服扒了，给你擦别的。”

        无赖。

        安远斜眼扫过去，下嘴唇轻抿着，像是要爬起来咬程霄一口，好半晌，才慢慢慢慢地把手递过去。

        几秒后，他又拧起眉，忍无可忍道：

        “程霄，擦手，不是摸手。”

        这回轮到程霄不理他，沉浸在自己的快乐里。

        安远试着抽了抽，但毫无作用，手像是被老虎钳钳住，不由咬住了牙。手机在这时候响起来。

        宋履合打过来的。

        安远心情总算好些，接起来，乖乖喊一声：“履哥。”

        “嗯。”

        “嗯。”

        “行，那你开车慢点，我在这儿等你。”

        电话一挂，安远才注意到，程霄终于松开了自己的手，就坐在床边，目光自上而下地落在自己身上，一动不动。

        “你那个履哥跟你到底什么关系？”

        安远放下手机：“和你没关系。”

        然后翻过身，背对他，听见他喉咙里泄出一声嗤笑。

        “我反正知道，他结过婚。”

        安远把肩上的被子往上攥，声音被被子蒙住，削掉一层，恹恹的。

        “我比你知道。”

        学生家长陆陆续续进村那两天，简栖难得给老周校长请了假。

        两年来头一回，不寻常，老校长没闭着眼点头，多问一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简栖二话不说往老校长的桌子一倒，头枕在手臂上，气若游丝。

        无他，把那堆臭小子从泥里扒出来扛回家累着了，被后来来的那个话痨鬼成天叭叭叭的吵着了，好不容易新建完的操场被埋了心疼了，总之要躺几天才能好，天王老子来了也别去敲他的门。

        老校长咂摸咂摸，总觉着哪里不对，可没处下嘴问，放简栖回去躺着。

        简栖的宿舍在学校顶层，他北方人，怕潮，恨不得住天上，窗户一推开就是漫山遍野的林子，和穿梭在其间的云雾。

        简栖回去其实也没躺着，久卧成疾，他如今最顾念身体，连着两天就站在窗户前，慢慢悠悠，一笔一划写教案。

        直到看见宋履合的车沿着路，穿过桥，开进来，停在校门口，简栖抬起头，把眼镜戴上，看得更清楚些。

        腿脚才好了一半的安远一撅一拐跑过去，仰着头看人，话痨鬼追在他身后，生闷气踹校门。

        简栖被逗得一乐，笑了。

        笑着笑着，又摘掉眼镜，抬手盖住发热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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