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攻心

这天一早，公主殿下广邀潮州富绅入驿馆。殿下在潮州后一概不参与聚会，此次做东，众人喜出望外，想一睹殿下真容。

        只是众人已经在会客厅喝了三盏茶了，还是不见殿下的身影，纷纷觉着有些不对劲，厅中也开始躁动起来，相邻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后院正中摆了一张红木高案，颜阮长身而立，一手捏着袖口，一手执笔，气定神闲在砚中左右蘸了两下，问代桃说：“人都到齐了吗？”

        “到齐了，已经上了三盏茶了。”

        颜阮听罢垂了垂眸子，搁下笔，从鬓间拔下一支银钗，递给她，道：“再过一刻钟便放他们回去罢。”

        前厅的众人等了许久，只见一身着鹅黄宫装的女子自屏风后出来，后头跟着小厮，有眼尖的认出她是殿下身边的贴身侍女代桃，一时安静下来，只见她身后的小厮奉上一个黑漆托盘，上边毅然躺着一支做工精美的银钗。

        众人皆是不解，只见那位女子端手谦声道：“诸位，殿下昨夜未能歇好，怕是不能出面接待了。今日请各位来，原是前两日花匠在驿馆的院子里翻土，竟挖出一支银钗来，此物并非俗物，只怕是不慎遗落在驿馆，特邀诸位来此认领。”

        小厮将银钗递给堂前当头一人，众人依次传递察看，只见这银钗色泽光亮，掐丝极细，非能工巧匠不能制。虽辨得此钗难得，堂中谁也不敢冒领，心下也觉着从土里翻出银钗一事有些诡异，一时竟无人出声。

        代桃见状，又将殿下吩咐自己的话说出口：“此物从土中翻出，竟还是个无主的器件？”

        此问一出，堂下便有人说：“银器出于驿站，依我看，此物应属殿下。”话音刚落，便有人小声应和。

        代桃答：“殿下交待过，此钗既是出自潮州，若无主，理应交由潮州郡府处置。”

        众人一时也换了口风，连连点头，纷纷赞誉殿下的德行。如此对着一支银钗喝完了茶，又被请出了驿馆，众人虽觉得奇怪，也不敢有所微辞。

        代桃回到后院，颜阮刚刚写完两个字，笔锋一收，只见代桃凑过来问：“公主为何要代桃说那些话？”

        颜阮抿嘴一笑，示意代桃看她方才写的两个字，道：“既然找不到那个人，就让别人帮我们找吧。”

        那日夜间，华昭公主又发邀贴请众富绅第二天入驿馆，众人无敢推辞，到了驿馆只见昨日的黑漆托盘还在原地，只不过上边的银钗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盒女子敷面的铅粉。

        那张富绅见了那盒铅粉，暗中咽了一口唾沫，饮茶时险些没端稳，低头喝茶时又暗中抬起眼观察众人的眼色。

        “这盒子竟看着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见过。”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无人接话，便也被淹没在人声中。

        约莫半个时辰后，代桃自屏风后出来，见到托盘上的铅粉，似是自言自语地说：“原来是在这里。”说着便将铅粉拿走。

        “张兄今日怎么热？额角都出汗了。”旁边有人轻声问。

        张富绅抬起袖子擦了擦汗，干笑了笑说：“确实有些热。”说着又瞥了一眼代桃，见她消失在屏风后，眼神飘忽起来，直到代桃又出来，说殿下身体不适，他才在众人疑惑的讨论声中走出驿馆。

        此番二度邀约，储君均不露面，却都透着诡异，不知那来自京都的贵主发觉了什么，要作势敲打潮州富绅一番。那些心中藏着阴私之人，自不必说，当绞尽脑汁思量揣摩。

        当夜子时，夏珣闪身进了驿馆，颜阮正拉着代桃下棋打发时间。

        “殿下，那张富绅，”夏珣似乎有些为难，“——遣了婆子鬼祟去了郡守府。”

        “郡守府？”颜阮皱着眉放下手中的棋子，有些难以置信，“龚如波？”

        夏珣点头。

        “那不是个好官吗？”代桃也有些震惊，“难不成他是表里不一？”

        颜阮也咬着唇，龚如波到底是一郡之首，去钱庄的护城军是他派去的也说得通。民众对他的敬爱不像是装的，让百姓口径一致也不是没有办法。赈灾聚了这么多铜钱，他确实有制币的条件。

        若真是表里不一，那此人心思之深，恐怕难以想象。颜阮闭上眼，画皮画虎难画骨，她先时怀疑阎素倒还有些先入为主了。

        夏珣已经将张富绅扣下，颜阮带着代桃和护卫到了郡守府。

        郡守府不大，相较于一郡郡守的身份甚至有些寒酸，府内也是空荡荡的，代桃不得不感叹，这个郡守虽然是个表里不一的小人，但这表面功夫确实做得不错，不然也不至于声名远扬。

        龚如波还未安置，书房中点着灯，侍卫破门而入时，他有一瞬的惊诧，又很快平静下来，站起身等着颜阮进来。

        “龚大人夜半未眠，不知是在等谁？”颜阮跨进书房，将衣袍一放，端手俯视向她行礼龚如波。

        龚如波没回她的话，只是叩首道：“殿下万安。”

        颜阮绕过他走近他的书案，气定神闲地说：“让本宫猜一猜。”她自鬓间拆下一支银钗，道：“龚大人是在等这个？”

        见龚如波还是没应声，又冷哼了一声，“或者，”她从腰间掏出两枚铜钱，猛地掷向龚如波，厉声道：“这个？”

        夜半的潮州连风都没有，两枚铜钱发出了清脆的落地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只见龚如波长叹一声，前额在地上一磕，道：“任凭殿下发落。”

        颜阮本也是怀疑，并不尽信此事是龚如波所为，此番本想诈一诈他，哪知他竟不置一辞，认罪伏法，似乎早想到有今日，倒让颜阮有些意外。

        “私制铜币本就是重罪，你竟还造伪！本宫甚至可以判你连坐之罪。”她咬牙说。

        连坐不光是父母亲属，连乡亲邻里都要涵盖在内。这让龚如波眼波一颤，一阵酥麻涌上头顶，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才缓缓地说：“铸币一事实乃罪臣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请殿下治臣一人之罪。”他停顿了一下，又叩首道：“只是此前罪臣同殿下所言潮州境况皆为实情，请殿下拟本启奏，以达圣听。”

        颜阮听罢往他的方向一瞟，双眉微凝，羽扇般的眼睫垂下来。她想起先前龚如波带她视巡各方，她还曾夸他是难得的好官。

        一个造伪的贪官，家中如此清简，深受百姓爱戴，甚至涉罪伏法之时还想着百姓，究竟是另有隐情还是心思太深沉，她实在是辨不清虚实。

        她哂笑着答道：“依我看潮州如此，就是因为有了你们这些渣滓，待肃清官场，境况自然转好。”她背着手仰头，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

        那龚如波却急了，忙跪立起来膝行了几步，又被两旁侍卫的刀挡住，哀声道：\"万万不可啊殿下——殿下，肃清官场非一时之功，然潮州蝗灾肆虐，潮州百姓已然等不到那天了。\"

        他言辞恳切，让颜阮心觉此事还有内情。她也不着急，缓步踱到正中的圈椅上落座，从上往下俯视龚如波，语气也缓下来：“自潮州遭患，朝廷前后拨下五百万两白银，你私自挪去，还敢给本宫哭穷？”

        “殿下——”龚如波的声音甚至带着哭腔，一张黑白相间的脸皱在一起，“五百万两白银，到潮州时已不足五十万两啊殿下。”

        一旁的代桃已经倒吸了一口气，只听见龚如波继续说：“粮食都被蝗虫吃了个干净，东岭的饥民饿到需要食蝗度日，桥上满是被遗弃的女童，下官从桥上走过，那一双双眼睛透亮啊，干干净净的，就这么看着你，我实在是——”他突然哽咽了，连谦称都忘了说，停在这里，嘴巴微张，不时抖动着，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但颜阮已经不需要他说下去了。她想起那日在钱庄看到的半满的官银，历来如此，甚至还有了所谓银满不吉利的说法。

        不足五十万两啊，潮州地域千里，百姓数百万，区区五十万两白银又能做什么事呢。

        一室沉默，时间好似凝固了。

        直到独自坐在圈椅中的颜阮摆摆手让人将龚如波押下去，不知何时已经候在门外的夏珣才入内复命。

        “殿下，属下提审了那张富绅，据说是龚如波以银矿一事相威胁，他才将铅粉卖给了他。□□一事他应当未参与。”

        “□□一事暂且放下，去给本宫查，从国库拨出来的银子都去了哪里，看看这群眼瞎心盲的都事一天天都在做些什么！”

        夏珣稍稍抬头看了上位的颜阮一眼，她的背脊挺得极直，下颌紧绷，放在案上的右手握拳，手背上的青筋突起，微长的粉色指甲陷入手掌中。

        他似乎第一次，见到殿下生气了。

        夏珣追查赈灾银两去向，需要自下而上核查银两的经手人，最先便查到了刺史阎素头上。

        潮州专司出纳的都事李先缩在地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颈上的长剑，撑在地板上的双手颤着，被吓得脸色苍白。

        “将军饶命啊，这阎大人的账，下官哪里敢查——”

        夏珣将手上的剑往前一逼，俯视李先，问道：“都事掌账簿，有权查问郡官，你如何不敢查？”

        “将军，”那李先抬头四周看了看，才说：“将军不知，阎素的夫人是赵范赵大人的爱女。”

        “赵范？是顺天府的那个理事赵范？”

        李先连连点头。

        “不过是个五品理事的女婿，便让你连账都不敢查了？”

        李先嗐了一声，接着说：“我也不瞒将军，赵理事是赵氏的人，这次阎大人进京一为述职，二来也是为赵相家的老夫人祝寿。”

        “赵相？”

        “将军您也是殿下的人，这赵相是未来的国丈您不会不知道吧。您说说，这查着查着查到自家人头上了。”李先见夏珣手上的力道松了松，便往后退了退，远离了刀锋，笑道，“依我看殿下不会将此事追究下去，将军您也不要为难下官了。”

        李先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人，贯会给人绕得七荤八素的，又深谙朝廷这些背地里的规矩，可哪知夏珣自小在军营中长大，是个直性子，哪懂这些个弯弯绕绕，转头便将这些话一字不落地转达给了颜阮。

        届时颜阮冷冷地一笑，险些将手中的茶杯都砸了，道：“自家人？区区赵家岂敢！他赵平松还没成国丈呢。给本宫把人扣了，移交大理寺。”

        “他们觉得本宫不会追究，本宫却偏要追究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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